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沒有什么比半夜聽著“吱吱”聲醒來發(fā)現(xiàn)老鼠正在啃自己腳指甲更加令人崩潰了,元清濯嚇得大叫。
抄起木屐上上下下拍死了三只老鼠以后,她驚魂未定地坐在榻上,無力歪垂下了腦袋。
她后悔一個時辰以前,為了死撐面子,對姜偃拍著胸脯道:“無妨!我可是屬鼠的呢。我就愿意跟你睡一個地方!”
其實心里也在發(fā)怵,期待著姜偃的嘴并不是那么百試百靈。
她錯了,她大錯特錯!
長公主殿下自幼習武,馬背上英姿颯爽單劍破防數(shù)名先鋒官,赤手空拳降服烈駒,事跡是轟轟烈烈�?墒呛苌儆腥酥�,她長到這么大,最怕就是嚙齒動物。尤其厭惡老鼠。
姜偃應該也不知道,他當時只是面色冷淡地讓開權替她收拾了間屋子。
好漢不吃眼前虧,元清濯從來不委屈自己,被老鼠咬醒,一地死尸,還睡得著么?不睡了!她郁悶地起身,換上自己的紅裳,連夜出了聽泉府直奔小院。
姜偃和衣而臥,卻未能入眠。對面閣樓傳來砰砰的巨大聲響,火燭滅了又生,不一會,又響起了木屐踩在樓梯上相撞的噔噔下樓的聲響。
開權來到他直欞窗邊上,叩擊兩下,“先生,公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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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偃沒回話,開陽以為先生睡了,便不敢再打擾,也轉身去了。
姜偃終于閉目,得以入眠。
元清濯步伐虎虎生風,險些跑落了木屐,一回小院,就嚷嚷著要泡腳。守夜的橘兮不曉得公主在聽泉府經(jīng)歷了何事,但很快為公主備好了腳盆熱水。
纖纖玉足探入水中,元清濯舒坦地大口呼了口氣。
侍立旁側的銀迢斗著膽子問道:“公主,可是那國師大人不解風情,惹惱了公主?”
元清濯仰面躺倒,頭伸陷入赭紅勾金紋攢花牡丹的褥子里,唉聲嘆氣連連。
“倒也不是他拒人千里,唉,就是……美人雖好,奈何長了一張嘴……”
她的雙目一瞬不瞬地頂著寶帳結成的繡球狀帳頂,頭枕玉臂,呼氣如蘭。
銀迢大約猜到了,臉上也有些慚愧:“怪奴不好,誰人不行,偏偏在公主面前推了國師大人。”
元清濯大氣地揮手:“與你沒什么關系,你就算不說,以后哪日我在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里對他驚鴻一瞥,還是不能免俗地要動心。過程或不一樣,結果卻一定是一樣的。我長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如姜郎這般美貌的男子,他若是肯,我心都掏給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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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迢抿唇輕笑,不可置否。
公主殿下對她每一個看上的美少年,都曾夸大其詞地說過類似的話,但凡是了解她的,都沒人會當真的。
橘兮替公主將腳丫子擦干,問了聲:“公主明日還去么?”
元清濯應聲答道:“當然。我對姜郎,勢在必得�!�
伺候完公主歇息,兩婢女走出了寢房,確認公主聽不到了,銀迢才緊皺眉頭將橘兮攥到一旁:“你方才是怎么回事,對公主說話,怎能用那般口氣?”
橘兮一陣沉默。
銀迢沉了臉色警告她:“我知道你為蘇公子鳴不平,但你莫要忘了誰是你的主子,公主把你撿回來,若沒有她你早不知道死在哪兒了。怎么投其所好地伺候主子,還要我繼續(xù)教你嗎?”
橘兮忍了又忍,眸中卻還是泛出了清淚:“蘇公子可憐,我真想替他問一句,公主殿下可有心?不過三年,她可曾還記得他?為什么從回來到現(xiàn)在,她一心撲在國師身上,問也不問一句他?”
銀迢板起了臉喝止她:“別再問!公主殿下做事,你不許問!”
橘兮眨著淚眼哽咽:“我不問就不問了,只是公主殿下寡情薄意,終有一日害人終害己,到老也嫁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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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轉身跑走,銀迢卻是一個當頭霹靂,看向已經(jīng)熄滅了燈火的寢房,心悸不安又無比憤怒,橘兮這小丫頭是自己手把手教著規(guī)矩長大的,如今居然敢吃人家的飯砸人家的碗,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次日早,元清濯回梁都后第一次起了個大早至聽泉府。
聽泉府名下無虛,流水潺湲,池中的青石板橋相疊互倚,一道碧水近橫,水底錦鱗游泳,兩岸奇花閃灼,團團逐對成球,白如玉,粉如霞,明如錦,繁如星。
姜偃一襲雪白的不著一絲紋理,毫無贅余之飾的道袍,肆意地鋪疊于青石板上。兩名童子正圍爐而坐,燃火烹茶。他們先生仰臥于藤椅上,垂落的玉手邊拈著一冊已經(jīng)讀了大半的書卷,似在歇憩。
爐火燒得正旺,茶已沸騰冒泡,開權手把蒲葵大扇,這時停止了搖動,他看向冒失闖入的不速之客,眼底俱是防備和敵意。
元清濯不禁暗暗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作孽太多,國師府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見著她是神情輕松的。
元清濯微笑靠近,開權臉上的敵意變成了徹底的慍怒,他扔下大扇便跑走了。
真不明白先生為何要與公主立那樣的賭約。
元清濯見鏡熒還乖乖聽話不走,摸了摸少年耳朵,口吻狎昵:“小郎君,你生得俊,竟不怕我?”
鏡熒低咳一聲,被揉玩的耳朵迅速紅了,他慌忙地退到一邊,稟了聲退,便轉身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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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礙事兒的小東西終于都走了,長公主極是舒心,不妨一回眸,卻驀然撞上姜偃漆黑如淵的深目,不知他凝眸看了自己多久了,她方才調戲小郎君來著,他……也看見了?
元清濯一陣心虛,假裝沒這事兒,胡亂糊弄著:“先生你是否渴了?”
她取下茶具,為他滿滿斟了一盞。
姜偃臥于藤椅上卻一動未曾動過,須臾,他拾起了手邊的書卷握卷而讀起來,儼然忽視了她。
元清濯確定,姜偃定是全部看了去也聽了去了,“先生你這么快就為了我醋了嗎?”
姜偃聲調清冷微啞,好像昨夜里未能好眠。“公主多想了�!�
“先生你待我好無情,”她扁起櫻紅的嬌花般微微上翹的唇,鼻音濃濃地控訴他,“你可知道你常常言靈附體,一語成讖,好的不靈,壞的準靈,人家昨晚上被老鼠咬醒了,怕得要命,要不然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舍你而去的……”
姜偃無動于衷地讀書:“公主,不是屬鼠么�!�
這是她自己說的,他以為她真的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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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濯一時語塞,說不過姜偃,便撒潑起來:“我錯了,人家錯了,先生你以后都說我好話成不成?比如,祝公主得償所愿,嫁得如意郎君?”
她明眸善睞,輕輕幾瞬,眼波流轉,宛如瀲滟的一泓春水。這么直勾勾地盯著他,很難令人不想到“如意郎君”是誰。
姜偃卻無視了她的媚眼:“臣不好論人是非�!�
“可是別人都說你占卜術厲害�!痹邋T嘴不服。
姜偃隨手拾起了茶水,“天機不可泄露,吾泄天機,妖鬼必戮�!�
元清濯不得不腹誹:什么天機什么妖鬼,她以為他是個正經(jīng)人呢,誰知是個不折不扣的神棍。唉,為了小皇帝,也為了自己,就算是神棍她也喜歡。
“先生你就贈我一卦,別說天機也行,就說我身上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兒,我瞧你說得準不準�!奔纫龅蹘�,沒點真本事怎么能行?就算是神棍,也必須要是最神的那一個。
姜偃轉眸,深眸帶著不可窺探的情緒,令她震驚之中竟有三分畏懼。
他握緊了書卷,垂目,淡淡道:“公主,不是為了陛下的心事,才說寄情于臣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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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濯呆住了,啞口無言。
一片死寂和尷尬的氣氛,姜偃也似是無法再看下去只字片語了,徐徐起身。
毫無贅紋的雪色道袍尾角拂過她的腳尖,慢慢朝著閣樓而去。
“臣今日累了�!�
元清濯從震驚里緩了過來,而人已經(jīng)飄然而去,登上了樓閣。
他那身道袍改自前朝的大袖長袍,但袖口寬敞而不施祛,衣領交而微松,走起步來搖曳如遠霧山嵐,極盡風流羸弱之美。
不知不覺,她就看迷了眼睛。一直到他拉開閣樓寢屋的門,踱入門內,再掩上房門,她方醒過神來,心下有種空曠的感覺。
他果然是那個,最神的神棍。不管是因為他能掐會算,還是因為他洞明時局,看出她并不是個真正色令智昏的花癡,這個人,她都要定了。
就算九分的緣故是為了皇弟,也一定還有一兩分,是他的美色,她真的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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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取所需,又心生歡喜,這沒什么不好。
元清濯再接再厲,忙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銀迢挑的這件石榴裙過于礙事,提裙上樓時走得稍急,人便險些被絆倒摔跤。
到姜偃門口時,她屏住呼吸,敲他門框,咚咚咚三聲:“先生,我還有話說。”
里屋寂然無聲。
元清濯知道她方才是真的惹了美人不悅,惱恨自己手賤就改不了那愛戲謔少年郎的陋習,更惱恨自己,好好兒地非要他占卜什么,話說穿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她平日里也算機靈,怎么突然就犯了兩條大忌去了。
見姜偃依舊不予理睬,她敲門的手只好停了,既然他不出,她便在外邊說,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元清濯道:“先生你料事如神,那么既然這樣,你應該也能看出來我的心思吧。你別看我好像舉止放浪,但是我真的,我連男人小手都沒拉過,更別說那些更親密的舉動了,我以前名聲最壞的時候,也就是像今日這樣動動手捏他們耳朵�?墒窍壬憧�,咱倆一塊兒的時候,我都不敢碰你,我多怕褻瀆你啊……”
“先生,你是不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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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倏然被拉開了,元清濯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只見姜偃已更了一身白衣,立在門里,雙眸宛如幽冷深泉,湊近了這次能真真切切地從他的眼瞳中看見自己。
元清濯卻還有些受驚:“先生……你信我嗎?”
姜偃一動不動,他既然開門,應該就是耐不住了要說話的,可是他這時卻什么也沒說,令元清濯也十分看不透了。
童子鏡熒疾步走上來,“先生,公主,這有兩封邀帖,一并送到聽泉府來了�!�
兩封邀帖,一封是給元清濯的,上面有她敬武的名號,她疑惑取來。
鏡熒解釋道:“是信陵夫人送來的,邀二位后日�?椭薷把��!�
信陵夫人戚蘭若,越國公府的嫡女,比元清濯還小歲余,但已經(jīng)出嫁一年了。聽愛傳私話的銀迢說,她以前愛慕過姜偃。
她捏著燙紅滾金的邀帖,慢慢地,揪起頭,目光碰上姜偃俊美無儔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間,有種迫切想要金屋藏嬌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