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二人一問一答,一個問得劈頭蓋臉,一個答得流利無比,倒是契合相印,有來有回。
牧嘉志和衛(wèi)逸仙早習(xí)慣鄭邈這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問話風(fēng)格,因此并不驚訝。
突然間,鄭邈毫無預(yù)兆地來了一句:“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跟已故的權(quán)奸樂無涯長得很像?”
牧嘉志和衛(wèi)逸仙雙雙一怔,露出詫異之色。
他二人在外做官,雖不曾見過樂無涯,但到底聽過他的名號。
那人死得實(shí)在難堪,怎要拿這么個人來和知府作比?
“是,先前進(jìn)京時,有人說過�!睒窡o涯坦然反問,“您和樂無涯,是何關(guān)系?”
這下輪到鄭邈沉默了。
他撫了撫頭上的紅玉珠,似是陷入了對過往的懷思。
“是好朋友�!彼谅暤�,“不過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154]博弈(十二)
一干人等依次序入座。
鄭邈果然考問了樂無涯,點(diǎn)出幾處細(xì)節(jié),問他對錢知府落水一案是否了解。
樂無涯撿著要緊的回了。
他幾度過錢知府落水的案卷,又請牧嘉志講過細(xì)節(jié),因此對答極有條理,顯然不是那等對著案卷照本宣科的庸常官吏。
鄭邈微微點(diǎn)頭:“再說說那個丟了的小吏。”
樂無涯不答反問:“敢問大人,此二案關(guān)聯(lián)何在?”
衛(wèi)逸仙:“”
牧嘉志:“”
向來不對盤的二人都齊齊地捏了一把冷汗。
就算按察使大人說了別同他客氣,這也太不客氣了些吧!
樂無涯則認(rèn)為不然。
他認(rèn)為自己簡直是太給鄭淼淼面子了。
當(dāng)年他做鄭三水頂頭上司時,他連“敢問大人”這種開頭都能直接省去,明公正氣地跟他唱反調(diào)。
所以你當(dāng)我頂頭上司的時候最好能給我一視同仁。
鄭邈愣了愣,嘴角不自覺漾起了一絲似甜似苦的笑意,又快速斂去。
樂無涯銳氣十足地逼視于他,顯然是非要得到一句準(zhǔn)話不可。
鄭邈示意之下,一卷案卷被奉到了樂無涯手中。
樂無涯接了過來。
不出所料,其中所載,正是臨皋縣農(nóng)人張二郎中毒身亡一事。
樂無涯只當(dāng)是第一次看到,將案卷從頭至尾細(xì)細(xì)觀視一遍,眉心越蹙越緊。
鄭邈隔著案卷,凝目于他,目光的落點(diǎn)卻有些縹緲,仿佛隔著夢里的十里迷霧,注視著一個還魂的故人。
樂無涯完畢,舒出一口氣,以目相示,得到鄭邈許可后,又將案卷遞給了一側(cè)的牧嘉志。
牧嘉志不明就里,接來一看,剛讀了兩三行,面色便驟然大變。
看到最后,他的手都開始止不住地發(fā)抖。
“這絕無可能!”勉強(qiáng)讀完,牧嘉志站起身來,強(qiáng)忍住如麻般紛亂的心緒,堅(jiān)決道,“鄭大人,我與訾不,我與和謙有同窗之誼,他性情從來溫懦膽小、與人為善,怎會牽扯上殺人兇案?”
鄭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亮賢,你是在用你的官聲為他作保嗎?”
牧嘉志不言,伸手攥住桌角,指尖輕抖,手背青筋緊繃。
一旁的衛(wèi)逸仙接過他手中案卷,裝模作樣地將其上文字通覽一遍,確定一切發(fā)展皆如自己所算,心下安定了七八分。
就連鄭大人親自出馬,也在他意料之中。
臨皋縣區(qū)區(qū)一農(nóng)人的死,本是無足輕重,可一旦與錢知府的墜水案牽扯上,那便是分量可直達(dá)天聽的滔天大案,非得要鄭大人這樣的一方柱石親自出馬,才能壓得住陣腳。
在那農(nóng)人家后院里埋藏金銀的人,名喚馬四,是衛(wèi)家簽了死契的仆人。
馬四的父母妻子全都在自家手里捏著,絕不擔(dān)心他會出首狀告。
馬四本人又是個麻利愚忠的實(shí)心人,辦事干凈,絕無暴露的風(fēng)險(xiǎn)。
“亮賢,莫急�!毙l(wèi)逸仙氣定神閑地站起身來,撫一撫牧嘉志緊繃到發(fā)抖的肩背:“訾主簿是否清白,還需詳查,鄭大人是為了你好,才叫你不要拿官聲來賭他的清白。畢竟知人知面,到底不知心啊�!�
他這一番勸慰,極是真誠,情深意切。
牧嘉志心潮涌動,一把拂下了他的手。
衛(wèi)逸仙受此冒犯,卻并不動怒。
他最了解牧嘉志的脾性。
此人刻薄頑固,不好結(jié)黨,成日里蒼蠅似的圍著尸首和刑案打轉(zhuǎn),是以一生只交下了訾永壽這么一個不算朋友的朋友。
自己越是這么說,他越受刺激,越會執(zhí)迷不悟。
一生摯友,只得一個,卻還是這么一個軟蛋慫貨。
就連向來不喜牧嘉志的衛(wèi)逸仙,都忍不住要為他掬一把辛酸淚了。
果真,牧嘉志受了他的激,面上神色變幻許久后,漸歸堅(jiān)定,拱手道:“鄭大人,我愿為訾永壽作保。我們自幼相交,心如鐵石,絕不相負(fù)!”
鄭邈微微瞇起眼睛。
他愛惜這個茅坑里的臭石頭一樣的頑固下屬,不愿他為訾永壽而冒著丟官受罰的風(fēng)險(xiǎn):“亮賢,慎言,沒有人是不變的。我曾有摯友,但他只是出了一趟遠(yuǎn)門,回來的就再不是他了。”
牧嘉志咬緊牙齒,臉色發(fā)青。
在他不安至極時,樂無涯在旁悠悠開口道:“棄人去者,才是最先變的。若連你也不信他,那還有誰可以信他?”
牧嘉志目色一沉,混亂的氣息稍稍定了下來。
鄭邈忽然聽了這么一句,心下猛然一顫:“若一人忘其本心,失了道義,那便是先自棄于人、自棄于世,怎可怨艾他人?”
樂無涯:“那是朋友,怎能輕易背棄?”
“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哪怕同來,道已不同,何必非要求個同歸?”
“若一步都不曾嘗試著同歸,抬腳便走,毫無留戀,那便是棄人而去�!�
鄭邈只覺一股熟悉的無名火直沖天靈蓋:“我”
“大人,我在寬慰牧通判�!睒窡o涯反問于他,“你在干什么?”
鄭邈張了張嘴。
是啊。
與樂無涯斷義那日,他站在大太陽地里,三去三歸,最終也沒有推開那扇門、回到樂無涯身邊去時,他將這個問題問了自己很多遍。
樂無涯死訊傳來那日,自己怔怔地望著天空許久,才發(fā)現(xiàn)流了滿面的淚時,他又問過自己。
一年前,他偽作身份,跑去一幫水匪間臥底,卻意外吃到一道格外美味的白灼鯉魚時,想到樂無涯也愛吃鯉魚,只是不愛挑刺時,他又自問,他到底在干什么。
道已不同,為何還忍不住,想與他同歸?
樂無涯與鄭邈針鋒相對時,牧嘉志已調(diào)整好了心緒。
他將案卷從衛(wèi)逸仙處取回,再次一遍。
農(nóng)人張二郎,是錢知府意外墜水案的重要證人。
此案過后,張二郎夾著尾巴,很是沮喪了些時日,害怕流年不利,干脆破財(cái)請了位路過的風(fēng)水先生,想改改運(yùn)道。
不知那位風(fēng)水先生是否真有什么大神通,自從去他家那三間破房里跳了一通大神后,張二郎每日都笑得見牙不見眼,仿佛吞了個喜鵲蛋似的。
旁人問他緣由,他不肯說。
在死前的幾日,他忽然喜氣洋洋地遍請四鄰,說他很快就要搬走了,從此買房置地,過上神仙似的好日子。
鄰居們聽說了,自是好奇不已,連聲追問。
但他絕口不提,只是喜滋滋地喝酒。
沒想到,言猶在耳,他卻橫死在家,七竅流血,死相猙獰,顯然是受了鴆毒之害。
臨皋縣細(xì)細(xì)審了案子后,才從張二郎嚇破了膽的老婆口中得知,經(jīng)那位風(fēng)水先生指點(diǎn),張二郎自房屋東南角的地里起出一個封著金銀財(cái)寶的壇子。
他以為是家傳之寶,或是前主人埋在這里的寶貝,狂喜之余,生怕露財(cái),惹來旁人眼紅,開始打聽去外地置辦田地房產(chǎn)的事情。
沒想到事未辦成,人卻枉死了。
臨皋縣令取出金銀查看,意外發(fā)現(xiàn)那碎銀成色還挺新,不像是長久埋在土里的樣子,就連封壇子的黃紙都未褪色,怎么看都是前不久剛埋進(jìn)土里的。
縣令便叫來張二郎的老婆,假意呵斥她,叫她從實(shí)招來。
張二郎的老婆這下傻了眼。
她大字不識一筐,這輩子都不曾出過幾次村子,哪里見過此等陣仗,唬得面如土色,哭著癱軟在地,叫起撞天屈來,說這就是自家挖出來的,其他她一概不知。
縣令閱人無數(shù),見她雖是惶恐,但不似心虛,又看著手里嶄新的金銀和泥罐,漸覺不安。
張二郎這人,是在他縣衙里掛過號的。
桐州府錢知府之死,與他息息相關(guān)。
臨皋縣令知道事大,不敢怠慢,將搜到的物證人證轉(zhuǎn)呈按察使司,又家家走訪、戶戶相詢,竟歪打正著地牽扯出了訾主簿。
牧嘉志點(diǎn)出了案卷中的存疑之處:“大人,案卷中提到,那農(nóng)人張二郎毒發(fā)身亡后,有人見到訾永壽出現(xiàn)在臨皋縣,向人打聽張二郎家的案子。為何證人能一眼認(rèn)出,來人就是訾永壽?”
這邊廂的鄭邈也收斂了心神,答道:“臨皋百姓以務(wù)農(nóng)為業(yè),地處偏僻,平時只有貨郎、游方醫(yī)生等往來,有外人到來四處打聽消息,自然扎眼。半年前,訾永壽因錢知府墜水一案,曾到過臨皋,走訪張二郎的四鄰,詢問張二郎為人如何。因?yàn)樗帐舷『�,便有不少人記住了他,叫他‘紫大人’。六月初二午時一刻,訾永壽再至臨皋,向路過的二位農(nóng)民探聽張二郎被鴆殺一案,其中有一個正是張二郎的鄰居,被訾永壽面對面問過話,當(dāng)時便看他面熟,回家后才想起,此人是‘紫大人’�!�
說著,鄭邈自袖中拿出一物:“臨皋縣令為求妥帖,請來畫師,由兩人各自口述,畫了兩張畫像。”
畫像上的人,容長臉、下垂眼,眼瞼有小痣,確是訾永壽無疑。
鄭邈問道:“今年六月初三那日,訾永壽何在?當(dāng)日衙門出入記檔,請調(diào)來一觀,如何?”
牧嘉志悄悄咬緊了牙齒,吩咐人去取記檔來。
然而,即使看不到冊子,他已知道結(jié)果。
訾永壽為人勤謹(jǐn),鮮少缺勤,自入夏以來,他只請了六月初二、三共兩日的假。
記錄分明,無從抵賴。
“這倒奇了。”衛(wèi)逸仙在旁幫腔,“若說張二郎的案子是訾主簿犯下的,我確是不信。據(jù)案卷所說,張二郎死于六月初一正午,為何訾永壽在案發(fā)后才跑去臨皋探聽案情?從桐州府到臨皋縣,騎快馬大約小半日可達(dá),可訾永壽并不擅騎馬”
說著,他似模似樣地向牧嘉志提問:“牧通判,可對?”
牧嘉志無聲地一點(diǎn)頭。
訾永壽膽小,不敢騎快馬。
他想去臨皋,只能騎驢,或是雇車,至少得花去大半日光景。
牧嘉志記得清楚,訾永壽是六月初一中午告的假。
彼時,他的確有些魂不守舍。
但牧嘉志正忙著匯總刑案,準(zhǔn)備呈送給新到任的知府聞人約閱覽,忙得焦頭爛額,是以并未多問,只說請假可以,但他得用一個下午把這兩日的活干完。
在那之后,牧嘉志坐了下來,默默地干到了月上梢頭,才起身告辭。
而據(jù)證人所說,訾永壽是在六月初二的午時一刻和他們搭上話的。
這即是說,訾永壽從衙門一出來,就在城門下鑰前出了城,直奔臨皋,趁夜疾行,才有可能在次日午時抵達(dá)臨皋。
他為何這般火急火燎,又目的明確地直奔臨皋?
“這確是詭異之處�!编嶅愕�,“況且,臨皋不在桐州治下,他又是從何處得知此案?”
沉默良久的樂無涯忽然開口:“就像是有案子的幕后主使,知道六月初一時,張二郎必死,叫他去臨皋看看人死沒死透似的�!�
牧嘉志聞言一悸,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樂無涯。
就像他只有訾永壽一個朋友一樣,訾永壽同樣是個不擅交際的悶葫蘆,只有他這么一個朋友。
若說他能聽誰的話,那只有是
“沒有證據(jù),聞人知府不該胡亂推測�!编嶅愕溃蚌ぶ鞑镜男袆佑挟�,著實(shí)可疑,即便不是真兇,也是知情之人。不找到他,此案難解�!�
“因此,當(dāng)下最要緊的,便是找出訾主簿的下落。”
牧嘉志和樂無涯對視一眼。
鄭邈來前,他們就在討論訾主簿的去向問題。
樂無涯索性對鄭邈又講了一遍。
鄭邈沉吟片刻,問道:“你認(rèn)為訾永壽還活著,只是被人藏在桐州府內(nèi),未曾出城?”
樂無涯:“是。”
“不一定。”鄭邈道。
“愿聞其詳�!�
“若是將訾永壽殺死,割尸成塊,下鍋烹熟,做成包子或是燉肉,分而食之,將骨頭燉爛掩埋,不失為一樁毀尸滅跡的好辦法�!�
衛(wèi)逸仙:“”
他默默將剛拿起的一塊點(diǎn)心放回了盤中。
樂無涯眼睛也不眨一下:“確有可行之處。將人肉雜與牛羊豬肉一起烹飪,確實(shí)吃不出太多區(qū)別。當(dāng)年江州便有類似的驚天案件,可做鏡鑒�!�
“但是,在桐州行不通。”
鄭邈:“哦?”
樂無涯侃侃而談:“江州的殺人客店地處城外,常年與土匪勾連,替他們毀尸滅跡,所以在自家豬圈后建了一處四窗封緊的屠人所,以此掩人耳目,可見要做成這種勾當(dāng),務(wù)必得有一個足夠掩人耳目的場所。桐州府內(nèi)確實(shí)有幾處殺豬宰羊的地方,但為著通風(fēng)散氣,從不封閉,且常有人來往,怕的是賊人偷肉,人手多,眼又雜,實(shí)在不算隱秘。”
“二來,人肉難以處理,難免有殘毛指甲之類難以處置的東西,此處又不是江州殺人客店,位在荒郊,行路人行色匆匆,饑腸轆轆,能有一口飯食果腹便千好萬好,不會細(xì)嚼慢咽;萬一混了一小片指甲,被人吃了出來,豈不是萬事休矣?”
樂無涯分析得頭頭是道,衛(wèi)逸仙聽得臉色煞白,幾欲作嘔。
鄭邈一點(diǎn)頭:“聞人知府耳目靈通。江州食人案乃是秘案,細(xì)節(jié)一向不為尋常人所知的�!�
樂無涯對答如流:“江州與我家鄉(xiāng)毗鄰,即使朝廷有心保密,又怎禁得民間流言滿天?”
鄭邈見他答得滴水不漏,又問:“那你怎知他不會獨(dú)身一人,逃出城去?”
先前談?wù)擌ぶ鞑臼й櫼皇聲r,牧嘉志并不知臨皋案的存在。
如今看來,若訾永壽與臨皋案有關(guān),那他確有充分的私逃動機(jī)。
他定一定神,朗聲答道:“大人,下官認(rèn)為有可能,但不大�!�
就像他先前與樂無涯討論時所說,訾永壽有心逃離,必會露出些痕跡來,比如事先向衙門請假,多爭取些逃跑的時間;比如給弟弟多買些藥儲備著;比如回家安撫弟弟,謊稱要出公差,并交代給他家里的銀錢放在何處,等等。
總之,訾永壽與弟弟兄弟情篤,這么些年來,牧嘉志看在眼里,知道至少在這上面,訾永壽真沒法做到毅然斷舍。
鄭邈拍板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在城中搜查。按察使司共有七十二名巡捕,我留了十人看家,其余已全部帶來了�!�
衛(wèi)逸仙在旁優(yōu)哉游哉地打哈哈:“大人,恕下官直言,此舉是否有擾民之嫌?”
“這些人都是我調(diào)教的,干不出那等摟草打兔子的污糟事來。”鄭邈道,“先親再疏,先近再遠(yuǎn)。待搜遍官吏家中,再查檢妓院、戲院等地。訾永壽想藏身,必是要藏在相熟的人家里;若是死了,天氣如此炎熱,尸身也得存在冰庫、地窖一類�!�
說著,鄭邈轉(zhuǎn)向樂無涯:“聞人知府以身作則,先從貴府邸搜起,如何?”
樂無涯:“?”
[155]博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