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哦?”衛(wèi)逸仙在旁閑閑道,“牧大人何以如此篤定?”
牧嘉志瞥他一眼,冷冷道:“訾主簿與我朝夕相處,我素知他性情溫懦,無甚主意,但也不是蠢的。即使是他辦錯了事,有心逃離,也該提前告假,遷延些時日,如此一來,等發(fā)現(xiàn)他失蹤時,他不是能逃得更遠了嗎?況且,他與弟弟感情篤厚,萬不會拋下他一個,獨自離開�!�
樂無涯玩笑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該不會訾主簿是被牧大人刁難跑了吧?”
這明顯的調(diào)侃之語,落在牧嘉志耳中,卻令他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半晌后,他抑聲道:“我待他是有些刻薄�!�
樂無涯用扇子輕敲著桌沿,大方道:“他若能回來,爺做主,給他多些辛苦費。”
牧嘉志迅捷地抬眼,眼風頗帶疾色:“大人這是何意?”
樂無涯馬上道:“你看看,你看看,你這么一瞪人,我都害怕。何況人家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小吏?”
牧嘉志無語凝噎之余,又有些心虛:“有那么嚇人?”
樂無涯往后縮了縮,委屈道:“嚇死我了�!�
牧嘉志懶得理他了:“”
見二人都不說話,樂無涯便自顧自分析起來:“訾永壽既無法被人挾持出城,又不似私逃;家私未措、棄親于戶,又不似辭官歸隱;夏日酷熱,尸身運不出城,更是藏匿不住。想來想去,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話說至此,楊徵忽然匆匆來到。
他徑直道:“大人,按察使司的轎子已到府門之外,請您速去接引!”
衛(wèi)逸仙有些訝異:“鄭大人來了?”
牧嘉志:“”來得好快。
不過,牧嘉志想一想,便也釋然了。
鄭大人其人,向來劍走偏鋒,別有思想。
他前腳發(fā)函來,叫聞人知府自行調(diào)閱錢知府的案卷查看,自己后腳便至,不為別的,就是在考察聞人知府為官是否勤勉,是否能做到令行禁止。
世上有貪官、佞臣,自然也有那等懶官,從來是懶得動彈,耽于享樂,自己一年到頭看不了幾篇文章案卷,一應文書皆叫底下官吏代筆回信。
鄭大人最愛捉弄此等人,便變著法兒叫他們難堪。
說起鄭邈大人,此人既促狹,又正直,說是正得發(fā)邪,不大對勁;說是邪里透正,也不大相宜。
即使是牧嘉志,對他的性情也有些琢磨不透。
好在聞人大人為官尚正,足夠用功,不怕上司考問,否則現(xiàn)在非得嚇出一身白毛汗來。
與此同時,樂無涯雙眼放空了一瞬,才站起身來,扯一扯衣襟,邁步向外走去。
牧嘉志與衛(wèi)逸仙隨在樂無涯身后,一起步出府衙。
路上,衛(wèi)逸仙盡著他副手的職責,向他介紹這位鮮少在衙中安坐的鄭邈大人來:“大人,咱們這位鄭大人是天定十四年的進士,字三水,直隸人士。他的性情有些不尋常,您莫要被驚嚇到�!�
“怎么個不尋常法?”
牧嘉志接話道:“鄭大人曾以身試險,偽造身份,讓人牙子把他販進一名姓張的富戶里,順藤摸瓜,挖出了這家一對孿生的少爺小姐喜好虐打殺害家仆,以此取樂的案子�!�
衛(wèi)逸仙:“這還是鄭大人是按察副使時候的事情。迄今大概過去五六年了吧�!�
樂無涯輕聲道:“五六年了啊�!�
話罷,一行人邁過門檻。
門口轎夫也適時壓轎,里面走出了一名團領(lǐng)紅袍的官員,眉眼間隱有風霜之跡,但因著時常嘴角帶笑,身形宛如玉樹,因此看不出具體年齡來。
最叫人矚目的是,在他官帽之下的長發(fā)里,藏著一條用紅玉珠編好的小辮子。
他未語先笑:“聞人明恪,桐州的府臺大人,初次見面”
下一刻,他望向樂無涯,啞口失言,原本紅潤的面色漸漸轉(zhuǎn)為蒼白。
樂無涯佯作不察,恭敬行禮:“因著按察使大人公務(wù)繁忙,未曾前往使司拜會,實乃下官之過,請大人恕罪�!�
淼淼,自從反目之后,真是許久不見了。
[153]義絕
樂無涯還是樂無涯時,得天子令,在短短兩年之間連過于鄉(xiāng)試、會試,于天定十四年登了明堂。
殿考當日,考生們著青白長袍,戴儒士巾,分列昭明殿兩側(cè),各自垂頭,神情莊嚴肅穆。
樂無涯立在最前,發(fā)間用紅檀珠綁了一條小小的辮子,藏在發(fā)間。
這紅檀珠是他新得的禮物。
昨日,兩個小的從宮里偷跑出來,說是給他送考,贈了這串珠子給他。
項知是驕傲地搶話邀功:“我買的珠子!”
項知節(jié)抿著嘴,有點不好意思:“我我開的光�!�
項知是瞥他一眼,拆穿道:“六哥,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啊,你沒得道,又沒升仙,開什么光?頂多算你對著我的珠子念了一遍經(jīng)。”
項知節(jié)難得有點著急,身體微微向樂無涯傾近:“老師,我,我很虔心,照著照著開光儀式做的,分毫不差�!�
樂無涯甚是喜愛這樣亮色的小玩意兒,纏在手腕上觀視,笑道:“一人出錢,一人出虔心,很好,我明日必高中狀元�!�
此話并非他夸口虛言。
樂無涯本就是皇上親口點去應試,自有天恩庇佑。
此外,他因著外貌出眾,口齒伶俐,自幼生在上京,隨著命婦母親出入宮闈,在場的無論是司禮內(nèi)監(jiān)還是監(jiān)試官,都與他相熟。
任誰都知道,只要不出差錯,今科狀元非他莫屬。
不少考生都對他的才名有所耳聞。
樂無涯曾在對景族的銅馬之戰(zhàn)中立下赫赫之功,雖說自幼也讀詩書、明禮義,到底是由武轉(zhuǎn)文,卻仍能在眾位寒窗十載至數(shù)十載的考生中脫穎而出、拔得頭籌,可知此人是水中龍,天上鳳,不可與之爭鋒。
尋�?忌茸灾y以與此等人物比肩,面上以禮相待,心中敬而遠之,暗嘆自己倒霉,怎偏偏與此人同科應試。
樂無涯答完試題,便與另一名同時交卷的考生前后腳出了昭明殿。
他今日答題答得順遂,便像只驕傲的孔雀,在前走得器宇軒昂、成竹在胸。
正走著,他忽然聽得身后傳來一聲淺笑。
樂無涯回頭望去,看見那與自己同時交卷的考生笑盈盈地盯著他的后腦勺瞧個不停,見他回望,也不見收斂,反倒注視著他,嘴角笑意更盛。
普通考生初入宮闈,前有內(nèi)監(jiān)引路,四面是宏偉宮墻,多數(shù)是心有戚戚,不敢張狂,只敢低頭行路,但樂無涯這些年來經(jīng)常出入宮廷,不講那些個規(guī)矩。
他笑問:“兄臺笑什么?”
那人斂住笑意,虛指一下他的頭頂:“見諒。我見足下頭戴紅珠,昂然而行,頗像”
“像什么?”
那人喜笑顏開:“頗像我家養(yǎng)的那只小白鵝�!�
樂無涯愣了片刻,大笑出聲,惹得一旁的司禮內(nèi)監(jiān)一陣惶恐,輕聲提醒道:“樂公子,低聲些,好叫奴婢交差啊。”
那人見太監(jiān)這樣尊稱他,不禁好奇:“這位內(nèi)監(jiān)大人認得您?”
樂無涯自報家門:“在下姓樂,名無涯,字有缺。”
然而那人繼續(x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樂無涯,仿佛樂無涯并沒能解答他的疑惑。
樂無涯懂他的意思了:“我乃昭毅將軍樂千嶂第三子�!�
這下,眼前的考生豁然開朗了。
他坦蕩蕩地點了點頭,殊無奉承之意,含笑一拱手,一本正經(jīng)道:“在下直隸考生,鄭邈鄭三水,乃直隸懷陰縣懷陰村耕夫鄭老頭的第二子�!�
樂無涯被他逗得眉開眼笑,實在喜歡他說話的調(diào)調(diào),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走哇,請你喝酒去,你跟我講講懷陰的風土人情,如何?”
揭榜過后,樂無涯不負眾望,點了狀元。
而鄭邈點了二甲十八名。
待樂無涯調(diào)任大理寺后,他立即厚著臉皮向皇上討人,把鄭邈要到了身邊。
彼時的樂無涯想,他前十幾年的人生沒過好,稀里糊涂,造孽深重,負血親,失故友,認賊作父,偏偏養(yǎng)親待他甚好,令他即便想恨想怨,也無從怪起。
如今自成一家了,他該交些新友,結(jié)些善緣,再辟一片嶄新天地。
一開始,二人是很要好的。
二人興趣相投,志向也合,樂無涯大婚時,還是鄭邈來做的儐相。
鄭邈為人跳脫,不事權(quán)貴,從不走尋常路。
有次,樂無涯叫他辦件要緊差事。
鄭邈急驅(qū)馬匹,要出城去。
城門將閉,天色昏昏,處于可放行又可不放的邊緣。
那城門官正是掌小權(quán)而愛用權(quán)之人,見鄭邈官職不高,又行色匆匆,便生出了逗弄之心,冷嘲熱諷,態(tài)度倨傲,不肯放他通過,暗示他多給些銀錢利市。
鄭邈與他饒舌片刻,發(fā)現(xiàn)此人乃是故意刁難,便不再多言,一鞭子將那城門官抽倒在地,又令左右左右制住那城門官,自行絕塵而去。
事后,即使他將差事圓滿辦完,仍因毆打城門官而險些獲罪。
虧得樂無涯耳目通達,反應迅速,不等那城門官夸大其詞地將此事鬧大,一面具折請罪,講清來龍去脈,一面為“恪盡職守”的城門官請功,總算是把此事平息了下去。
為此事,樂無涯生了不小的氣,等鄭邈一回來,就把他叫到書房里痛罵一頓,中心思想是,要作死啊你。
鄭邈脾性也不小,長篇大論地和他對罵,中心思想則是“給你辦事,你還不樂意了。你就該救我,不救我你就是沒良心”。
二人吵罵一場,罵得臉紅脖子粗。
吵完后,二人又共去吃飯。
席間,他們又爭執(zhí)起來。
鄭邈朝他的頂頭上司擲來筷籠一副,樂無涯掀翻了他米飯一碗。
緊接著,樂無涯彎腰撿筷子,鄭邈低頭撥米飯。
忙罷了,二人繼續(xù)對坐用餐。
此等奇景,在大理寺中屢見不鮮。
然而,自從成婚以后,樂無涯與皇室綁定愈深,與上京諸位官員交游甚多,漸漸再無閑暇與鄭邈把盞共飲、把臂同游。
共入刑部之后,鄭邈與他政見相異,爭吵愈發(fā)頻繁。
再往后,便是相對無言,唯有沉默。
決裂是在柳姓紈绔當街殺害宋家女子的那一案發(fā)生的。
樂無涯百里奔襲,箭殺柳姓紈绔,后又連夜趕回,隨即病倒在床,纏綿病榻數(shù)日,初初康復,又在長街上遭了裴鳴岐的冷遇。
返回刑部衙門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樂無涯便聽說了鄭邈自請外放一事。
樂無涯匆匆提著買好的桂花糕去見鄭邈,卻撞見他正在收拾行裝。
他當真是要離開。
見樂無涯到來,鄭邈淡淡地沖他一頷首,便繼續(xù)忙碌了。
樂無涯給自己搬了個小杌子,坐下之后,故作輕松地問:“怎么突然要走?”
鄭邈:“不想留了。”
樂無涯伸手扯扯他的衣角:“喂,誰得罪你啦?”
鄭邈不答。
樂無涯不想笑,卻要強笑:“說說看嘛,我給你報仇。”
鄭邈終是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轉(zhuǎn)過身來,靜靜地望著他:“前段時日,宋氏女被殺案判下來之后,你去了哪里?”
二人共事多年,只這一句話便夠了。
樂無涯舔一舔唇:“你知道啦?”
“你有何權(quán)力執(zhí)私刑?”鄭邈將手中的書卷狠狠攥緊,逼視于他,“樂有缺,你視我大虞法度為何物?”
樂無涯反詰:“以公法而言,你有把握可以叫他償命嗎?”
鄭邈反唇相譏:“那樂大人偽作強盜,格殺人犯,為何不需償命?還是說,樂大人自認高人一等,可做那奪命判官,你想叫人三更死,人便不必活到五更了?”
樂無涯沉默半晌,后又問道:“既知我有罪,為何不檢舉我,卻要棄我而去?”
二人問來問去,沒有一人作答。
可因為太過熟稔,幾乎不需作答,便已知道答案。
唯有這個問題,樂無涯不知答案。
“那是他應得的結(jié)果�!编嶅愦瓜率謥�,輕聲道,“有缺,你叫我失望,我捫心自問,卻不愿你死�!�
“我既無法秉公,離你遠些,總還做得到�!�
樂無涯定定望著他,有萬千的話要說,可話到嘴邊,便化為無物。
半晌后,他微微笑著,眼中泛光:“兄臺,你后悔那日同那只白鵝搭話了嗎?”
“我從不后悔。”鄭邈斷然道,“我比你更愛先前的樂有缺。可你還是他嗎?”
“你不是他�!�
如今,斗轉(zhuǎn)星移,鄭三水還是鄭三水,相貌不曾大改,仍是嬉笑怒罵,一任心意。
就是多了條紅玉珠的發(fā)飾,像大白鵝的冠子。
鄭邈望了他半晌,目光散亂,后又凝聚。
在短暫的沉默過后,他喚他:“你可是聞人明恪?”
樂無涯抱拳:“是。下官聞人約,見過鄭大人�!�
鄭邈走近一步,愈發(fā)仔細地打量樂無涯的相貌:“聞人知府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不喜歡那些個虛禮�!�
樂無涯:太知道了。
你沖我扔筷籠的時候,我便曉得你是個不講虛禮的。
樂無涯從善如流:“那大人里面請,外面怪熱的�!�
鄭邈邁步進入府衙,邊走邊問:“多大年紀了?”
“虛度二十六載光陰�!�
“哪里人士?”
“出身江南之地�!�
“聽說是個舉人?納粟得的官兒?”
“是�!�
“為何不再考?”
“下官不擅科考�!�
“聽說你們丟了個府吏?”
“是�!�
“找著了沒?”
“未曾�!�
“丟人。”
“確實是丟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