第82章
但不得不承認,這兩種形象,至少有一個是更接近他的本質(zhì)。
當年輿論里罵他的人只看到了一面。
后來全然忘記那件舊案,一心夸贊他的人又只看到了另一面。
“你把這些都發(fā)過來吧�!鳖欔陶f。
喬沒有覺察到他情緒的微妙變化,或者說他壓得太好。
“現(xiàn)在就要?好啊,你等下,我這就給你發(fā)過去�!�
喬的智能機展開了太多界面,他匆匆從堆積如山的資料堆里掙扎出來,又調(diào)出信息界面,劃拉了幾下,在其中一個人名上點擊了發(fā)送。
剛點完,喬少爺就愣了一下。
他看著顯示正在發(fā)送的界面,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后手忙腳亂地戳著屏幕,差點兒把智能機給擼下來扔掉。
這么大的動靜實在很難忽略。
顧晏從那份舊報道的照片上移開目光,蹙眉看向他:“你在干什么?”
喬原地呆立半晌,然后“啪”地雙手捧住臉,張著嘴無聲驚叫,活像是從那張名畫《吶喊》里跑出來的。
“我……我干了件蠢事……你別罵我……”喬忐忑地說。
顧晏:“……你干得少了?我跟柯謹罵過你?”
喬:“好,你先抓住欄桿。”
顧晏:“……”
喬一閉眼一蹬腿,開始懺悔:“我發(fā)錯人了……”
顧晏警覺地皺起眉:“發(fā)給誰了?”
喬:“院長……”
顧晏:“……”
兩人同時感覺到了窒息。
一個是被死黨蠢得上不來氣,一個是慫得上不來氣。
“為什么會錯發(fā)給他?”顧律師的臉都要凍裂了。
喬:“他在我這里的備注是‘顧的實習生’,跟你一上一下挨在一起……我一個手抖……”
“喬?”燕綏之的聲音從沙發(fā)那邊傳來。
喬少爺仿佛聽到了死神在召喚。
他僵著脖子,干笑著慢慢轉(zhuǎn)身,心里瘋狂尖叫“不——我不過去——”,腿腳卻已經(jīng)機械地跟著顧晏走到了卡座旁。
燕綏之的智能機打開著,面前排開了一排頁面。
顯然,他不知道喬給他發(fā)了什么東西,下意識從里面點開幾個看了一眼。
卡座這邊的壁燈燈光斜落在他臉上,明暗陰影剛剛好,以至于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也摸不準他的心情。
而從那一排的頁面來看……他好像不打算看一眼了事。
喬少爺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選修課結(jié)課的時候,兩腿發(fā)軟,腳步虛浮,內(nèi)心忐忑。
顧晏在燕綏之身邊坐下。
喬盯著他的動作,生平頭一回這么期待狗糧。他希望顧晏不要顧及他這個單身狗,抓過燕綏之的手直接親上去,別讓他看那些。或者直接把燕綏之打橫抱上,二話不說就回房間。
很可惜,他的死黨不是這個性格。
喬少爺頓時如喪考妣。
沙發(fā)微微下陷的動靜讓燕綏之動了一下目光,他從面前的報道中收回視線,又順手一劃,將那一排屏幕關(guān)了,瞥了喬跟顧晏一眼,“你們剛剛私奔去欄桿那兒,就在研究這些?”
好像……語氣還行?
正如之前顧晏所說的,不至于排斥,也沒有什么明顯的避諱。
喬摸著胸,之前被嚇出來的心跳慢慢穩(wěn)定了一些。
顧晏手肘撐在膝蓋上,摸了一下唇角,剛想說些什么,喬已經(jīng)一屁股坐在了柯謹旁邊,破罐子破摔地道:“哎……算了,怪我手抖,既然這樣了,我還是直說了吧。院長……我跟我姐,想請你幫個忙。”
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喬的神色已經(jīng)正經(jīng)下來,還有些懇切。
不過這么說著的時候,他抓了一下柯謹?shù)氖謥韷涯憽?br />
燕綏之朝他的手瞥了一眼,嘴角翹了一下,道:“哦?什么忙?”
喬:“說來話長�!�
燕綏之:“……”
“所以我挑重點說了�!眴痰吐暤溃拔腋医恪恢庇X得老狐貍跟曼森他們那些人勾搭的那些年里,干過一些……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這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我跟老狐貍你這些年里針鋒相對,見面沒一句好話。但是,我姐最近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以至于她懷疑我們這么多年對老狐貍的猜想又很多誤會�!�
喬有些無奈道:“這說白了……其實是一些雜爛家事。但如果真的能找到一些事情,證明是我們誤會他了,那……至少我們還來得及給他一個道歉。”
他垂著頭,兩手交握著晃了晃,沉默了片刻,又道:“……我其實還挺期待那個道歉的。當然,如果事實證明不是誤會,他就是個老混賬,那我跟我姐……也……應(yīng)該也不會包庇他�!�
燕綏之點了點頭:“所以,需要我?guī)褪裁疵Γ俊?br />
“我姐想重查一查當年幾個我們認為跟老狐貍有牽扯的案子,但是缺少一些切入點,也不想驚動太多人�!眴陶f,“所以迂回了一下,想從更邊緣一些的舊案入手。院長你曾經(jīng)辦過的案子就在其中。”
燕綏之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目光在燈下動了動。
他沒有立刻說話,似乎是深深看了喬一眼,才晃了晃手指上的智能機,問道:“你是說你發(fā)過來的這些?”
“或者院長你還辦過其他醫(yī)療方面的案子么?”喬問。
“沒了�!毖嘟椫f,“我看過很多,辦過很少�!�
“那……就是這件了�!眴陶f。
燕綏之點了點頭,依然沒有顯露出不高興的意思,語氣很平靜,也很尋常,就好像喬只是問他借了個火,“是想了解更具體的東西?”
喬:“對�?梢詥�?”
“當然。”可能是喬顯得太小心翼翼了,燕綏之笑了一下,語氣也跟著溫和不少,“但是直接讓我說的話,我可能不知道從何說起。你問吧,問什么我答什么。如果我記得的話�!�
喬:“……”
他默默想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對那件舊案的了解少得可憐,如果讓他講個故事,他大概能三言兩語把那件事講出來——
不過就是基因手術(shù)出了醫(yī)療事故,但事故并沒有那么簡單,被懷疑是醫(yī)院企圖借患者手術(shù)的機會,嘗試基因方面的實驗。而死去的患者,又是幾個未成年人,家長悲慟的反應(yīng)牽動著大多數(shù)人的心,以至于關(guān)注度前所未有地高。
但被告的那位副院長死不承認,態(tài)度油滑,又引發(fā)了后續(xù)的一系列輿論。
就這么些內(nèi)容,還是當年圍觀顧晏寫分析報告得來的,剛才那種走馬觀花似的掃蕩根本看不出什么來。
在這種了解程度下,喬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連問問題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他默不作聲,調(diào)出自己智能機里的資料,飛速看了一會兒,嘗試著問了幾個問題。
燕綏之沒個問題都簡單解釋了幾句,而后又道:“其實這些,你發(fā)來的那些報道上應(yīng)該都有�!�
最重要的是,這種程度的問題,問上百八十個,也沒法探究出德沃·埃韋斯有沒有牽扯進去。
喬耳根子都憋紅了。
他悶了一口酒,又翻了幾個報道。
燕綏之看不過去了,有些好笑地提醒他:“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問,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你跟你姐姐眼中的關(guān)鍵,不如你再看看手里已經(jīng)有的資料,跟你姐姐商量一下,再問也不遲�!�
喬一愣:“可以嗎?如果……之后再來問,可以嗎?”
燕綏之點了點頭,“當然,這難不成還算時效?”
也許是有事要忙的緣故,喬沒在大廳內(nèi)多待,看曼森兄弟的黑臉不如回去看資料包�?轮斖O虏蜕祝瑤兹司突氐搅藰巧系暮廊A套房里。
這過程中,顧晏一直注意著燕綏之的神情,至少在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他始終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流露。
柯謹看上去不是很想睡覺,不愿意進臥室,喬把他安頓在了客廳,自己坐在他旁邊的沙發(fā)里,活像一個回到學校的學生一樣,一個字一個字認真看起了資料。
燕綏之的目光從他手里劃過,頓了一下便進了臥室。
“困了?”顧晏也沒在客廳多留,跟在他身后進了房間。
“沒,我去洗個手�!毖嘟椫f。
臥室里的燈還沒開,房門就被顧晏在背后合上了。房內(nèi)倒不至于一片漆黑,外面的花園晚燈和遠處路過的車燈在屋里無聲地劃過光影。
燕綏之拿了開燈的遙控,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卻又像忘了似的,擱下了。
接著他徑自穿過屋里如水的光影,走進里間,沒一會兒,嘩嘩的水聲響了起來。
顧晏往遙控看了一眼,也沒有急著開燈。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循著水聲往里面走去。
洗手臺的玻璃拉門敞著沒關(guān),燕綏之就像他以前習慣的那樣,仔細沖洗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好一會兒,他停了手,撐著洗手臺的邊沿,像是在黑暗中出了一會兒神。
幾秒后,他突然輕輕說:“顧晏。”
“我在�!鳖欔烫_上了洗手臺的臺階。
燕綏之轉(zhuǎn)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手搭著他的肩膀,然后抱住了他。
第124章
往事(一)
這不是燕綏之第一次主動親近。
之前他明明主動做過更親密的動作,每次都撓得人心癢,卻沒有一次是這樣的——
什么都沒說,卻莫名讓人有些難過。
顧晏愣了一下,低聲說:“本來不想讓你看見那些�!�
“沒什么。”燕綏之的聲音抵在他的肩窩里,有些悶,卻依然夾著一絲常有的輕微笑意:“沒關(guān)系,一個案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看你好看,突然想耍個流氓�!�
顧晏收緊了手臂。他的懷抱跟他平日里流露出來的性格一點兒也不一樣,溫暖的體溫毫無道理地將人裹進去,氣息一點點地侵入鼻息。
燕綏之在水中沖洗良久的手指就這么重新有了暖意,從指尖到手掌再順著血管充盈到了心臟里,像是潮水上涌填滿了胸腔。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那間閣樓里,顧晏聲音低啞地對他說,爆炸案之后總會夢見他還活著。
再上一次,是顧晏倚著門,抬眼看著樓梯上的他,沉聲說。
再往前,是別墅一樓的廚房里,顧晏垂眸看著他,偏頭吻在他嘴角。
然后就是一段漫長的空檔,長到具體有多少年,他都快記不清了……
這種胸腔飽脹而酸軟的感覺,總讓人產(chǎn)生一種要說點什么的沖動。
燕綏之下巴壓在顧晏的肩膀上,目光掩在眼睫的陰影里,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上。安靜了好一會兒,忽然低聲開口:“顧晏……”
“嗯?”
“當初為什么選我做直系老師?”
“因為之前聽過的你的講座。”顧晏頓了一下,又道:“而且……很早之前我在赫蘭星見過你�!�
“有多早?”燕綏之的語氣有微微的訝異。
“八九歲的時候,在一所孤兒院里�!鳖欔陶f。
那時候每逢周末,他那位法官外祖父都會帶著他去孤兒院。那里大多數(shù)孩子的遭遇跟他相像,父母都是軍人,某場戰(zhàn)役中過世。不同的是,他有外祖父,他們沒有。
他不知道外祖父定時帶他去孤兒院的初衷是什么,也許是希望他永遠不要忘記苦難,也許是希望他受到感染做個善良的人。外祖父不是個熱衷言詞和談心的人,從來沒有跟他說過。
不過他后來形成的性格,又確實跟這段經(jīng)歷脫不開關(guān)系。
他碰見燕綏之的那次是一個冬日的午后,那天太陽出奇得好,在孤兒院的草坪上投落下大片明亮的光。這比什么人工溫控都舒服,所以很多孩子在草坪、秋千和游樂器材上玩鬧,曬著太陽。
外祖父帶著捐贈的物資去找負責人,留他在草坪上。
“怎么不帶著你一起去?”燕綏之問。
顧晏淡聲說:“誰知道呢,也許指望他回來的時候,能看到我跟其他人玩在一起滾成一團。”
燕綏之笑了一聲,依然有些懶,“那你如他所愿了么?”
“沒有,我找了一個邊角的長椅,坐著等他�!�
那張長椅面朝著那片熱鬧的草坪,轉(zhuǎn)頭就能看見院長所在的辦公大樓,既不會太過無聊,又能及時看到出來的外祖父,是小時候的顧晏能找到的最佳位置。
他在長椅上呆了沒一會兒,就看見一個身影從辦公大樓里出來了。
他轉(zhuǎn)頭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外祖父,而是一個年輕人。
非常年輕,可能剛滿二十。
對方穿著很講究,顯得身材修長高挑,從臺階上下來的時候,大衣衣擺被微風微微掀起,年紀輕輕,卻有了風度翩翩的味道。
那人從樓里出來后,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草坪旁站了一會兒,看著那些玩鬧的孩子們。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照得他皮膚很白,眼珠像蒙了一層清透的玻璃,反著亮光。
他很溫和,卻不怎么開心。
這是那時候的顧晏看著他,得出的結(jié)論。
沒過片刻,年輕人就注意到了獨自坐在一旁的顧晏。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微微彎腰問他:“怎么一個人呆著,跟人鬧別扭了?”
他以為顧晏也是孤兒院里的一員,不知因為什么沒能參與到眾人的玩鬧中去。
“我等人�!蹦菚r候的顧晏這么回答說。
“等誰?”
“外祖父�!�
年輕人點了點頭,這才知道是自己弄錯了。
說話間,草坪上負責照看孩子們的阿姨注意到了年輕人,走過來跟他打了一聲招呼。
“那你等吧,我走了。”年輕人懶懶地沖顧晏擺了擺手,走開去跟阿姨說話。
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年輕人會帶上笑,顯得更溫和一些。
“我零星聽見了幾句,知道你是去捐錢的,也不是第一次去�!鳖欔填D了片刻,又道,“不過我只碰見過你一次。”
燕綏之聽完有那么一會兒沒說話,半晌才輕輕地“啊”了一聲,說:“有點印象。不過后來再沒碰見過我也正常,我很少周末去,因為周末總會碰見很多人。那次也只是因為潛水俱樂部的安排臨時有變動,才會在周末去赫蘭星轉(zhuǎn)轉(zhuǎn)�!�
聽到潛水俱樂部,顧晏想起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那時候經(jīng)常潛水?”
燕綏之“嗯”了一聲。不知為什么,提到這個話題,他又安靜了一些。顧晏能敏銳地覺察到他的情緒又落了下來,好一會兒后,他才回憶似地低聲說:“不是那時候,很早就開始潛了,15歲左右吧,一度很沉迷,覺得這項運動真是太奇妙了�!�
“15歲?”顧晏問道。
直覺告訴他,燕綏之正在一點點地嘗試著,把心里的事情掏給他。
“嗯。那時候我父母剛?cè)ナ馈毖嘟椫曇艉艿拖袷窃谡f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又或者過去太多年了,他早就沒那么深重的感觸了,“我跟你說過么?我母親有赫蘭星那一代人常會有的病,基因上的問題,也遺傳給了我。不過我沒她那么嚴重。那年她狀態(tài)很不好……你也許知道,得了那種病的壽命差不多也就是那時候了。醫(yī)院下過很多次通知單,讓我父親在基因手術(shù)和好好陪她之間二選一。結(jié)果顯而易見,我父親做了基因源�!�
那時候做基因手術(shù),尤其是這種治病方向的手術(shù),需要健康的基因源。一般人為了避免更多意外,都會選擇身邊親近的人。
“最終上手術(shù)臺的其實還包括我�!毖嘟椫f,“那種手術(shù)風險很大,包括提供基因源的人在內(nèi)�!�
他看著窗外的眼睛輕輕眨了一下,道:“我僥幸成功了,他們沒有。”
人總是不樂意相信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總會去懷疑那背后是不是有些什么。15歲的燕綏之雖然被保護得很好,卻依然會產(chǎn)生一些陰謀論。
“我的父母并不是在手術(shù)臺上閉眼的……拖了幾天。”燕綏之說,“我那時候懷疑手術(shù)有問題,懷疑醫(yī)生不懷好意,懷疑護士粗心,懷疑所有參與那場手術(shù)的人。但我父母很排斥那種想法,最后的那幾天,他們一直在強調(diào)手術(shù)風險難以避免,不希望我鉆牛角尖�!�
那幾乎構(gòu)成了父母的全部遺言,希望他不要把人生耗費在這件事上,不要止步不前,不要被拖進泥水中,不要因此滿懷疑慮。希望他依然能公正地看待別人,善意地接受別人,能過一場長久的,偶爾摻雜著驚喜的,普通卻又幸福的人生。
這和那段生日祝福一樣,幾乎成了燕綏之后來十數(shù)年的魔障。
“遺言總不能不聽,畢竟那是他們最后留給我的了。”燕綏之說,“所以那一年我給自己找了很多事情來做,以免閑著,因為一旦閑下來,我就會冒出很多想法,一些不太美好的、陰暗的想法,跟他們希望的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