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是她的男人!
策馬在街上緩行的衛(wèi)淵對朝他投來的香帕荷包視而不見,一路來到了宮門前,被早已等候多時的大太監(jiān)熱切地迎進了乾清宮。
“末將衛(wèi)淵,參見陛下�!彼诘钪欣涔蛳拢z甲磨蹭間,發(fā)出來自北疆大漠的凌冽響聲。
“鎮(zhèn)北公不必多禮,快起來罷,你可是大周朝的功臣。”乾元帝笑得真心實意,手臂抬了抬示意他起身。
“末將不敢居功,若無陛下英明決斷,必不會有此番大捷�!彼姥哉酒鹕�,垂著頭,沉聲道。
乾元帝被他的龍屁拍得心情舒爽,笑呵呵地道:“鎮(zhèn)北公謙遜了,此番你居功甚偉,只你本已是永昌候,朕思來想去無甚還能賞你的,便給你封了個鎮(zhèn)北公,你可還有其他想要的賞賜?”
衛(wèi)淵心中鈍鈍一痛,他想要的,永遠也得不到了。
“末將并無賞賜想要,卻有一事相求�!彼匦聠蜗ス蛟诘厣希吐曊f道。
“末將懇請陛下,準許末將與末將之妻蘇氏和離!”
乾元帝聽完他的請求極為訝異地挑了挑眉,“當年你與蘇家女兒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還是朕親賜的婚,怎地如今卻要和離了?”衛(wèi)淵與蘇氏的婚事是已故的老永昌候向乾元帝求來的賜婚,一般這等下了旨的婚事,是輕易不可和離休妻的,所以衛(wèi)淵才有此一求。
“末將當年未曾嘗過真心所愛一人的滋味,末將的長輩替末將擇了賢良閨秀,末將便遵循長輩的意愿娶了。只是,末將與蘇氏磨合了多年,始終是性情不合,勉強捆在一起,也終是互相折磨。末將懇請陛下,準予末將與蘇氏和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語調低沉,一番話合情合理,幾乎挑不出差錯。
乾元帝眸光深沉地看著他,半響,笑了笑,“鎮(zhèn)北公且起來罷,你替大周朝立下如此赫赫戰(zhàn)功,不就是一樁婚事嗎?朕允你便是了。”開疆擴土的戰(zhàn)功換來一道和離旨意,乾元帝只要不傻都知道該如何選擇,他還招來身邊的大太監(jiān)吩咐了幾句。
“你且去蘇家,將朕的意思傳達一番�!�
衛(wèi)淵聽到這話,再度叩首謝恩,同去蘇府的大太監(jiān)一同出了宮門。
從宮門到侯府的這段路,衛(wèi)淵沒有騎馬,而是靠著雙腿,一步一步走到了侯府大門外。這段路他曾行過許多次,幼時在宮中做定王伴讀時逢年節(jié)歸家的期盼,及至長大娶妻納妾后對府中內(nèi)宅紛爭的厭倦,后來發(fā)現(xiàn)了她,又變成了每日從官署回府的愉悅。到了今日,他內(nèi)心唯余一片空寂虛無,沒了她,他麻木的心早已感知不到任何情緒。
侯府,不,如今已是鎮(zhèn)北公府的門房李大爺瞧見衛(wèi)淵徒步走來,雖也有些疑惑,但依舊驕傲得滿面紅光,屁顛屁顛地替他開了大門。
繞過影壁,兩個面色紅潤眉眼顧盼的女子和一位精神煥發(fā)的老婦人在府內(nèi)等著他,一見到他,立即如以往他出征歸來一般迎了上來,甚至比先前更熱情。
“淵兒,你可終于回來了!在外面可有吃苦?快讓娘看看!”
“公爺,妾身早已備好了為你接風洗塵的家宴……”
“公爺,妾也專門為你做了補身子的烏雞湯……”
蘇氏和小林氏早改了口,兩人都眉眼含媚、柔情款款地圍上前來。
衛(wèi)淵避開衛(wèi)老夫人拉他的手臂,不含一絲感情的視線掃過面前的兩個女子,她們的氣色絕佳,一看便是在府中錦衣玉食過得自在舒服。
“你們不是該于院中禁足嗎?”
蘇氏和小林氏雙雙愣了愣,面上都浮起一絲尷尬,衛(wèi)淵不在府中,府里也沒人管著她們了,這禁足令自然是等同于無。
衛(wèi)淵也不在意她們的回答,徑自從她們中走過,聲線冷沉厚重:“都來前院大廳,我有事要說。”
衛(wèi)老夫人對于久別重逢的兒子的冷漠有些摸不著頭腦,蘇氏內(nèi)心有些說不清的惶惶,而小林氏則想到了那短命的賤人,暗罵狐貍精,都死了還陰魂不散地勾著男人。
三人帶著丫鬟婆子又移步到了前院,衛(wèi)淵已負手立在廳中,對著廳堂上懸著的幾個遒勁的大字出神。直到衛(wèi)老夫人出聲問了一句,他才轉過身,將擺在檀香木桌案上的兩張寫著字的宣紙分別遞給蘇氏和小林氏。
宣紙最上頭,白紙黑字寫著的“和離書”和“放妾書”大大刺痛了她們的雙眼。
“公爺!你這是何意!這……妾身究竟做錯了什么?!”蘇氏將那封和離書揉得皺爛,猛地抬起頭,眼眶通紅。
“公爺、姑母……嗚……妾、妾離了公爺就無法活了!公爺何故要斷了妾的生路?”小林氏則迅速積聚了一汪眼淚,撲簌簌地淚珠往下掉。
衛(wèi)老夫人則一把搶過了小林氏手中的放妾書細看,一目十行看完之后,雙目圓瞪,將手中的宣紙甩得嘩嘩響,“淵兒!慧兒如何不賢不良不柔順了?你怎能如此?!你到底想做甚么?”
衛(wèi)淵面無表情地看著三個神情激動的女人,說出口的話語冰冷,“你們?nèi)粝胍輹部梢浴!?br />
“你——!”衛(wèi)老夫人震驚地望著他,伸手顫抖著指他,話都說不利索了。
衛(wèi)淵低眸對上衛(wèi)老夫人的目光,沉聲道:“母親,這回你再如何鬧,我都不會妥協(xié)了�!彼f完朝外喚了一聲,“將老夫人請下去休息!”
立即便有兩個粗壯的婆子進來,硬是將掙扎不休的衛(wèi)老夫人抬走了。
衛(wèi)淵的目光又移到蘇氏的面上,“我已向圣上稟明,圣上也派了人去蘇府,你不必心存僥幸�!�
就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都被人無情地抽走,蘇氏看著面前和她做了九年夫妻的男人,他面色堅毅決然,看不出半分猶豫,是鐵了心要和她和離。
“為什么?妾身做了什么?”這一切都太過突然,讓人始料不及,蘇氏已從憤怒、傷心轉變成了迷茫,只能徒勞地重復問著。
“妾也想知道,究竟是為什么?”跪坐在地的小林氏也抬起頭,總是柔弱盈盈的雙眸此時充血泛紅,表情猙獰。
衛(wèi)淵一雙如深淵般暗沉的鷹眸直勾勾地盯著她們,那一瞬間他身上從尸山血海的戰(zhàn)場中殺伐而來的嗜血之氣將她們懾住,動彈不得,只能聽他緩慢而低沉的聲音合著牙齒摩擦的尖銳響聲,似是撕咬獵物的猛獸喉間的嘶吼。搜叩叩hao:一八七六二四一六捌三
“你們做了何事,你們不清楚?若你們不想走,那便都留下給她償命罷!”
蘇氏和小林氏僵在原地,過了足有半刻鐘,發(fā)軟的手足才恢復了一絲氣力,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手腳并用地出了大廳。
衛(wèi)淵掃過門外噤若寒蟬的下人和那兩人逃離的背影,望著這幾乎已經(jīng)支離破碎的家,他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他總算能為她討回公道了,但她,早已看不到了。
婚禮(上)
青黛一大早便被叫了起來,被丫鬟扶著香湯沐浴、梳妝打扮,連早點都只來得及囫圇吃了兩塊干巴巴的糕點。
喜娘看她膚色細膩白皙,幾乎不見一絲瑕疵毛孔,只給她勻了一層薄薄的香粉打底,再給她細細描了一雙籠煙眉,用櫻粉的胭脂暈在面頰上,最后讓她抿了抿大紅色的口脂。
青黛抬眸看了一眼褐色三圍雕漆鏡臺中的少女,膚若凝脂,眉目如畫,鼻尖小巧,唇若涂朱,稚嫩嬌妍中透著清麗婉約。喜娘還特意描長了她的眼線,讓一雙微微下垂的含情目更加含羞帶怯惹人憐惜。
就連日日與她相處、早已看慣她絕色容顏的桃香都被她這一抬眸的風情所攝,心里頭只有一個念頭:姑娘美得如此勾人心神,怕是沒有哪個男子能抵擋姑娘的一句求罷。
見慣了京城中燕環(huán)肥瘦的各府姑娘的喜娘也忍不住愣了神,回了神后,真心誠意地驚嘆道:“大娘做了半輩子的喜娘,送嫁的新娘子不說成千也有上百,但姑娘這份容貌,真真乃萬中無一的貌美�!彼谥匈澲稚系幕钣嬕矝]耽擱,利落地將蓋頭覆在了她沉重繁雜的鳳冠上。
朱紅色的蓋頭遮住了她的視線,視線中立即成了一片艷麗的大紅色,青黛的心情有些復雜,不管是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嫁人她還是頭一回。
在屋中又坐靜了片刻,青黛便被人引著到了壽安院。正廳里,俞老太爺與俞老夫人早已穿著莊重端坐太師椅上,等著孫女前來拜別。
女兒出嫁,她的父母俞大老爺和俞大夫人本該到場的,但青黛明白如今他們定因為先前的事在杭州府走不開,這拜別長輩和哭嫁的禮節(jié)便由俞老太爺和俞老夫人來完成。
少女一身大紅嫁衣,身段窈窕玲瓏,盈盈在面前拜下,俞老夫人百感交集,握著她幼嫩的手,囑咐的話語殷殷,滿腔慈愛溢于言表。
憶及俞府眾人待她的好,青黛也有些動容,悄悄抹了抹眼角滲出的淚珠。
“新郎來迎親啰!”
直到外間傳來敲敲打打的鑼鼓嗩吶和喜氣洋洋的吆喝聲,俞老夫人知曉吉時已到,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她的手。
青黛最后朝二老行了長長一禮才起身,被紅蓋頭遮掩的視線讓她只能看到足下的一小塊空地,喜娘攙著她一步步往外走。
衛(wèi)淵目送蘇府來人敢怒不敢言地將蘇氏接走,又讓人將小林氏送回林家,才沉著臉回屋換了身簇新的衣裳,前去定王府。
時下有新郎的兄弟陪同新郎接親的習俗,姜紹鈞的親兄弟唯有圣上一人,如今宗室的子弟也凋零稀少,衛(wèi)淵身為姜紹鈞幼時的伴讀,這個任務便落到了他身上。
他帶著衛(wèi)勇抵達定王府時,正巧趕上姜紹鈞穿好了一襲大紅喜袍,正要牽馬出府。
“末將恭喜王爺!”衛(wèi)淵忙上前,臉上的笑意雖有些生硬,祝福卻是真心實意的。
喜袍紅艷的色澤把姜紹鈞俊朗出塵的容顏暈出了幾絲凡塵之氣,只是他的面色卻并無作為新郎官的歡喜,唯余一雙黑眸中的清冷漠然,游離于塵世之外,仿佛萬事萬物都無法被他看在眼中,看進心里。
“子擎,你歸來了,這日繁忙,孤竟未有空見你�!弊忧姹闶切l(wèi)淵的字,姜紹鈞雖對自己的婚事并無喜意,但見到故友凱旋歸來,面上還是露出一線欣慰。
“王爺大婚,末將理解�!毙l(wèi)淵忙拱手道,抬眼望向他,他提起自己婚事也無一絲波瀾的面容,在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中,在周遭百姓的喜樂歡笑中,更添了幾分孤寂清幽。
此時的衛(wèi)淵忽然有些理解這位守著亡妻多年不曾多看其余女子一眼的友人了,從前的他十分不解,世上的女子又不是僅有那一個。如今他明白了,除了她外,任你紅顏傾城絕世,再難入眼入心。
定王府離俞相府邸并不遠,騎著高頭大馬很快便到了。估摸著是定王冷清寡淡的臉太冰,也可能是鎮(zhèn)北公威武高大的身軀太嚇人,青黛攔門的幾個族兄和族中嬸娘都不敢鬧得太厲害,稍微意思了一下,便讓他們揚長入了俞府。
滿院的喜慶讓衛(wèi)淵難得有些走神,他在回憶收她為通房時的場景,卻只能拼湊出一個平平無奇的家宴,連這半分熱鬧都無。
待他回過神來,新娘子已由她的一位族兄背著走來,而她的手上正握著一方紅綢,紅綢的另一端在姜紹鈞手上。
衛(wèi)淵的目光倏地一凝,死死鎖在她牽著紅綢的手指上——指尖細嫩蔥白,甲蓋小巧圓潤,泛著可愛的粉嫩,指骨關節(jié)纖細玲瓏,美得恰到好處。
這雙手,與曾經(jīng)為他穿戴數(shù)遍、曾經(jīng)抵在他肩上、曾經(jīng)撫在他面上的柔美玉手,太像了!
衛(wèi)淵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愣愣地跟著一身大紅色的新娘,幸好周遭的人以為他只是在觀禮,并沒有察覺他的異樣。
直到新娘被扶上了花轎,轎簾落下的瞬間,一陣秋風穿轎而過,揭起了轎中還未坐穩(wěn)的新娘的紅艷蓋頭。
美人僅露半張臉便已讓人心神迷醉,下巴弧度精美纖纖,紅唇柔嫩潤澤,那一段隱在嫁衣中的脖頸更是嫩白如瓷。
衛(wèi)淵猛然瞪大了雙眼。
花轎要繞城一周才進定王府,青黛坐下后便放松了身姿,聽著轎外的歡鬧聲發(fā)呆。
八個抬花轎的轎夫也是做慣了的,花轎抬得很穩(wěn)。在繞了京城小半圈經(jīng)過一道小巷時,忽而有數(shù)十個百姓擠上前來撿灑在花轎附近的銅錢,將花轎擠得晃了晃。
旁邊的侍衛(wèi)連忙驅散那些百姓,而幾個轎夫覺得面前仿似有人影迅速一閃,待回過神來,周遭百姓依舊如之前那般呼聲不斷,幾個轎夫便都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整了整肩上似乎輕了些的花轎,面帶喜慶笑意地穩(wěn)步朝前走。
手臂下少女腰肢的弧度是多么的纖細柔軟,更是讓他感到了令他心神具搖的契合熟悉。衛(wèi)淵按下幾乎要越出胸口的心跳,方才他心內(nèi)糾結不已,理智與直覺將他拉扯不休。最終他還是順著本能的反應,干出了這等出格荒謬之事——將好友的新娘在半道上擄出花轎。
待到了幽暗巷道深處,他終于停了下來,接著一語不發(fā)便去揭懷中之人繡著鸞鳥紋的猩紅蓋頭。
ps.
風:我無時無刻不吹得恰到好處!
青黛:滾!
婚禮(中)
衛(wèi)淵一手捏著蓋頭一角,一手環(huán)著她的腰,就要將蓋頭揭起,懷中的少女卻先他一步死命摁住蓋頭,同時雙腿不住地踢打掙扎。
“你是何人!為何要抓我!”
少女的聲線讓他愣了愣,沙啞低沉得幾乎辨不出原音。
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冒犯姑娘,你極像我的一位故人,且讓我看一眼你的面容�!�
她梗著脖子左躲右閃,兩手將蓋頭捂得死死的,腳下更是使出了全身力氣般胡亂蹬他,他又怕壓制她時傷了她,一時之間竟也奈何不了她。只是衛(wèi)淵知道他耽擱不起,若是蓋頭下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心臟又是一縮一縮地疼,這明明是他荒謬又魯莽的舉動,但他竟有些不敢想這個可能。
而青黛聽到了他的聲音更是確認了自己先前的猜測,只想仰天長嘯——為何今日大捷歸來的衛(wèi)淵會把她這個準定王妃從花轎上擄出來��!
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擄出花轎時,青黛是十分驚惶的,只是當她低眸從蓋頭底下瞄到歹徒腰間那有些眼熟的青竹紋樣荷包時,她恍然翻到她記憶中的一物——這是衛(wèi)淵向她討繡品后,她讓半枝代她做了,送給他應付他的!
“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他紅顏薄命的妾,青黛此刻只想和紅蓋頭合為一體,嘶聲斥道。
“你且將蓋頭放開讓我一顧。”衛(wèi)淵卻不顧她力度極大的踢踹,忍著脛骨被她毫不留情地狠狠踢了幾腳的劇痛,話語間已有了些不達目的不放手的深沉執(zhí)拗。
懷中的少女似乎極怒,急聲道:“不行!蓋頭必須得由新郎來揭,否則不吉利!你休想!”她又往他已經(jīng)受傷的脛骨上雪上加霜地踹上幾腳,十分潑辣地怒斥道:“你的聲音我壓根沒聽過!證明我從來沒見過你!本就是你認錯人了,發(fā)瘋犯��!如果因為你壞了我的好兆頭,你拿什么負責我的下半輩子?你為了自己的私欲牽連我這個無辜的弱女子!你好不好意思!”
她聲線沙啞地罵完了還不算,屈起的膝蓋一頂,眼見著就要撞上他的命根,衛(wèi)淵臉色有些黑沉地將她的膝蓋制住,沉聲喝止了她喋喋不休的數(shù)落。
“莫鬧了!我送你回去。”
她一向溫柔婉約,怎會不認他,還踢打叱罵他。他想來不過是眼花了,大約人有相似罷。
他約莫是魔怔了,他分明親眼看著她在他的臂彎里永遠閉上了眸子,又怎會變成好友的新娘。
只是經(jīng)歷過期待后的失望更讓人難以忍受,衛(wèi)淵連定王府的婚宴宴請都未去,徘徊在京城的街道上,看著拿了賞錢、滿面喜氣洋洋的百姓們,一股徹骨悲痛連同彷徨驟然將他籠罩。
亦步亦趨跟著他的衛(wèi)勇暗嘆過了一年時光沉淀,主子非但沒有走出來,反而愈發(fā)魔怔了。在那位被主子放在心上的女子去世后,他從未見過這般傷痛的主子,就算是太夫人或是老永昌候過世時,也不曾見過他如此頹喪的模樣。及至今日,親眼目睹了他把蘇氏和小林氏都送回娘家,又把定王妃從花轎里擄出來,衛(wèi)勇覺得時光不僅未曾治愈他的傷痛,反而讓他的執(zhí)念愈發(fā)深了。
衛(wèi)勇看了一眼分明身形高大魁梧但卻又無端透出脆弱的衛(wèi)淵,對著星子點點的夜空,沉沉嘆了口氣。
此時被人惦記著的青黛方從虎口逃生般的驚險刺激中緩過神來,才驚覺自己已坐在了喧囂熱鬧的洞房中,臀下的床榻上有些將她硌得慌的圓形物什。
“新郎官且快些揭開蓋頭,讓我們好生瞧瞧王妃到底有多貌美!”一道爽朗的婦人之聲伴著些善意的笑聲傳來,青黛知曉要揭蓋頭了,連忙暗自調整好表情。
紅絹布外的世界安靜了一瞬,接著她眼前徒然一亮,方才被她當做救命稻草般死死護住的蓋頭就被這樣輕而易舉地揭開了。
她第一眼便見到了手持一桿金秤的姜紹鈞,謫仙般的面容冰冷若雪不見一絲笑意,眸光和她對視了一剎,眸底如平靜無波的湖面,不泛一點驚艷波瀾,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叢花草。
“王妃著實是難得的花容月貌,仙姿玉色!”一位身著圓領刻絲水紋褙子的圓臉婦人最先從定王妃絕佳傾城的容顏中反應過來,由衷地夸道,洞房中的其余婦人才回了神,跟著打趣。
“是呀,不怕大家笑話,我方才都看呆了!”
“王爺與王妃可謂檀郎謝女、天造地設的一對!”
青黛發(fā)現(xiàn)除了最先說話的那位婦人和其他幾位面生的婦人外,還有兩個穿著宮裝的女子,其中一個是她見過的紅荔。
紅荔對上她的視線,朝她微笑致意,她心中稍定,垂下眸子裝作新婦嬌羞的模樣。
喜娘又拿了只青窯彩繪的碗,舀了一個半生不熟的湯圓喂進她口中,笑瞇瞇地問道:“生不生?”
“……生�!鼻圜旖懒藘上�,硬是咽了下去,一把嗓音細弱甜軟。
洞房中的眾人哄笑,又打趣了一番,一直冷眼旁觀的姜紹鈞眉間似乎蹙了蹙,婦人們注意到他的面色,瞬間噤了聲。
“……請新郎新娘共飲合巹酒。”洞房里喜慶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喜娘暗暗捏了把汗,將兩人的頭發(fā)各剪了一縷纏在一處,又端起一只金麟紋托盤,其上是一只匏瓜破開兩半分成的兩個瓢,各盛了一瓢美酒,瓢柄上用紅色的細絲線相連。
面無表情的姜紹鈞率先抬手拿起其中一只巹,徑自繞過她的手臂,明明是如此親密的動作,他卻能維持碰不到她的姿勢,如完成一個既定任務般僵硬機械。
他太高了,而她身姿嬌小,站起來只到他胸口,她的手臂也沒他那么長,為了能喝到酒,她只能抬高了手肘拉進兩人的距離。
一處溫軟隔著大紅衣袖觸到了姜紹鈞的手臂肌肉,他低眸看了一眼相纏著的緋色,不知想到了甚么,忽而一口將酒飲盡,飛速收回了手臂。
他的動作太快了,青黛為了配合他,只好也咕嚕咕嚕將一瓢酒灌完,只不過她沒喝過這么烈的酒,剛喝完便劇烈地咳起來。
少女嬌柔白嫩如玉蘭般的面頰因著咳嗽而泛起了比胭脂還要動人的紅潤,一雙妙目升起了水霧,盈盈點點,楚楚可憐。
連一旁的幾位婦人都不忍見美人難受,紛紛上前替她撫背安慰,而始作俑者姜紹鈞卻未再朝這邊看一眼,完成了這出禮節(jié),便大步朝外而去。
洞房里的幾位婦人和宮女面面相覷,待他走后,又打趣了新婦幾句緩和氣氛,才接連魚貫而出。
紅荔是最后一個走的,走之前她對青黛笑著恭賀道:“奴婢恭喜王妃喜結良緣,殿下也極為想念您,得知您做了他的皇嫂,殿下可歡喜了�!�
青黛對她柔柔一笑,靜美如畫,“多謝姑姑,也請?zhí)嫖蚁虻钕聠柊病!?br />
紅荔又望了她一眼,才微微頷了頷首,福身走出了洞房。
婚禮(下)
檀木圓幾上的大紅龍鳳喜燭垂下一滴鮮紅的燭淚,化在燭臺之上,堆疊成一片刺目蠟紅。
青黛已經(jīng)由著桃香服侍著卸下了沉重華貴的釵環(huán)首飾,卸了妝靜了面,把繁瑣的嫁衣脫下,換上了一身水紅色繡牡丹的綢緞衣裙。
夜色漸沉,月色明亮而皎潔,外院隱隱傳來的喧囂聲也逐漸平息,她靜靜坐在床沿,垂眸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門扇外傳來規(guī)律的腳步聲,接著桃香的聲音傳來:“王妃,王爺來了�!�
門扉被人推開,青黛抬起頭,姜紹鈞依舊是那身喜袍,身上一股不算濃重的酒氣,面容清冷,一雙黑眸泠泠朝她看來。
少女見到他面上的羞意比方才更甚,連玉白的耳垂都紅透了,不敢抬眼看他,用細如蚊吶的甜濡聲線問他:“王爺,可要妾身伺候您更衣?”
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那身軟滑的衣裙隨著她的動作自然地垂下,勾勒出她重重嫁衣下玲瓏有致的曼妙身形。
屋內(nèi)伺候的仆婦早已很有眼色地隨著桃香一起退下了,還貼心地為這對新婚夫婦合上了門,飄著層層曖昧輕紅軟紗的室內(nèi),一時間便只剩了他們二人。
“不必�!痹谏倥吡艘徊胶�,姜紹鈞開了口,聲線如冰凌落入溪水中,寡淡冷漠,“孤不會歇在這里�!�
似乎沒聽明白他話中之意,少女有些驚訝,未褪去紅潤的臉上,粉潤的櫻桃小口微微張了張,怔怔地望著他,神色迷茫如誤闖入林間的幼鹿。
姜紹鈞卻絲毫不為所動,不帶一絲感情地繼續(xù)說道:“你會享有定王妃之尊,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孤不會碰你�!彼D了頓,“今日過來,便是將此告知與你�!彼f完轉身便走,似是一瞬都不想在這多呆。
“王爺……”身后是少女帶了些哭腔的軟濡聲音,隱隱又帶了些挽留的意味,讓人禁不住想回轉身將柔弱的她擁在懷中好好疼寵。
姜紹鈞卻一刻都不想在這間觸目均是艷紅的屋子中多留,這會讓他聯(lián)想到他與初蕾珍藏在他記憶中的盛大婚禮,他加大了步子走出了這座專為新婦修葺的南菱院,將那個今夜成為了他妻子的少女獨自一人留在了新房中。
見到姜紹鈞進去了片刻又出來,桃香十分詫異,急忙進了屋里,見到的就是青黛獨自一人拉開了被褥,正準備往架子床上躺下。
“姑娘……”桃香一時不察用了舊稱,憂心忡忡地擔憂她傷心。如何會不難過呢,新婚第一夜便被丈夫拋下,明早“新王妃不受王爺所喜”的流言定會傳遍整府,這委屈哪個閨秀能受得了。
青黛卻面色如常地看了她一眼,自然得如同還在俞府的閨房中,張口囑咐道:“桃香,明早記得按時喚我起來,�!�
“奴婢知曉�!碧蚁阆乱庾R地答話,答完之后摸了摸腦袋,為主子的那些怨恨不平好似都被輕易化解了。
一夜無話,雖然換了個地方,但青黛一夜安眠,只為明日養(yǎng)精蓄銳。
早晨桃香準時進屋將她喚醒,凈手后,一邊替她梳妝打扮,一邊悄聲低語打探來的消息:“王妃,王府中除了您,只王爺一個主子�!彼A艘幌�,說得更詳細,“側妃、滕妾等位皆空懸,昨夜王爺宿在前院……”她又瞄了面色平靜的少女一眼,音量壓得更低,“自前頭那位王妃去了之后,王爺便一直宿在前院�!�
在昨日的婚禮前,桃香已帶著她的陪嫁來定王府安床,順帶還捎了幾個擅交際的丫鬟,趁著安床的幾日,同定王府內(nèi)的老人打好了關系。
青黛點點頭,瞧著鏡中之人被打扮得華貴貌美又不失莊重的模樣,抬手將耳上嵌著水滴紅寶石的耳墜換成了絞絲燈籠耳珰。
門外有傳話小丫鬟的輕聲通稟,桃香出去了一會,回來之后眉頭微微皺著說道:“王妃,王爺催您快些�!迸邮釆y總是要花多些時候的,且今日要進宮謝恩,衣衫首飾的一絲一毫都不可疏忽出錯。搜叩叩hao:一八七六二四一六捌三
青黛已站了起身,在原地轉了一圈,對著等身的水銀銅鏡確認并無差錯后,才帶著桃香走了出去。
昨日她一直蓋著紅蓋頭,未曾好好看看這座定王府,今日一見,只覺這府邸并不似京中大部分權貴府邸的四合院那般建得方正輝煌,反倒更有幾分江南園林的秀麗味道。她順著曲折小路轉過幾處院落,亭臺樓閣、花草精美,可以看出當初設計之人十分用心。
繞過一處灌木草叢,前面便是王府的正門,遠遠的,青黛便看到了照壁前立著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影,見到她過來,似乎極為不耐地掃了她一眼,便轉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