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這一年里，她一直在衛(wèi)氏生活，從管家到管事，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操過心。
天長日久，她身上的那股子上位者的氣質(zhì)就越發(fā)純粹，讓人不敢直視。
她并非故意，只是習慣在平事的時候擺出這樣的姿態(tài)。
這最有效，也最省事。
謝淵愣了愣，然后便蹙起眉頭，道：“你怎么來了？你應該在衛(wèi)氏忙才是。”
謝知筠看向他，道：“我知道家里出了變故，回來看一看，也只能回來這一趟。”
她解釋了一句，然后便看向謝知行：“你確定嗎？”
謝知行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立即挺起胸膛：“我確定�！�
謝知行剛過了生辰，已經(jīng)十七了，十七歲的兒郎稚氣脫去不少，這一年里長姐出嫁，他要打理家中上下的事，已經(jīng)成熟不少。
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些奇怪的嘶啞腔調(diào)。
謝知筠忽然發(fā)現(xiàn)，這弟弟長大了。
他不再是小時候會哭著要母親的奶娃娃，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靠自己擺平了八堂叔的事，把家中的糧鋪重新握在了手里。
謝知筠心中安穩(wěn)不少，卻還是問他：“謝知行，打仗要流血、受傷，甚至可能死人，你也不怕嗎？”
“父親阻攔你，也是因為擔心你。”
因她這句話，父子兩個再度愣住了。
謝知筠自己尋了把椅子坐下，這幾日太忙，她就算站那么一會兒都覺得累。
謝知筠認真同謝知行說：“你要想清楚，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甚至也有天災人禍，你孤身一人在外，沒有人幫你，沒有那么多族人擁護你�！�
“你只是你自己�！�
謝知筠把話說得非常明白，不是為了打擊謝知行在，只是想讓他想清楚。
真正上了戰(zhàn)場，可能都沒辦法活著回來，謝知筠雖然支持謝知行出去闖蕩，可她也不希望唯一的弟弟戰(zhàn)死沙場。
她們家的親人太少了，單薄得讓人覺得孤獨。
謝知行方才同謝淵爭執(zhí)的時候，喊得驚天動地，桀驁得仿佛天上的雛鷹，現(xiàn)在卻沒有質(zhì)疑一聲，他沉默而安靜地聽謝知筠的詢問，眼神深沉，一看就是聽進心里去了。
謝淵都覺得有些奇怪。
這兒子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一遇到他就要吵架，反而面對長姐的時候乖得如同貓兒，一句話就能順毛。
現(xiàn)在謝知筠明明在詢問他，他卻非常聽話。
謝知筠一口氣把想說的都說完，才道：“你都想好了嗎？”
謝知行沉默了。
謝淵也退回到書桌后，疲憊的坐了下來。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謝知行是個一意孤行的人。
果然，謝知行沉沉默片刻之后，便道：“父親，長姐，我都已經(jīng)想好了�！�
“我不害怕，不膽怯，也不后悔。”
“覆巢之下無完卵，若是等到大齊入侵，一路殺到瑯?gòu)�，那我們家也沒有什么能繼續(xù)延續(xù)的了�！�
“家國不再，人又如何獨活？”
“我一人之力雖然單薄，可水滴石穿，百流入海，有一個我，一個你，一個他，那說不定就能組成堅固的墻，阻擋外敵的入侵�！�
“從三四月時開始，我就已經(jīng)開始勤加練習騎術(shù)和武藝了，我不信自己比不過旁人，我也不信自己真的無法在戰(zhàn)場上保護不了自己。”
“若我真的不幸遇難，也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死得其所。”
謝知行抬起頭，目光炯炯看向謝淵，他身上有著青年人獨有的朝氣，無所畏懼，一往無前。
謝淵呼吸變得很重，就連坐在不遠處的謝知筠都能聽清。
她微微嘆了口氣，然后才道：“父親，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是該放手了�！�
“我們在您的保護下已經(jīng)好好生活了十幾年，以后天下都要變了，我們需要努力自己保護自己，然后再去保護您。”
謝知筠坐在那，腰背筆直，似乎沒有什么能讓她低頭。
“我希望天下的文脈可以永續(xù)，我希望以后人人都能健康，幸福，一家團圓，”謝知筠道，“可是在這些希望之前，是無數(shù)將士拋灑的熱血，是他們拿命和血鑄就的高墻。”
“面對他們的無畏，我們不應該阻撓，我們應該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最大可能支持他們，不讓他們有后顧之憂�！�
“父親，我說的對嗎？”
從謝知筠回來落座，一直到說完這句話，一刻都沒過。
但謝淵的面色確實在一點點回暖，他目光里的憤怒也漸漸散去，只剩下沉默和無言。
謝知筠沒有高聲說一句話，沒有斥責，沒有怒罵，她只是平靜問了他們心中所想，然后就坐在那里等待。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謝淵頹然地閉上了眼。
“你去吧。”
“你記住，你的命是你母親給的，你不能輕易就不要了�！�
這是姐弟倆第一次聽到謝淵話里的哽咽。
十三年過去了，高大如松柏的父親也老了，他沒有辦法再撐起高大的樹冠，給孩子們遮風擋雨。
謝知筠嘆了口氣，謝知行卻堅定道：“父親，我會好好回來的�！�
98第二百一十七章
我等你
說定了這事，謝知筠就道：“你收拾東西，直接跟我回鄴州。”
之后謝知筠又想叮囑謝淵守好家門，謝淵卻擺了擺手，抬眸深深看向她。
這幾日謝知筠很忙，發(fā)髻都有些凌亂了，也來不及認真梳妝，但在謝淵看來，此刻的女兒卻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嫡女，是衛(wèi)氏的兒媳婦。
“家里的事不用你們操心，這十幾年都是我來守家，不會出岔子，”謝淵擺了擺手，“都去忙吧，家中多存的糧食我已經(jīng)讓人清點好，明日一早就能送到鄴州�！�
謝淵說完這話，直接轉(zhuǎn)身進了書房，他沒有關(guān)門，卻也沒有再回過頭看一眼。
謝知行眼睛里終于泛出熱淚，他掀起衣袍，對著謝淵的背影直直跪下，干脆利落磕了三個頭。
磕完之后，他直接起身，跟著謝知筠一起下了樓。
謝知行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他帶的不多，就是自己的佩劍、常用的藥品和一身換洗的衣裳。
倒是簡潔樸素。
等姐弟兩個上了馬車，謝知筠才道：“回去找你姐夫，讓他給你安排，看你適合做什么樣的兵種。”
謝知行點頭：“我知道了。”
謝知筠又看他一眼，這才淺淺笑了。
“真好，我們家要出第一個將軍了。”
她這話雖然說得輕松，全然不似剛才的嚴肅認真，但謝知行心里明白，她還是有些擔心的。
現(xiàn)在不光要擔心衛(wèi)氏的家人，也要多擔心他，確實是他任性了。
可他還是想要去。
謝知筠見他欲言又止，不由擺了擺手：“我是很擔心，但即便大家留在家里，我也是要擔心的�！�
“戰(zhàn)亂之下，沒有人能獨善其身，與其過朝不保夕，擔驚受怕的日子，我寧愿大家拼一把，”謝知筠掀開車簾，讓謝知行跟自己一起看向外面，“你看，即便是在家中，也都不安心�！�
住在郊外的百姓們都開始往家里收攏糧食和柴火了，他們每個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何又要打仗。
可戰(zhàn)事已經(jīng)起了，野火一旦燒起來，就不可能立即被熄滅。
謝知筠不喜歡等待天降大雨，她想要自己去滅火，哪怕一盆盆水澆下去看不到絲毫波瀾，也不會放棄。
“知行，你好好保護自己，若是能多殺一個敵人，就多殺一個�！�
“既然去，就混出個人樣來，別讓人瞧不起謝氏�！�
謝知行心潮澎湃，他抹了一把眼睛，使勁點頭：“我知道的�！�
謝知筠直接把他帶到了西郊大營，讓他自己進去尋衛(wèi)戟，然后便回了家。
這一天忙得不行，謝知筠回去歇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好受了些。
等到天際一片黑暗，蒼穹群星閃爍時，衛(wèi)戟才匆匆回了一趟家。
他好幾日沒回來了，謝知筠整日忙碌，都來不及去想他。
等她聽到外面的請安聲，不由有些驚訝，抬頭就看到衛(wèi)戟高大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門口。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從對方眼眸中看到了思念。
謝知筠輕輕呼了口氣，道：“你回來了�！�
衛(wèi)戟點頭，他快步進了臥房，站在謝知筠面前深深看她。
謝知筠伸手就要去握他的手，卻被衛(wèi)戟躲開了。
“身上臟得很，我去沐浴�！�
謝知筠迷蒙起身，跟著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
等到暖房里的水聲漸歇，謝知筠才推門而入。
她坐在浴桶邊，看著衛(wèi)戟深邃的眉眼，伸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頰。
她的手指纖細，柔軟，仿佛一縷青煙，在衛(wèi)戟的臉上來回游移。
衛(wèi)戟忽然輕笑出聲，握住她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有點想你�！�
謝知筠抿了抿嘴唇，沒有抽出手，只是說：“我?guī)湍愎魏影��！?br />
衛(wèi)戟點頭：“好�！�
于是，謝知筠就認認真真給衛(wèi)戟刮胡子。
夫妻兩個沒說什么，遠不如衛(wèi)戟第一次帶兵操練的時候纏綿話多，可他們之間的氣氛，卻比那時候沉重許多，也更平靜一些。
漸漸地，謝知筠確實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送他離開，做好自己的差事，等他回來。
謝知筠幫他刮干凈臉，忽然想起那個夢。
她手上微頓，把刀片放到邊上，然后便道：“伯謙，你要保重自己，也要保重好父親。”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伯謙，忽然喚他名諱，讓衛(wèi)戟忽然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所有隔閡都已消失。
此時此刻，他們跟天底下最平凡的夫妻一樣，沐浴更衣，閑話家常。
謝知筠沒有說更多的話，沒有沒完沒了的叮囑，沒有驚慌失措的擔心，她依舊忙著自己的事，把每一件事都做好，讓所有人看到了她的決心。
有她在，鄴州就不用擔心。
這是她給衛(wèi)戟的底氣，是她給他最好的送行。
只有毫無掛念的馳騁沙場，他才能一往無前，贏得最后的勝利。
衛(wèi)戟重新握住她的手，把她往前拉了一下，仰起頭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我們念念真好�！�
謝知筠輕聲笑了笑，她主動低下頭，給了他一個纏綿悱惻的吻。
一吻結(jié)束，謝知筠認真看著衛(wèi)戟的眼眸，告訴他：“我等你回來。”
衛(wèi)戟回望她，擲地有聲：“好�！�
謝知筠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做夢了，之前的所有噩夢謝知筠都已經(jīng)扭轉(zhuǎn)，她用盡全力，挽救了所有的厄運。
謝知筠相信，衛(wèi)蒼不會死，衛(wèi)戟也不會死。
她在心里祈禱：希望噩夢再也不會出現(xiàn)。
三日后，衛(wèi)蒼率領五萬精兵開拔，奔赴邊疆，保家衛(wèi)國。
謝知筠則帶領著愿意幫忙的百姓，在南廣場披星戴月，做出了幾十車軍糧。
南廣場上燈火通明，蒸汽騰騰，謝知筠跟衛(wèi)氏的其他人都在南廣場上，他們布衣荊釵，棉布麻衣，跟百姓們一起做炊餅。
一張張炊餅出鍋，帶著蒸騰的熱氣，也漸漸染紅了百姓們的笑臉。
崔季終于安下了心。
謝知筠說得對，萬眾齊心，才能勇往直前。
五日之后，衛(wèi)戟騎上戰(zhàn)馬，率領剩余八萬精兵奔赴沙場。
謝知筠站在高高的城墻上，揮手同他告別。
朝陽燦燦，點亮了他身上半舊不新的鎧甲。
那一道道傷痕，都是英雄的痕跡。
謝知筠無聲對他說：“伯謙，等你平安歸來�！�
98第二百一十八章
猜測
大軍開拔之后，鄴州城里短暫的安靜了兩日。
之前借用的炊具，有的店家直接送給了軍營，所以謝知筠就讓人先把需要還的都還回去，剩下的炊具就帶著百姓繼續(xù)做軍糧。
這一次他們做的不多，是給西郊大營留守的士兵做的，每日只有白天做，倒是不怎么累。
就這樣忙忙碌碌了六七日之后，謝知筠也習慣了衛(wèi)戟征戰(zhàn)在外的日子。
等到軍糧做完了，謝知筠最后領著百姓們做了一天糧食，然后讓他們帶回去各自的街巷，分發(fā)給百姓們。
每家每戶可能只分得一兩個餅子，不算多，卻也是心意。
戰(zhàn)事還未波及到鄴州，于是漸漸的，百姓們又恢復到往日的生活里。
西郊大營如今還剩下兩萬多守軍，因為瑯?gòu)趾吞d距離鄴州很近，兩州都只留了一萬不到的守軍，剩下比較重要的湖州等地大約有一萬五守軍，除了遠在邊關(guān)的主力部隊，留在左近幾州的一共不到六萬人。
謝知筠閑不住，她清點了一下剩下的布料和棉花，同崔季商量之后，把這些都分發(fā)給百姓，讓他們做些棉靴出來，能做多少做多少，想要趕在年根前送往邊關(guān)。
天氣越發(fā)寒冷起來，謝知筠坐在點了火盆的臥房里，一邊算賬，一邊抬頭看外面天色。
朝雨已經(jīng)穿上了夾襖，她端了一碗紅棗茶進來，讓謝知筠暖暖胃。
“小姐，我問了小鐘，說是這兩日沒什么戰(zhàn)報。”
謝知筠點點頭，道：“知道了�！�
衛(wèi)蒼一到銅川，就組織人手布防，等衛(wèi)戟率領大部隊到了之后，便立即開拔親赴鳳嶺，迎敵于鳳嶺城外。
虞氏并未出兵。
大齊似乎早就意料到了衛(wèi)家軍會有動作，故而等他們抵達的時候，大齊又調(diào)撥了將近十萬兵力。
于是幾方兵馬便在鳳嶺焦灼起來，一晃神的，半個月過去了。
再過幾日就要十一月了，日子過得真快。
打仗講究個耐心，謝知筠也沉下心來，按部就班安排鄴州城的事。
主仆兩個說著話，牧云在外面道：“小姐，榮華堂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