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謝知行
謝知筠回來得很突然。
她并未讓人來信,直接便出現(xiàn)在了謝氏正門之前。
門房一見到她的馬車,先是一愣,旋即就讓人進去通傳,這便恭恭敬敬把謝知筠迎進了大門去。
可不光她要進門,肅國公府的府兵也要跟著一起進入。
這一隊府兵謝知筠并不算太熟悉,但觀其品貌,謝知筠也能猜到他們是衛(wèi)戟麾下的軍士。
故而平素但凡他們跟隨在身后,謝知筠都客氣有禮,從不高高在上。
此刻謝氏的門房看到這一隊面容冷肅的士兵,不由有些心慌,兩個門房對視一眼,年長些的那個上了前來,訕笑著開口。
“小姐,您看這一隊府兵怎好進入謝氏宅邸,這……”
謝知筠前幾次回來,府兵們都未跟隨進入謝府,今日他們會跟進,大抵是有些事端。
這些事謝知筠不用問,自己就能想明。
她瞥了一眼門房,昂起的脖頸如同天鵝:“他們都是姑爺麾下的軍士,跟在我身邊保護左右,自當跟我一起進入謝府。”
謝知筠沖身后的府兵什長點頭,然后才對門房道:“你不用怕,萬事有我。”
謝氏百年老宅之內(nèi),一直都只他們父子三人居住,除此之外,只有孀居在家的六堂姑婆和無兒無女的九爺爺,唯一年少的女眷就是她。
如今她也已出嫁,這一隊府兵跟進謝府并無不妥。
謝知筠心里略有些焦急,但腳步卻很穩(wěn),她端著嫡長女的氣派,一步步順著游廊往內(nèi)宅行去,穿過爬滿綠蔭的月亮門,直接進入謝氏內(nèi)宅。
內(nèi)宅之中,她所住的閨房名叫流玉樓,在花園之后,而謝氏家主謝淵所住的勸勤齋則在月亮門西側,繞過噴泉就能瞧見。
謝知筠腳步微頓,她同賈嬤嬤對視一眼,這才道:“直接去尋父親吧�!�
賈嬤嬤點頭,回過頭同府兵昭武校尉馮放道:“馮校尉,且在勸勤齋略等,有勞了�!�
馮放滿面冷峻,只沉默點頭,一個字都不多說。
謝氏老宅一共就住了這幾個人,家中的仆從并不算多,故而這會兒后宅安安靜靜,倒是沒有往來的丫鬟被府兵們嚇著。
謝知筠領著賈嬤嬤等人直接往勸勤齋行去,剛到勸勤齋門口,就看到管家蘇忠正愁眉苦臉站在那,背后是勸勤齋緊閉的房門。
謝知筠的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老管家蘇忠如今已經(jīng)五十有二,頭發(fā)都有些斑白,他是看著謝知筠姐弟長大的,最是知道這對姐弟是什么脾氣。
一看謝知筠沉臉,蘇忠便嘴里發(fā)苦。
“小姐,您怎么歸家了?”蘇忠忙上前來道。
謝知筠安靜看著他,等他站穩(wěn),才仰頭看了一眼勸勤齋二樓打開的竹紋窗。
“忠叔,一月不見,你身體可好。”
謝知筠倒是并未立即發(fā)作,她先關心老管家的身體。
蘇忠心里更苦了。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低聲道:“小姐,老奴自然萬事都好,只是家主今日身體不暢,正在臥房休息,不讓人打擾�!�
謝知筠秀眉輕佻:“我也不行?”
蘇忠沉默地搖了搖頭。
謝知筠心里不是滋味,出嫁這兩月,她偶爾能窺見衛(wèi)氏一家的相處,即便家中依舊有些摩擦,但并不會鬧得天翻地覆。
尤其衛(wèi)蒼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豁達豪邁,對孩子是一等一的好,無論孩子如何鬧騰,他都是笑著哄勸安慰。
就衛(wèi)寧安那般矯情的頑劣性子,在謝家指定要被訓斥得抬不起頭,在衛(wèi)家卻無人說她。
謝知筠會長成這般性子,全是因謝家教導所至。
謝淵冷心冷情,因著夫人早亡,對兩個孩子也沒多少耐心,只要她跟阿行不能令他滿意,落到她身上的就是訓斥和漠視,落到阿行身上的就是戒尺。
他只要孩子優(yōu)秀豁達,端方知禮,要他們給早年亡故的母親掙得臉面,要他們不墜謝氏門楣。
這么多年,謝知筠已經(jīng)習慣。
蘇忠見她面無表情,似也生了氣,不由嘆了口氣。
“小姐,家主是真的病了,”蘇忠道,“今日老奴本要去請大夫,家主不讓,這才作罷,此刻確實起不來�!�
謝知筠卻并不關心父親病體如何,她只淡淡道:“若是父親病了,那我不更應去看望父親?”
蘇忠見她堅持不懈,最終只能搖頭。
“小姐,家主不想見您�!�
謝知筠頓了片刻,就在眾人以為她要發(fā)作時,她卻直接轉身,往后院行去。
“先去祠堂吧。”
蘇忠看到她筆直的背影消失,這才仰頭看了一眼已經(jīng)合上的竹紋窗,嘆了口氣。
這一對父女,一個比一個倔強,誰都不肯低頭。
謝知筠一路腳步飛快,賈嬤嬤勉勵跟在她身后,只盡力追逐她,并不勸慰。
待她來到祠堂前,就看到謝知行的小廝麥穗站在祠堂門口,正緊張得來回踱步。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仰起頭,長了不少褐色斑點的臉上立即揚起笑容。
“小姐,您可算歸家了�!�
謝知筠輕輕喘了口氣,讓自己慢慢平復下來,才問:“怎么回事?”
她不著急去看望弟弟,她弟弟就是個鋸嘴的葫蘆,不逼從不肯說實話。
麥穗上前行禮,這才壓低聲音道:“小姐,少爺不想去族學讀書,他說想去鄴州經(jīng)營商鋪,家主自然不肯,怎么訓斥少爺都不低頭,這才……這才打了他板子�!�
家里的板子就是戒尺。
不過寸長,用的是柔韌的黃楊木,打手心生疼,打后臀更疼。
謝知筠只被謝淵打過一次。
聽了這話,謝知筠都要被氣笑了。
“就為這事,值當我回來一趟?”謝知筠臉色微冷,“他不學無術,不知好賴,家中上下就他一個子弟,他不努力撐起家業(yè),竟想著庶務小事,難怪父親要打他�!�
謝知筠一錘定音:“打得好!”
麥穗都要哭了。
“小姐,少爺?shù)钠饽仓�,那是家主讓他做甚他不作甚,也并非就是要去侍弄庶務,只是不想去族學罷了�!�
“小姐,您又不是不知族學是什么樣子�!�
族學是什么樣子?
謝知筠眸色微沉,她不與麥穗分辨,只問:“打了多少?”
麥穗愣了一下,才連忙道:“打了六十下。”
謝知筠點頭,道:“去把祠堂的門打開,我與他說�!�
麥穗心里一喜,忙上前讓人打開祠堂的門,謝知筠就這般光明正大進了祠堂。
謝氏宗祠高大寬闊,剛一進去,就能看到頭頂巨大的匾額。
匾額上書中平雅禮四字,這是謝氏的祖訓。
匾額之下是一簾青紗帳,透過青紗帳,能依稀看到后面綿延不絕的供桌。
謝氏百年,屹立不倒,供奉的祖先已過七代,這間祠堂幾經(jīng)翻新加蓋,最終才成了今日這般模樣。
賈嬤嬤掀開青紗帳,請謝知筠踏步而入,她自己卻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靠近。
謝知筠剛一進去,就看到跪坐在成排靈位前的少年。
她也不理他,自己過去上香行禮,規(guī)規(guī)矩矩同列祖列宗見過禮,這才直起身。
“怎么,究竟出了什么事,還要讓忠叔叫我回來?”
家里出了事,家主和少爺爭執(zhí)吵鬧,忠叔是絕對不會違背謝淵的意思的。
既然她不是謝淵讓叫回的,那就是謝知行。
謝知行被打了一頓,屁股上疼痛難忍,他歪歪斜斜跪坐在一邊,不敢壓著痛處。
謝知筠一到,他自然聽到了腳步聲。
等到姐姐開口,他依舊歪歪扭扭爬跪在邊上,毫無世家公子的儀姿。
“阿姐出嫁數(shù)月,只年節(jié)回家一趟,衛(wèi)氏距離謝氏不過一個半時辰,阿姐倒是樂不思蜀,不知擔憂家中親人�!�
謝知行聲音清朗,帶著稚嫩的少年嗓音,說出來的話卻頗為酸沖,讓一直沉著臉的謝知筠面色稍霽。
“我是出嫁女,如何經(jīng)常歸家?”
謝知行在邊上跟個蠶繭一般,扭來扭去,好半天才直起身體,看向謝知筠。
這一看,謝知行便嘖嘖稱奇。
“年節(jié)時未仔細探看,阿姐又同父親鬧別扭,此刻見了,阿姐到底不同�!�
謝知筠峨眉淡掃,瞥了他一眼。
“如何不同?”
謝知行呆呆看了她幾眼,半晌說不出話來,猶豫再三,還是只嘟囔一句:“說不上來。”
謝知筠端坐在蒲團上,腰背挺直,身姿端麗。
她面沉如水,淡淡道:“說吧,究竟為何事?什么庶務都是鬼話。”
謝知行眼神游移,那張同謝知筠有五六分像的少年眉眼寫著顯而易見的心虛。
“我前些時候出去游玩,不小心遇到點麻煩,被一個小乞丐所救。”
謝知行嗓音依舊是少年稚氣:“他叫小凌,同我一般大小,家中父母兄弟皆不在,早年在寺廟中茍活,如此習得一身佛家心法,很有些佛心�!�
“我見他可憐,就把他領了家來,豈料他聰慧過人,詩詞歌賦一學就會,我便想著讓他入家廟,替父親和你我給母親祭禱。”
謝知筠一下子就沉了臉。
“所以說,庶務之事都是幌子,你所想要知曉的,還是當年那件事�!�
謝知行不說話了。
半晌之后,清潤的少年音再度響起。
“阿姐便不想知曉嗎?”
第十八章
弟弟
謝知筠垂下眼眸,她看著手腕上的珍珠串,眉宇之間皆是沉寂。
沉默如永夜,寂寥似海深。
她并未立即就給出回答。
謝知行見她這般,抿了抿嘴,竟是委屈上了。
“阿姐為何要說我,”謝知行道,“阿姐肯定也想知道�!�
謝知筠自然是想知道當年舊事的,可家中諱莫如深,上至族老謝淵,下至忠叔和積年老仆,皆無人細說。
當年事發(fā)時謝知筠五歲,并非萬事不懂的稚嫩孩童,母親突然病亡,她在難過痛苦中熬過數(shù)個長夜,她質問父親,等到的卻是一頓板子。
那是謝知筠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
后來,謝知筠就不問了。
她不知母親的病情究竟牽連了什么,也不知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從此她失去了母親。
謝知筠嘆了口氣。
“阿行,十三載過去了,你何必再深究?”
謝知行眼睛通紅,他瞪著同謝知筠一般無二的杏眼,死死看著幽幽搖曳的燈火。
滿室空寂,只余悲嘆。
“阿姐,那是我們的母親,那是我們最親的人,即便萬年過去,我也不會放棄。”
“我要知曉,母親究竟因何而亡�!�
謝知筠沒有繼續(xù)勸他,或許在內(nèi)心深處,她也想得到一個答案。
“你讓那個小凌去家廟,是為了詢問義叔?”
謝知行道:“是,忠叔對父親忠心不二,問他絕不會說,如今家中的下人都是才來家中幾年,當年事一概不知�!�
“唯有從義叔身上下手,才能得知真相�!�
謝知筠斂眉沉目,她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一塊塊沉默的牌位上。
那里是謝家的列祖列宗。
謝知筠淡淡開口:“可你這般胡鬧,你以為父親當真不會察覺?你以為小凌真的能見到義叔?便是見到了,義叔又為何會對一個陌生的少年郎訴說舊事?”
謝知行沉默了。
姐弟兩個沉默無言,半晌之后,謝知行才啞著嗓子開口:“阿姐,你說會是他嗎?”
謝知筠猛地看向他,她死死攥著手,聲音也有些低沉。
“你休要胡說�!�
謝知行卻未再說此事,他問:“阿姐,我要如何辦?你幫幫我,幫幫我�!�
“阿行,你當真不能放下嗎?”謝知筠心中是難言的痛處。
謝知行的眼睛通紅,聽到這句話,眼淚如同泉涌,撲簌而下。
他無聲地哭泣著。
“阿姐,當年我年少,偶爾聽到那些只字片語,從此,我的世界就崩塌。”
“我不敢親近父親,不敢親近忠叔,我害怕自己的至親是被他們害死的�!�
“阿姐,你就不怨恨嗎?”
謝知行淚如雨下。
他打小倔強,學不會低頭,幼時被謝淵打板子,他也從不求饒。此刻卻在自己的阿姐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謝知筠神色驟變。
她盯著自己的親弟弟,看著他那般痛苦,看著他那么無助,最終卻問:“我就是怨恨又能如何?當年真相究竟為何,我們一概不知,光憑那些仆婦的只言片語,你不能輕易給父親定罪。”
謝知筠嘆了口氣。
“阿行,你還小,未來有大好前程,你還要過錦繡人生�!�
謝知筠面容冷肅,言辭堅定。
“不如把這件事交給阿姐,阿姐來查,如何?”
那是謝知行從未見過的謝知筠,此刻的姐弟兩人都不知,謝知筠這般說話的樣子,像極了殺伐果決的衛(wèi)戟。
謝知行掙扎坐起身,他不顧后腿的疼痛,就那么呆愣愣看著謝知筠。
謝知筠是謝氏這一輩最優(yōu)秀的小姐,她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優(yōu)雅端麗,是瑯嬛最有名的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