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我愛你
容善和她終于還是在一起了,在他們相識的很多年后。
所有人都為他們送上了祝福,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門當戶對,這樣的兩個人,合該要在一起的,沒有誰有資格反對。
圍繞在容善身邊的追求者如潮水般退卻,陸敘也如不可逆轉(zhuǎn)的海浪,再怎么眷戀那一片沙灘,也還是隨著風沉了下去。
他是朋友,又怎么能打擾朋友談戀愛呢?
那陣住在心臟的風重新卷了起來,狂風如刀,鉆進每一寸血肉,讓他疼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坐立難安,即使他和容善同在一所校園也沒有辦法讓它消下去,它不是病,但已入膏肓。
容善不在的時間里,他只能和它相依為命。
陸敘又開始拼命工作,找好幾份兼職,把休息時間壓榨得一絲不剩,只有在沒日沒夜奔波的時候,他才能短暫將容善藏進心里、不讓他在腦海里時時刻刻浮出來。
他以為這樣就能自然而然地忘記容善,可是他在每條路上都會想起容善。
冬天光臨時,這座城市的路邊能看到稀少的煙火氣息,賣烤紅薯的小販們推著三輪車走街串巷,自然會有人聞著香氣追上去。
天晚了,陸敘下工回學校,路上看到小販推車回家,忽然想起他剛來的第一年,他猝不及防地在街上看到烤爐里冒出的熱氣,目光一晃,恍惚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凜冽的邊陲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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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買了兩只紅薯,怕它們冷掉,特意藏進懷里,騎車一路匆匆地送到容善的宿舍,可它們還是失了溫,不如剛出爐時聞起來甜蜜芬芳了。
陸敘想收走,又被容善拿了回去:“不是給我的嗎?”
陸敘說:“冷了�!�
“冷了也是給我的。”容善剝開紅薯外皮,不急不慢吃完,然后得意地對他一笑。
“別看啦,已經(jīng)賣完啦�!毙∝湹穆曇舭殃憯玖嘶貋恚憯⒗仟N地收回視線,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離譜。
他只記得魚的記憶短暫,卻忘了春暖花開時,飛鳥也會振翅南回。
容善不是揮之即去的云,是他深入骨髓的本能。
他根本忘不了他。
陸敘拼命的架勢還是驚動了容善,容善勸他不要這么辛苦,不然他會擔心。
陸敘怕他替自己擔心,聽話地辭了幾份兼職,又怕時間太多,索性一頭扎進學海,用最短的時間修完學分,被一家大公司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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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敘靠兼職還清債務,領到第一個月工資的那天,他用全部工資買了一對袖扣,想作為禮物送給善善。
但他沒有送出去。
他帶著包裝好的禮物去容善住處,他用鑰匙開了門,見客廳沒有人,自然而然往臥室走,臥室的門關(guān)著,他抬起手,還沒敲下去,突然聽到臥室里傳出一聲顫抖的喘息。
仿佛痛楚,又似壓抑的歡愉。
是容善的聲音。
陸敘還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容善碰到了什么意外,手放在門把手上的那一瞬間,他后知后覺地明白了這是什么聲音。
陸敘魂飛天外。
他怔怔站在門前,片刻后,他低頭看著自己還握著門把手的右手,它瀕死似的,沒有任何反應,像是一截被截斷的雕塑,牢牢地扣在把手上。
陸敘以從未有過的力道,用左手強硬地捏緊自己的手腕,就連手臂青筋都顯出猙獰的輪廓,他一聲不吭,慢慢把右手拿下來。
他如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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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敘六神無主地走在街上,腦海里什么也沒有,沒有愛也沒有恨,七情六欲仿佛古老世紀里一瞬間被凝固在冰層里的生靈,再沒有一絲生息。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死了,又像是從來沒有活過。
大千世界車水馬龍,無數(shù)聲音織成密密的網(wǎng),在他耳朵外盤旋著,想把他引進這令無數(shù)人流連忘返的奢靡紅塵,可他什么都聽不真切。
朦朦朧朧中,陸敘突然聽到那道刻進他靈魂的聲音,在他耳邊溫柔的、嘆息似的回響起來。
他說:“陸敘,跑�!�
陸敘頭也不回地奔跑起來。
空氣在奔跑里被拉扯成尖銳的風,陸敘一路往前,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個尋常的下午,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慌張地沖進他家里,告訴他,他的父親掉進了一爐鐵水里。
那爐鐵水真熱啊,熱得像融化的太陽,金燦燦的,火樹銀花般絢爛,人還來不及感受得到疼痛,已經(jīng)和鐵水融為一體,他沒有見過父親的遺體,他只見到一爐凝固的鋼鐵,在他還不知道死亡為何物的時候。
接著,陸敘又見到了母親,不是健康時溫柔溫暖的模樣,而像一株近乎干枯的植物,沉沉地躺在病床里,醫(yī)院粉刷的白墻都沒有她的神情蒼白,她用力捏著他的手,可是那點力氣那么微不足道,陸敘還沒來得及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溫度,她的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她說:“陸敘,以后只有你一個人了,陸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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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陸敘,你是男子漢,你不要怕,也不要跪,你只有一個人,你跪下了,你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陸敘在心里說,我答應過你的,可是我食言了,可是,可是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吧,我已經(jīng)很勇敢了,我從來沒有對暴力下跪,我只是輸給了愛。
我只是輸給了愛,這一點也不可恥,對不對。
陸敘想起小時候,母親教他念詩,那首詩真難呀,一點也不好玩,草編的蛐蛐比它好玩多了。他一邊在心里想著待會怎么玩,一邊用稚嫩的童音磕磕絆絆地背完了那首詩。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陸敘精疲力盡地倒了下去,喉嚨里泛起濃重的血腥氣,他覺得難受,又分不清是哪里難受,他想哭,可是眼淚似乎都變成了汗水,一滴也流不下來。
時至今日,他終于明白了這首詩的意思,他從來都不曾出過陽關(guān),他還是那個在小城里孤僻的異類,可是他早已經(jīng)沒有了故人。
半晌,陸敘捂住臉。
老天爺從來不肯成全他,不肯給他愛,也不肯在他想要哭泣的時候下一場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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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陸敘辭了職,離開了這座城市。
他的畢業(yè)證是容善寄過來的,他一如既往地想念他,可是只有隔著電話,他才能將那句“謝謝”說出口。
陸敘從零開始,白手起家,慢慢發(fā)展出一個前景遠闊的公司。公司第一年年會,跟著他的老員工們都很好奇,為什么不管碰到怎樣的刁難和嘲諷,他都能從容以對,陸敘喝了酒,平靜地笑,卻沒有說原因。
其實答案也很簡單,如果有一天,你的愛恨都被粉碎、心如死灰,那么后來無論再碰到什么,也都如天際浮云,不值一提了。
容善和她訂婚的那天,陸敘送了厚重的一份禮,可他依然沒有勇氣出現(xiàn)在容善面前。
分別后的這些年里,也有人對他示好,陸敘從來不理。
他酒桌上不醉,不尋歡作樂,不碰任何不請自來的男女,潔身自好得近乎嚴苛。
偶爾醉的幾次里,他看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于是留戀地靠過去,握住那個人的手,輕輕地說:“善善�!�
那人便俯下身,溫柔地和他相擁。
然而每次醒來,夢境消失,他又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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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敘再不敢醉。
時間悠悠流過,某次陸敘在候機室,聽到鄰座輕聲打電話,提到容家太子爺,說他心地赤誠善良,無人能比,對方大概是不信,鄰座又細細解釋,很多年前,容家拉攏幾家大公司準備在某座小城投資,這當然是小城發(fā)展的好機會,無數(shù)人眼巴巴等著,機會還沒落到頭上,被另一座小城搶了先。
搶走機會的人得意洋洋說小城已經(jīng)爛了,完全不值得被幫扶,希望落空,小城負責人淚流滿面,那位小太子于心不忍,轉(zhuǎn)去小城一年,親身體驗邊陲風氣,回去以后,小城這才有了第二次發(fā)展機會。
原來如此,怪不得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有機會相遇。
陸敘出神地看著手里的報紙,無聲笑了笑。
鄰座又說,現(xiàn)在那位太子爺要結(jié)婚了,青梅竹馬,真讓人羨慕。
直到提示登機的女聲響起,陸敘才回過神,他工工整整疊好報紙,放進一旁的書架,起身登機。
不知道是有意無意,陸敘新接的項目合作方在容善所在的城市,他不抱希望地落地,沒想過見容善,只是見一見他看過的風景,也能當做是和他重逢。
但他真的看見了容善,在他將要離開的清晨。
看到容善的那一瞬間,分開的這么些年似乎從未有過,陸敘還是和當初一般,本能地走到他的面前:“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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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你呀�!比萆葡破鹧劢�,意外地笑起來,“好久不見了�!�
陸敘喉結(jié)一滾:“好久不見�!�
歲月格外偏愛容善,分別多年,他還是沒有什么變化,時間也不舍得在他眼尾留下一絲痕跡。
陸敘怕他提到婚禮,不敢多作停留,敘了一會舊就要再度告別。
他和容善再次有了聯(lián)系,只是今時不比往日,他沒辦法說更多心里話,只能固定在節(jié)日里編輯發(fā)送。
他有千言萬語,然而發(fā)出去的,永遠只有禮貌得仿佛群發(fā)的祝福。
容善婚禮當天,滿城慶賀。
陸敘到底沒有忍住,連夜趕回。
他多災多難的前小半生讓他磨出了一身銅皮鐵骨、磨出一腔鐵石心腸,他克制守己,冷靜自持,唯獨在容善的事情上,他不敢有半分逾越,又總是逾越。
他風塵仆仆而來,送上賀禮和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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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善不明所以地問:“這是什么?”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陸敘笑,“善善,我沒有親人,只有你一個朋友,我把它放在你這里,請你替我保管好它,千萬不要拆開它�!�
容善點頭:“好�!�
容善從來不會食言,他說好,就一定會把它放在最保險的地方,永遠也不會拆開。
所以他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封信里只裝著一張薄薄的紙,紙上只有三個字:
我愛你。
那么那么愛,
痛也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