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命毒師
蘭澤明白甄丹心的意思。
于她心中,自己就是傀儡皇帝,甄修證更似她身旁懸掛的字畫。
然人終為血肉之軀,自有其想法。
就如今日這番對話,至少讓蘭澤愿將甄修證視作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活人。
“你說的道理,朕豈會不知?只是世間很多事情,難以兩全其美。
”蘭澤言罷,便坐于琴案之前,“天時地利人和,都是成敗的關(guān)鍵。
”
“那陛下作何打算呢?”
甄修證湊至她身旁,微微壓低身子,手肘向外一展,只為與她視線平齊。
“讓我再破千千局吧。
”蘭澤語氣平和,笑容也很淡,“我絕不認(rèn)輸,也不會忘恩負(fù)義。
若我無法逆轉(zhuǎn)局面,就是不適合當(dāng)皇帝,自當(dāng)心甘情愿將權(quán)力交還母后,絕無怨言。
”
甄修證望向蘭澤,那月光映得近乎透明的面容——這纖細(xì)身軀之中,究竟囚著怎樣的靈魂?明明是病弱之態(tài),又怎敢如此放言?
他忽然發(fā)覺,蘭澤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比往日多了柔和許多。
或許此刻,在蘭澤心底,他已不再僅僅是臣子、或者棋子。
“怎么這樣癡傻呢?”蘭澤瞥向他的臉,“不要要在此呆坐著,去舞劍吧。
”
“是……”
此次,蘭澤抬手示意侍從退下,親自取來佩劍流光。
“錚——”
流光劍出鞘,雪色寒芒乍現(xiàn)。
她的肌膚與劍身相融,青色血管纏繞于雪色之中。
赤繩與廣袖亦在風(fēng)中翻飛,蘭澤手腕輕挑,流光在空中劃出銀弧,拋向甄修證。
“無論藏鋒,還是見血,你是否敢再舞一曲?”
冷風(fēng)拂面,卷走甄修證最后的猶豫,他橫劍于腕,冷光照亮眉眼。
“愿為陛下破千局、斬萬障。
”劍身映出他堅定的目光,“縱使前路刀兵無情,亦無悔。
”
蘭澤并未言語。
她的指尖落在琴弦上,待再奏《廣陵散》,思緒亦漸漸飄遠(yuǎn)。
此次舞畢,蘭澤沉默良久。
對上甄修證忐忑的目光,蘭澤緩聲道:“我需要你幫我買通欽天監(jiān)大臣,借天象之說,讓母后承受更多壓力,將部分權(quán)力歸還于我。
”
“微臣領(lǐng)命,陛下還有其他吩咐嗎?”
“……”蘭澤非常疑惑,“你可知此事兇險異常?你既不想此事之艱難,又不了解其中細(xì)節(jié),怎么就問起其他吩咐了?”
甄修證道:“因微臣亦要為陛下分憂。
若做臣子的,事事皆靠君王籌謀,那要臣子何用?若微臣只知聽從陛下之計劃,不能隨機(jī)應(yīng)變,亦難成大事。
故而知曉陛下目的后,微臣自當(dāng)自行謀劃。
”
“你真是……罷了,你有心便好,具體實施時,定要將過程告知朕。
”蘭澤言罷,從琴案前起身,臉色煞白。
近日來,她的身體愈發(fā)孱弱。
甄修證見狀,趕忙攙扶住蘭澤,望向她的面容,心中一面是仰慕,一面是悲憫。
“陛下不傳喚御醫(yī)嗎?”甄修證話音未落,便見蘭澤擺了擺手。
“無礙的,母后當(dāng)年早產(chǎn),我的肯定身體不如常人。
”蘭澤說到此處,卻突然憶起一事。
書中所記載的少帝,若與自己一般因縱酒而體弱,且未買到黎白苗、未曾服用,如何活到四年之后?
少帝是早產(chǎn)之身,若是無風(fēng)寒侵?jǐn)_,或許尚可支撐?可這般僥幸,又能維系多久?
蘭澤左思右想,亦難推斷書中劇情,她攥緊衣袖,干脆不再思量這些。
走吧,我們不要耽誤時辰了。
“是……”
……
甄府坐落于京師之東。
近日甄府熱鬧非凡,諸多百姓圍聚于府前,原來是甄府正門旁的一堵墻上,赫然寫著一行鮮紅大字。
“爾等俸祿,皆為民膏”。
字跡淋漓如血,于青磚白縫間分外刺目。
雖不知何人所書,亦難辨真?zhèn)�,卻激起軒然大波。
士林中人聞風(fēng)而動,或作詩詞,或填戲曲,更有甚者將甄毅事跡編成話本《奸臣記》,于市井廣為傳唱。
不過旬日,已有六名文官前往邀月宮跪諫,最終命喪于此。
府中的甄毅定然坐立難安,他心慌意亂,趕忙修書一封,準(zhǔn)備交予甄秀晚的宮女,欲讓甄秀晚前去試探皇帝與太后的口風(fēng)。
未時叁刻,周韶來到甄府對面的茶館。
此時,圍觀百姓不減反增。
他登上二樓,憑欄俯瞰,但見一群甄府家丁正驅(qū)趕百姓,雙方推搡打罵之時,愈發(fā)混亂,終致踩踏發(fā)生。
更令人駭然的是,竟有兩名百姓被家丁打死,致使民怨爆發(fā)。
有人扯著嗓子高呼:“諸位父老看清了,朱門里頭喝的是人血,底下埋的是白骨!”
“狗官克扣賑災(zāi)糧,也不怕遭報應(yīng)!”
“爛透了的黑心肝!就該斷子絕孫!”
實則甄毅并未克扣賑災(zāi)糧錢,此事本就與他無關(guān)。
他遭章慈太后斥責(zé)后,一直稱病在家,閉門謝客,亦不敢有絲毫差池。
而周韶望著眼前混亂之景,心中頗為得意。
他轉(zhuǎn)頭看向身旁作幕僚打扮之人,語氣恭敬道:“殿下此計甚妙,那童謠亦寫得恰到好處,待民怨愈發(fā)沸騰,我就不信姬玦還能穩(wěn)坐江山。
”
這位幕僚,正是曾掉入深谷的姬綏。
若論陰鷙狠絕,姬綏堪稱當(dāng)世無雙。
他若生逢亂世,且非王爺之身,定能成為令對手聞風(fēng)喪膽的人物。
蓋因姬綏心智遠(yuǎn)超常人,亦深諳章慈太后心術(shù),屢次在必死之局中金蟬脫殼。
且他行事不拘倫理道德,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
當(dāng)初侯府夜話時,姬綏曾向周韶吐露叁條驚世駭俗的毒計。
其中一計,便是散播假消息,讓周韶廣征新谷,謊稱是天賜良種,能使來年豐收,實則暗中摻雜毒種。
再故意營造良種供不應(yīng)求的假象,將這些種子高價賣給各省農(nóng)戶。
于春耕之時,毒種便會發(fā)作,秧苗枯死,就會千里絕收。
等到易子而食的慘狀出現(xiàn),再拋售陳年腐糧,逼得青壯為奴、女子為娼,老弱則淪為流寇。
屆時朝廷賑濟(jì)不及,饑民必揭竿而起。
周韶便可趁機(jī)開私倉放糧,收買亡命之徒。
周韶聽聞這叁條計謀,心中一驚,面露抵觸之色:“如此行事,實難心安。
雖說成王敗寇,但天下百姓無辜,帝王之爭,亦應(yīng)有仁慈之心。
”
“知禧,我何嘗不想仁慈?如今就是你死我活之道,你心底明白。
”
周韶深知姬綏處境艱難,此番又從章慈太后的截殺中驚險逃脫,屬實萬幸。
所以他再度眺望甄府時,心底五味雜陳,雖然蘭澤偶爾會浮現(xiàn)于腦海,但孰輕孰重,他肯定明了。
況且,自知曉欲購黎白苗之人乃是出身甄府的男子后,周韶亦打消了賣藥的念頭。
畢竟兩家之間有著血海深仇,若將藥售予甄家,無疑等同于背叛姬綏。
“知禧,你近日似有心事吧?你總是走神,我方才喚你,你竟未回應(yīng)。
”
“無妨,臣只是在思忖,此次姬玦是否又會頒布罪己詔。
”周韶回神,憶起那言辭懇切的罪己詔,不禁冷笑,“若一年之內(nèi)連下兩道罪己詔,也算是千古罕見的帝王。
”
二人交談間,一名宮女懷揣甄毅的手信,正匆匆回宮。
因怕引起章慈太后猜疑,宮女不敢頻繁出宮送信。
今日恰逢約定之期,她于未時前往拜扈侯府,卻聽門房說周韶不在。
宮女聞言,只能苦等多時,直至日暮西沉,才無奈返回甄府。
此時甄府內(nèi)外一片忙亂,宮女未能完成甄秀晚交代的差事,心中亦惴惴不安。
而邀月宮內(nèi),待甄秀晚拆開書信,一目十行掃過之后,臉色驟變,她急聲對宮女道:“速將此信焚毀,萬不可走漏風(fēng)聲!”
說罷,她命人備輦,準(zhǔn)備趕往仁壽宮,去試探太后的口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