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仲飄萍動了動嘴巴。
以他商賈之家出身的認(rèn)知來說,確實不該查。
涉及大宗銀錢的事兒,糊涂是福。
畢竟這世道,從來是水至清則無魚,動了錢,那就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一旦傷到了誰的利益,自己想不出血,實在不大可能。
但他吃過多嘴多舌的大虧,便搖搖頭,道:“不好說。”
“可是可是為什么呀?很難嗎?”元子晉想不通,“把吃白飯的轟出去,不是能用同樣的軍餉干更多的事兒嗎?每個人拿到的錢也會變多,打倭寇不會更踴躍,更有勁兒嗎?”
仲飄萍笑著打太極:“這個真不好說�!�
元子晉旁的不認(rèn),就認(rèn)個死理兒。
仲飄萍不跟他細(xì)說,樂無涯懶得同他說,那他自己去查不就是了!
他和南亭百姓打了許久交道,總算不是那個滿嘴屁話、高高在上的少爺羔子了,至少能無縫融入老百姓,和他們談?wù)勌�、說說地。
元子晉單人出馬,走街串巷去也。
在他忙碌時,樂無涯已經(jīng)接連打發(fā)走了不咸不淡地跑來請罪的衛(wèi)逸仙,警告他身為地方父母官、莫要將無辜商戶牽連進(jìn)來的牧嘉志。
隨即,他把秦星鉞喚了來。
二人頭碰頭聊到夜深時分,房門忽然被一把蠻力貿(mào)然推開。
元子晉披星戴月而來,手扶住門框,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一味的只是喘息。
他雖是跑出了通身大汗,但開口就是無禮之至的命令:“聞人明恪,你不能查吃空餉的事兒!”
樂無涯跟秦星鉞淺淺對了個眼神,秦星鉞便起身告辭了。
待門扉關(guān)閉,樂無涯才沖他一挑眉:“哦,怎么個說法?”
元子晉擦了把汗,勉強(qiáng)將氣喘勻,從懷里掏出一卷揉皺了的小冊子:“我知道,你是文官出身,不懂武將這些個彎彎繞。我、我打聽到了,來講給你聽!”
聽他這樣說,樂無涯面上沒有一點嘲笑之色。
相反,他以從未有過的溫和與鄭重,遞給元子晉一杯涼好的茶:“說說看�!�
元子晉滿心焦急,無暇理會樂無涯態(tài)度的轉(zhuǎn)換,一口飲盡了茶水,一抹嘴,在樂無涯對面大馬金刀地坐下,嘩啦啦翻開冊子:
“我朝文武分治,按理說是各管各的那攤子事,互不干擾,但是我先看南亭,再看桐州,發(fā)現(xiàn)朝廷的規(guī)定是規(guī)定,到了地方,其實軍政不怎么分家。若是你厲害些,你就能說了算;若是那衛(wèi)所的人有權(quán)有錢,他們說話就能更算數(shù)些,你就算官至知府,也管不到他們,只能干瞪眼�!�
樂無涯微微一點頭:“那桐州,是誰說了算?”
元子晉一瞪眼睛:“這不是廢話嗎?管他是誰,肯定不是你啊。”
怕樂無涯托大,不能理解他如今面臨的處境,元子晉刻意壓低聲音,認(rèn)真比劃起來:“這些衛(wèi)、所頭頭,勢力都可大了!朝廷讓軍戶閑時屯田,戰(zhàn)時扛槍,平時屯田得的糧,上交后再換作餉銀,若是上頭撥付的餉銀不夠,就把他們上交的糧再發(fā)還回去,充作他們?nèi)粘5慕拦�。這一來一回間,這些千總、百宗、把宗,把自己吃了個肚兒圓,真正到軍戶們手里的少之又少,哪里會管他們的死活?”
“他們還虛報軍戶人數(shù),就為了多騙取一些朝廷餉銀!剛開始還收斂些,拿自己的親朋好友充數(shù)。這些好歹還是活人,到后面,他們見沒人查問,越發(fā)肆無忌憚,干脆捏造戶籍,憑空造出了好多人來。一家軍戶,夫妻兩個生了十六個孩子,單這一枝一脈,足足有十八口人!母豬都沒有這么下崽的!”
“就這么著?”
“豈止!”元子晉氣得直拍大腿,“他們還敢大肆收地,把軍人當(dāng)做佃戶使喚,恨不得把他們敲骨吸髓壓榨死呢!平時里把軍戶打熬得要死要活,男的耕地,女的織布,小的放牛,活脫脫是當(dāng)自家長工使喚!”
“怨不得這些人打不過倭寇,一碰上就像是豆腐碰石頭似的,一撞就散!平時疏于操練,武備廢弛,真要到了戰(zhàn)時,這些軍戶和尋常農(nóng)戶有甚區(qū)別?肯定是明哲保身,走為上計��!”
元子晉越說越氣,哐哐地鑿起桌案來,義憤填膺道:“若是我爹在,他們豈敢做這等勾當(dāng)?”
樂無涯看他三鑿兩鑿之下,那桌案竟然有分崩離析之虞,急忙把兩只茶杯端起來:“輕著點兒!這可是府內(nèi)難得的好杯子,汝窯的呢,砸了多可惜?”
元子晉不假思索:“這都是民脂民膏!可恨至極!”
樂無涯橫他一眼:“民脂民膏,你給它砸了就不浪費(fèi)啦?”
元子晉一哽,繼而想到,自己以前在家里,是一身的少爺病,非綾羅綢緞不穿,非定窯汝窯不用,不由得小臉一紅,悶悶的不做聲了。
樂無涯端著兩只杯子,好奇道:“這么多事,你是從哪里打聽到的?”
“我找到了幾個軍戶老婆,她們正好結(jié)伴來城里采買紗線,還要連夜趕回去織布。我跟她們聊了兩句,謊稱我遠(yuǎn)房表哥是軍戶,前段時間戰(zhàn)死了,爹娘叫我出個面,幫著表嫂收尸,鎮(zhèn)鎮(zhèn)場子,免得她孤兒寡母的受人欺負(fù),就這么聊起來了。沒聊幾句,她們便開始倒起苦水來。”
元子晉在南亭專門負(fù)責(zé)老娘舅的二三事,成日熏陶其中,編起故事也是有鼻子有眼。
說到此處,他異常痛心,道:“有一個阿嬸還哭了呢!”
樂無涯忍不住一樂。
這小子還真是長了張討婆姨阿嬸喜歡的臉。
他逗著他說話:“那我肅清軍隊,查清軍隊里的積弊,把這里頭的水分?jǐn)D干凈,這還不好?”
“你傻呀你!”元子晉沒好氣地翻了一個大白眼,“你把水分?jǐn)D干凈了,倒霉的不還是底下的人?”
樂無涯虛心請教:“怎么會呢?”
元子晉愈發(fā)認(rèn)真,連比帶劃:“你要是真跟上面說,咱們這兒沒有一萬二的在冊軍人,只得六千個,上頭只要說一句,‘好呀,以后把你們的軍餉調(diào)整過來,只發(fā)六千個在冊軍人的軍餉’,你怎么辦?你把所有人都得罪死了!”
上頭要撈錢,還是會撈,但撈到手的份額變少了,他們能不恨樂無涯自作主張,多管閑事?
至于下層軍人,他們無法知曉這其中的彎彎繞、
他們只能看到,知府大人“仗義執(zhí)言”“擠干水分”后,自己拿到的軍餉經(jīng)過層層盤剝,比以往更少了。
一旦引起下層軍人暴動,樂無涯的官別說是做到頭了,命怕都是保不��!
元子晉越說越覺后怕,冷汗黏著后背,讓他在這三伏天冷得牙關(guān)直打顫。
人心殘毒,危機(jī)四伏。
他今日算是窺見一角了。
忽的,一只溫暖的手按上了他的肩膀,安撫地揉了揉:“元老虎知道你這樣,會很欣慰�!�
樂無涯態(tài)度坦然,仿佛此刻身處困局的并不是他一樣。
元子晉卻低頭沮喪起來,就連他稱呼自己父親“元老虎”這等大不敬的行徑,都沒心思追究了。
“我不行。”他低聲說,“我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我想要那些嬸嬸們手里有錢,多扯兩尺花布,給自己做件衣裳;我不想看軍戶們扛著鋤頭白白地送死;我不想朝廷積弊日久,自毀長城;可我也不想不想看著你”
這個空心大少淚盈于睫,隔著一雙扇子似的長睫毛,委委屈屈地看著他:“我討厭你,可不想看著你得罪人,哪天死在了別人手里,都不知道為什么�!�
他抬起那雙多情泛光的桃花眼:“你別查欠餉的事情了,那是個無底洞。你,你先干點別的成不成?”
樂無涯蹺起二郎腿:“我要查�!�
元子晉登時急了眼,一抹眼淚,急切道:“你是不是沒聽懂我說什么?我說”
“我聽得懂�!睒窡o涯探身,捏了捏這小老虎的臉蛋,“你沒辦法,我有辦法。但一來不是什么光明法子,你八成不喜歡;二來,要你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我干,行不行?”
元子晉狐疑地打量他:“我我只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你就能想出辦法來?”
樂無涯笑:“差不多吧�!�
“那我干。”元子晉蹲下身來,仰視著他,“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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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博弈(一)
從次日起,樂無涯身邊便綴著了一只晃來蕩去、左顧右盼的小老虎尾巴。
秦星鉞見此情狀,快言快語地提出意見:“大人,帶著明秀才就算了,至少那是個知冷知熱、知情知趣的。帶這么個小子,您受得了嗎?”
元子晉不干了:“姓秦的,我怎么了我?我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了?”
秦星鉞靜靜注視著他。
元子晉話一出口,便覺出了不對來,眼神往秦星鉞的斷腿上一溜,頓時慌了神,伸手把自己的嘴堵上了。
秦星鉞無可奈何:“大人,你看他這樣,出口就沒幾句人話,能帶得出去嗎?”
見樂無涯笑而不語地望著秦星鉞,元子晉心虛得厲害。
昨天他才放下豪言壯語,若是今天還沒出門就被一棒子打回去,他的面子往哪兒擱?什么時候才能成個器、讓爹對他刮目相看?
他急切道:“我我我不說話了!”
然而,秦星鉞在樂無涯的注視下,氣勢也漸漸弱了下來。
他以前仿佛
別看他現(xiàn)在有條有理的,挺像個人樣兒,當(dāng)年,他初入軍營就跟上了樂小將軍,仗著射技絕倫,被他寵得不曉得天高地厚,神氣活現(xiàn)地跟在小將軍身后,尾巴翹得比天還高。
一旦意見不合,他連樂將軍身邊的于副將都敢拍著桌子嗆上幾聲。
【網(wǎng)址:..】 自己都是如此德行,姜鶴更是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主兒,常發(fā)驚人之語。
現(xiàn)如今的秦星鉞,回想起自己彼時彼刻的德行,都難免臉紅汗顏。
不知道樂小將軍哪里來的勇氣,真敢把自己和姜鶴當(dāng)左膀右臂用。
秦星鉞低下頭去。
在聞人知府身上去找舊主的昔年舊影,這件事總是不甚光彩,對小將軍和知府大人都不公平。
這讓秦星鉞始終覺得羞愧不安。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最近,他越來越多地在聞人明恪身上看到小將軍的形影,就好像當(dāng)真是他還魂而來似的。
樂無涯見秦星鉞紅著臉埋下頭去,就轉(zhuǎn)向了元子晉:“你剛才說,今天不講話了?”
元子晉沒察覺到他在言語里給自己挖了個坑,加之方才說了錯話,來不及細(xì)想,忙點頭不迭。
“成�!睒窡o涯一轉(zhuǎn)手中折扇,“陪我去見個人吧�!�
今晨,把總蔡彘連夜孤身返回所中,向千總臉色蒼白地報告了桐州府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
千總姓張,宿醉一醒,便聽到此等事情,驚得酒意全消,將蔡彘劈頭蓋臉痛罵一頓,拎著他前往府衙謝罪,現(xiàn)在正在等候發(fā)落。
樂無涯坦然落座,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一下張千總
張千總滿面堆笑,心中忐忑兼惱怒。
算起來,知府大人滿打滿算,到任才四日,還沒來得及招呼收攏底下官員前來拜見呢。
誰都知道,新官上任,底下的人頂好是把尾巴夾緊,等摸清楚官員性情后,再對癥下藥。
誰知道,還沒等他做好萬全的準(zhǔn)備,這姓蔡的進(jìn)了一趟城,就一把把他推到了知府老爺跟前來?
若不是怕給樂無涯落下個苛待下屬的壞印象,他高低得先把蔡彘打個半死再說。
不等樂無涯有發(fā)落之意,他先干凈利落地拜倒,正聲告罪道:“大人,下官是三江所的千總張阿善,下官平日治軍不嚴(yán),御下疏松,才鬧出此等沖撞府門、聚眾鬧事的丑事來。下官有罪,請大人降罪!”
一番檢討做得情真意切,甚有條理。
樂無涯進(jìn)門時,面無表情,神色凜冽,看似挾雷霆之勢洶洶而來,但當(dāng)張千總滿頭冷汗地在他面前告饒請罪時,他反倒不急了。
他端起備好的香茶:“千戶管千人,百戶管百人。你只有一個人,不能時時盯著手底下一千個人的動向,這怎會是你的錯處?”
張千戶繃緊的面部肌肉微微一松。
他隱約聽出樂無涯并無追責(zé)之意。
但他還是謹(jǐn)慎為上,連道不敢。
樂無涯抿了一口茶:“別再說不敢。沒能及時下發(fā)餉銀,是我知府衙門察查不足,你若是再一味告饒,我便要以為你是在指桑罵槐了�!�
這話說得雖然居高臨下,卻叫張千戶懸著的心又定了定:
餉銀的事,知府大人也肯兜底?
樂無涯問他:“軍法帶了嗎?”
張千戶忙忙點頭:“帶了,帶了!”
樂無涯:“我為何讓你帶軍法前來,而不是讓你把人帶回所中再打,這番用意,你可知曉?”
張千戶是個伶俐的,利索地答道:“知府大人心事,我老張怎敢揣測?知府大人叫帶軍法來,咱就老老實實帶來便是!”
樂無涯一笑。
張千戶故作粗豪,卻在言辭中巧妙地改換了人稱。
他八成是想試探試探自己性情如何。
若他是一個一板一眼之人,對他這么不講規(guī)矩的言行開口指責(zé),擺出“文武兩立”的清高姿態(tài),接下來,他想辦的事兒,就沒那么好推進(jìn)了。
可他若是隨和地認(rèn)下了“老張”這個稱呼,同樣不妥。
樂無涯了解這些軍人。
以禮待之,他們反倒要瞧不起人,認(rèn)為對方軟弱可欺。
以力壓之,同樣要拿捏好尺度。這些軍官們手頭有兵,在所中橫行無忌,向來豪橫慣了,一旦壓制得狠了,他們也是要忿忿不平的。
“‘老張’?”
樂無涯向后一仰,笑瞇瞇地重復(fù)了他的自稱,“‘老張’,挺有意思�!�
樂無涯不指責(zé)他無禮,也不輕輕揭過,只定定地含笑望著他。
眉眼官司打了幾個回合,張千戶便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很快敗下了陣來:“哎喲,知府大人,下官失言,您有怪莫怪!”
他另起了話題,積極道:“大人,那軍法我?guī)砹耍际亲钣驳奶贄l子,那些個兵跑您這里鬧事,下官定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
樂無涯閑閑地用指節(jié)敲打起桌面來:“別在我面前顯擺你那軍威。爺沒那個聽人挨打叫喚的癖好,拖遠(yuǎn)點打,別擾了我讀書的清凈。”
這就是明示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小懲大誡,連“懲”的尺度都由著張千總拿捏去。
聞言,張千總一顆忐忑不止的心定下了七分。
就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來這把火至少是燒不到他的頭上了。
新知府年紀(jì)不大,還挺懂事。
腦袋里轉(zhuǎn)著大逆不道的念頭,張千總禮數(shù)不缺,一個大禮行到底:“大人,一會兒我親自執(zhí)刑,就不來擾著您了。就是那軍冊之事,人員冗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一時實在難以清點完全,還請寬容些許時日�!�
樂無涯淡然道:“是啊,事易辦,人卻難管。這個中難處,我理解得很�!�
“那”
“在冊萬余軍人,皆為百姓心安所系,細(xì)細(xì)地查,真真地驗,莫要出錯�!睒窡o涯說,“什么時候查驗完,什么時候?qū)宰铀蛠砼c我看就是了�!�
直到聽到這句話,張千總從清早便吊在喉嚨口的心徹底回歸原位。
這才是最叫他憂心之事。
知府大人說“只看冊子”,那便只送來冊子便是了。
至于在其中攙多少水分、知府大人肯不肯擰出水分來,就看他們的禮數(shù)“周到不周到”了!
能用錢解決的事,怎么能算事呢?
他興奮地一揖:“大人明斷!這都是現(xiàn)成的,待我回去捋上一捋,便將冊子送給大人過目!”
“嗯,回吧。”樂無涯說,“把軍冊連著挑出來的五十個好軍士,抓緊時間送來。”
張千總心情愉悅,便多嘴問了一句:“您要這么多好漢子干什么?”
樂無涯斜他一眼:“我自己建個衛(wèi)所,打過大海去,把倭寇老家一鍋端了。”
張千總聽這話頭不對,忙輕巧地一扇自己的嘴巴:“這張破嘴,趕明兒就給縫起來。大人莫怪��!”
臨行前,神清氣爽的張千總偷眼瞧了一眼大人身邊的小幕僚。
這小白臉看上去面色如鐵,頗有氣勢啊。
送走張千總后,眼看元子晉憋得欲生欲死,快要斷氣,樂無涯頗覺好笑:“給你三句話的份額。有話就問吧�!�
元子晉滿心怨氣,張口便是質(zhì)問:“你在干什么?”
這二人的對話,他越聽越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