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是不是糊涂之人,且看他將來如何處事罷�!毙l(wèi)逸仙一擺手,“再去府衙后查看一番老爺?shù)穆淠_處,查查有無疏漏之處�!�
說著,他微微一笑:“今夜之后,他怕就再沒有一個好覺可睡了。可得伺候好了。”
是夜。
樂無涯立在府衙的桐州地圖之前,抬起指尖,抵在三江州的一角。
華容端了一盞茶來,探頭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你可聽說過一個烈女的故事?”
樂無涯緩緩道:“桐州府三江州,有烈女金氏,結(jié)草廬與亡夫之墓相伴,悉心撫養(yǎng)遺腹子,直至其子考上進士后,才于丈夫墳前自刎而亡。先帝感其節(jié)烈,特賜牌坊一座,準入《烈女傳》,并將此縣更名為”
樂無涯的指尖下移,露出了那處地名:“桐廬。”
桐廬之名,便是由“桐州結(jié)廬女”而來。
華容啊了一聲,撓撓腦袋:“那她的孩子要多傷心啊�!�
樂無涯不答。
他想的事情,要更深更遠一些。
老皇帝把戚姐下放到這里來的心思,可以說昭然若揭。
他大概是衷心盼望這位為母當街殺人的孝女,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效仿金氏,殉夫而死。
可惜戚姐不遂他愿,活得花團錦簇,熱熱鬧鬧。
“桐廬,桐廬”把這地名在嘴上念了兩遍,華容覺得眼熟也耳熟,半晌后,他眼前乍然眼睛一亮,“不就是那位擅種茶花的縣主大人”
“是啊�!睒窡o涯點頭道,“是她。”
他鄉(xiāng)遇熟人,華容的情緒不免高漲起來,興沖沖道:“我們還要把‘思無涯’種到這里來嗎?”
“傻小子。南方茶花多的是,三江州每年還有兩次茶花節(jié)。咱們的‘思無涯’在益州是個風雅的稀罕物,傳到此處,怕是要水土不服的�!�
“那茶葉”
樂無涯端起那茶盞,在華容鼻子下晃了一圈:“你聞聞,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有的比嗎?”
華容想不到,太爺好不容易在南亭摸索出的生財之道,換了個地方,居然走不通了,不由得氣沮起來:“那豈不是要從頭開始?”
樂無涯一捏他的鼻尖:“小子,怕什么?這世上的路不都是人蹚出來的嗎?”
華容摸著鼻尖,正若有所思地回味樂無涯的話,便見元子晉怒沖沖地推門而入,指著樂無涯,怒道:“好哇,聽說你一來就收受賄賂,可真是個好官!”
樂無涯淡淡反問:“你今日課業(yè)做完了?”
元子晉一哽,硬著頭皮道:“你少打岔!我還道你是什么不世出的奇人能人呢,沒想到眼皮子恁的淺。合著你在南亭撈名聲,就是為了換個稍微富庶些的地界,好放開手腳撈錢!”
樂無涯再次反問:“我不撈錢,賬面上的五千兩虧空,你替我填?”
元子晉:“?”
元子晉:“什么五千兩?”
樂無涯一指旁邊桌案上那如山堆積的賬簿:“三任知府留下的爛攤子,我粗估了一下,攏共四千八百兩�?隙ㄟ有沒算到的,算個五千兩,不過分�!�
元子晉還在發(fā)傻時,華容耳朵里已是轟然一片,差點咬了舌頭:“怎會”
五千兩!
對平民華容來說,他連燒紙錢都沒敢燒這么多。
當初,太爺?shù)母赣H掏出半副身家,賑災捐官,也不過是一千兩銀子!
華容看向樂無涯,幾乎要哭出來了。
太爺都知道了,怎么還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樂無涯卻是毫不意外。
若是此地政通人和,輪得到他來?
倭寇之亂,只是表象而已。
簡單來說,此地最大的癥結(jié)是窮。
窮則生變,繼而生亂。
元子晉不敢信樂無涯的說辭,快步向前,就近翻開一本擺在最上頭的賬目。
樂無涯已用可以擦去的炭筆圈出異常之處,倒是醒目。
元子晉心算之下,發(fā)現(xiàn)這一本帳上,便有三百兩銀子虧空,不由得白了面孔。
他雖然不大聰明,可也曉得,這賬目虧空,必是得要人補上的。
前三任知府均是不得好死,聞人明恪再有能耐,總不能追到地底下去要賬吧?
元子晉的腦袋也跟著大了:“找那個姓衛(wèi)的府同知��!他是怎么代管的?!”
樂無涯語調(diào)輕快道:“哦,你也知道他是代管。換你是他,你樂意當這個填坑的冤大頭?還不是得等我這個正主來么?”
元子晉結(jié)巴起來:“那,那怎么辦?增稅?”
“不錯,我剛一到任,苛捐雜稅就來了。”樂無涯一點頭,“看出來你很恨我了,想讓老百姓背后罵我扒皮知府、破家狗官。”
元子晉也顧不得指責樂無涯了:“你甭賣關(guān)子了!有什么招數(shù),你倒是使出來呀!”
“有啊�!�
樂無涯將手搭在元子晉肩上,笑吟吟地推著他轉(zhuǎn)了個方向。
元子晉正心亂如麻,見他如此做派,還以為他要弄什么玄虛,一頭霧水地隨他轉(zhuǎn)過了身去。
緊接著,樂無涯毫不留情,一腳踹到了他的屁股上:“給我滾去做你的功課去!”
元子晉被踹得踉蹌兩步,直接撲到了邁步而入的秦星鉞的懷里。
秦星鉞與樂無涯視線一交匯,他便使了一個巧勁兒,把立足不穩(wěn)的元子晉推出了房屋,順便麻利地把門關(guān)上了。
元子晉被狼狽為奸的兩人接力扔出了房來,又痛又氣,揉著尾巴骨,在院內(nèi)扯著嗓子,叫喚得聲震四野:“姓聞人的,你給我等著!”
見屋內(nèi)沒有回音,元子晉委屈地揉著腰臀,徑直向后院而去。
仲飄萍人已在后院,正一板一眼地用一截注了鉛的白蠟棍操練著刀法。
見他一瘸一拐、灰頭土臉地走來,仲飄萍停了手:“元公子,怎么了?”
元子晉沒好氣道:“碰見狗了!我就是那呂洞賓!”
說著,他抄起掛在武器架上的一樣奇怪武器。
那錘頭看著小,但足有二十斤,錘柄上穿了個孔,由一條兩尺長、浸了桐油的麻繩串過,打了個豬蹄扣。
這便是樂無涯為他所制的“教具”。
元子晉拎著這東西,走到一口摘了銅丸的銅鐘前,滿懷怨憤地單手抓著繩子一端,將錘子凌空揮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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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來。
他的功課,就是要揮舞起麻繩,用錘頭穩(wěn)穩(wěn)敲中這口小銅鐘。
剛開始,他每日只需要敲中鐘身二十下,就能吃飯睡覺。
現(xiàn)在,他得穩(wěn)穩(wěn)砸中銅鐘中央那塊一文錢大小的花紋,砸滿十下,才準上床。
仲飄萍的職責,則是要把刀法練熟,以及在旁監(jiān)督著他。
元子晉不懂操練這玩意兒的作用是什么,只當自己是被那該死的聞人明恪磋磨刁難了。
于是,他咬牙切齒地雙手握住繩子,把那枚花紋當做了聞人明恪的腦袋,將錘子在空中揮舞兩圈,舞出了呼呼的風聲。
當?shù)囊宦�,正中紅心!
這一聲異響,震得一墻之隔正在夜釣的衛(wèi)逸仙,直吐出了一口熱茶。
他剛才才被元子晉的大呼小叫吵得頭疼,又被狠震了一下,不由驚道:“什么動靜?”倭寇打上府門了?
僮仆小步快跑,前去查探。
半晌后,他折返稟道:“是知府老爺帶來的人在操練呢。”
衛(wèi)逸仙望向漆黑如墨的魚池,惋惜地一搖頭:“唉,這兩日怕是釣不成魚了�!�
秦星鉞出身天狼營,打探情報還是頗有一手的。
這半日光景,他已帶回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譬如,三日后,是本地布政使大人、樂無涯如今的頂頭上司的生辰。
三節(jié)兩壽,孝敬上司的禮是一樣不可少。
與他管理天高皇帝遠的南亭小縣時不同,如今的樂無涯,頭上頂著按察使、布政使、指揮使等幾位老爺,中間有七八位知府同仁,底下還有一幫嗷嗷待哺的官員。
說白了,沒有錢,他寸步難行。
前三任知府,或多或少,都死在一個“錢”字上。
將秦星鉞送去休憩后,樂無涯獨身一個立于院中,單衫薄衣,滿身是月。
他伸手入懷,掏出一卷銀票。
那是小六給他的修路之資。
他本意是想替他攢著做老婆本。
如今,怕是留不住了。
樂無涯伸手捻出衣領(lǐng)里那枚玉制的小棋子,抵在指尖,緩緩摩挲。
唉,想給小七寫信了。
要怎么能投個散財童子的胎呢?
他也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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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赴宴(一)
次日,樂無涯終于見到了通判牧嘉志。
剛與樂無涯打上照面,他便愣住了。
當此人在法場與倭人糾纏,三下五除二拆穿其身份時,牧通判便確信,此人身份必是不凡。
但得知他真是新任知府老爺,他又難免皺眉。
這么個年輕人,被抬到這等虎狼之地,一副肩膀單薄柔嫩得很,只有些小聰明,又怎擔得起一府重責?
牧通判與他見禮過后,并不奉承他些什么,簡單寒暄了兩句,交代了一句自己事忙,得了樂無涯一個點頭后,便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離去。
樂無涯玩味地望向他的背影。
他的走姿風風火火,速度奇快。
有名典吏捧著卷宗,險些與他撞上。
樂無涯看不見牧通判的臉,只見他臉稍稍朝那典吏一側(cè),那典吏本來熱得通紅的臉就瞬間轉(zhuǎn)了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原地,等牧嘉志走遠,才舒出一口長氣,加緊步伐離開。
秦星鉞在旁低聲解說:“聽說牧通判脾氣酷烈,不是個好相與的�!�
華容趁著倒茶的光景,提出疑問:“他昨日午時監(jiān)斬,怎么隔了一日才來見您?”
樂無涯:“身為監(jiān)斬官員,不是上趟法場,看場人頭落地的大熱鬧就能完事了的�!焙罄m(xù)收埋、具折上報等事,都需得監(jiān)斬官操持。
說罷,樂無涯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望向牧通判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不過,華容的疑惑確實有理。
這些事完全可以交給他的仆從書吏,叫他們先擬個大概,完全不必他親力親為。
他不來見自己,實際上就是不想見。
樂無涯撫著下巴。
桐州的二把手為人老辣,三把手桀驁冷淡。
自己這么個毫無根基的人,空降此地,想要打開局面,先從誰入手比較好呢?
樂無涯出神之際,衛(wèi)逸仙身著官服,儀態(tài)翩然而來:“大人,”
“你來得正好�!睒窡o涯伸手招呼他坐下,“兩日后便是布政使豐大人的生辰,我想問一問,這禮可有什么講究?”
衛(wèi)逸仙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大人,這便是你我心有靈犀了。”
“怎么?”
衛(wèi)逸仙從袖中取出一方緙絲香包,遞與樂無涯:“豐大人素愛雅風,喜好古物。下官投其所好,已為大人將禮品備好了�!�
樂無涯將香包打開,露出一方古色古香的龜鈕印章。
衛(wèi)逸仙溫聲介紹:“這是東漢初瑯邪孝王親的國相所持之印,乃衛(wèi)某家藏之物�!�
樂無涯托印在手,翻來覆去地檢視一番,由衷嘆道:“好啊,好�!唷帧俊杂幸欢虅潱_是漢官印制�!�
衛(wèi)逸仙意外之余,馬上贊美道:“大人眼光毒辣,下官欽服�!�
樂無涯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shù)胤磫枺骸拔以醺沂艽笕巳绱撕穸Y?”
“這實在是無可奈何之舉啊�!�
衛(wèi)逸仙說話的腔調(diào)不疾不徐:“圣上急調(diào)大人來此上任,恰恰趕上豐大人生辰,您若不去賀,難免失儀;可若是匆匆采買,失之倉促,豈不是白白錯過了和豐大人結(jié)交的上好時機?您與豐大人交好,不是為著您一人,而是為著整個桐州。若是豐大人肯施恩庇護,多多護佑桐州,哪怕每年肯多撥付一些軍餉與我等,也是生民之大幸啊�!�
他頓一頓:“況且,此物珍貴,是東漢瑯邪國高官之物,下官才疏學淺,官運不亨,就算放在家里,也不敢拿出來招搖。如今韋大人官至二品,用此物正是相宜;放在下官家中,那就猶如明珠蒙塵,實是可惜了�!�
樂無涯眼睛一眨,笑容明快:“衛(wèi)大人真是好口齒�?磥�,無論是于公還是于私,我都非收下不可了?”
衛(wèi)逸仙端坐其位,頷首低眉:“一切都聽憑您的心意�!�
“成。我收下了�!睒窡o涯隨手將那價值不菲的印章往茶案上一放,“我年歲尚輕,喚衛(wèi)大人一聲建章,不知算不算失禮?”
衛(wèi)逸仙作受寵若驚狀:“這是建章之幸,何談失禮呢?”
“那好,建章。我想問一問,牧通判是何等樣人?”
衛(wèi)逸仙沉吟片刻:“既是好人,亦是好官。”
“哦?評價就這般高嗎?”
衛(wèi)逸仙正襟危坐:“聽說大人擅點刑獄,審冤獄,巧了,牧通判在這一途上也頗具才干,剛勇正直,不畏強權(quán)。且他凡事身先士卒,時常點燈熬油地處理公務(wù),擬寫表文,從不假手他人�!�
樂無涯:“不見得吧。我見有典吏畏他如虎啊�!�
“嗨�!毙l(wèi)逸仙搖一搖頭,“大人,凡是謀實務(wù)、強實干之人,有幾個能得人心、順人意呢?做得愈多,錯得愈多啊。”
對牧嘉志其人,衛(wèi)逸仙一句壞話都不曾說。
至少從表象來看,此人甚是圓滑討喜,堪稱處處周全。
樂無涯溫和道:“衛(wèi)大人,你該是知道,我不只想聽這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