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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眼前人望著匾額出神,察覺有人前來,垂下眼睛,正是一雙水汪汪的多情桃花眼。

    元子晉自從身入父親曾經(jīng)的管轄之地,便自覺主動地端起了架子,生怕跌了父親的份兒。

    盡管如此,他還是少年心性,見了頗具南地之風(fēng)的屋頂脊獸,難免好奇,便搖著扇子,前來研究。

    眼見有人從府衙內(nèi)走出,元子晉也不怯場,啪的伸手合上了扇面,坦蕩地直視來人。

    我元家人,自是應(yīng)有此氣度。

    盡管覺得此人頗為稚嫩,不似官場中人,但有了僮仆的通稟在先,又見此人如此不加掩飾地站在衙門正門口,衛(wèi)逸仙不敢怠慢,便提著官服下擺,快步下階,納頭便拜。

    陡受如此大禮,饒是有心端一端架子的元子晉也不免被嚇了一大跳,猛地往旁邊一蹦:“哎哎哎,你干什么?!”

    衛(wèi)逸仙面上表情一僵,立時知道自己犯了錯。

    他馬上立起身來,向旁側(cè)看去

    此時,有云蔽空,將日頭強烈的光芒柔化,撣落在了不遠處一人的身上。

    那人正扯著一匹驢子體型的小馬,一邊連拽帶拖地把它往前牽,一邊同它講道理。

    衛(wèi)逸仙定睛望去,卻只能看見他攀在馬嚼子上的一只手,以及一側(cè)被日光映得半透明的耳朵。

    似是察覺到了前方氣氛的凝滯,那人扭過頭來。

    他的儀態(tài)與“莊重體面”四字全不沾邊,袖子挽過了手肘,額上還帶著被陽光曬出的薄汗,將一縷松散開來的卷發(fā)粘在額頭上。

    面對著一干從府衙中魚貫而出的官員,樂無涯毫不拘束,爽朗一笑:“對不住,各位,馬不聽話,這就來了�!�

    這倒不是樂無涯故意要給衛(wèi)逸仙下馬威瞧。

    華容年紀(jì)小,不擅騎馬,因此這一路上,矮小又性子軟和的小黃馬就歸了他騎。

    但大抵是因為南方水草豐茂的緣故,小黃馬自從入了南地,胃口大開,飯量大增,經(jīng)常吃得忘情。

    華容拉它不動,罵它不走,只能干等著它吃飽了,才能和它一道出發(fā)。

    在走到府衙附近時,樂無涯才發(fā)現(xiàn)小黃馬又和華容一起不見了蹤影。

    華容人生地不熟,小黃馬又是個倔驢脾氣,只肯聽樂無涯的,樂無涯怕把人給弄丟了,只得回頭去逮馬。

    沒想到一眼沒看見,元子晉就跑到最前頭,去研究府衙門口的脊獸去了。

    好在衛(wèi)逸仙老成得很,這么一樁尷尬的誤會,只叫他的面色變幻了一瞬。

    他一擺袖,重新堆上了若無其事的淺笑,揖手道:“可是聞人知府?”

    樂無涯一點頭:“正是�!�

    衛(wèi)逸仙利索下拜:“卑職桐州府同知衛(wèi)逸仙,拜見知府大人!”

    樂無涯以這般閑散無狀的模樣,笑吟吟地負手望向這一干官服嚴(yán)整的大人們。

    隨在樂無涯身后的諸位隨從呆立原地,眼見此景,心中震撼難言,恍如隔世。

    尤其是衙役何青松與楊徵。

    過去,他們二人曾親眼見過聞人太爺赴南亭上任,那叫一個門庭冷落,無人問津。

    他們都受了孫縣丞的指使,不許他們出迎,他們又實在好奇,便偷偷結(jié)伴跑去看他們新上任的小太爺是個什么模樣。

    當(dāng)時,太爺只有一人一馬,立在偌大的縣衙門前,看一眼“南亭縣衙”的匾額,又望一眼拄著梃杖、假意打瞌睡的守門衙役,目色中有迷惘,有不安,卻也別有一番青澀的堅定。

    誰想,不過短短兩年光景,頗受欺凌的太爺便成了知府老爺。

    他們立于太爺身后,跟他受了這一禮,不由得感慨萬千,心潮澎湃。

    待衛(wèi)逸仙帶著官員們?nèi)齼蓛傻亓⑵鹕韥恚瑯窡o涯方道:“衛(wèi)大人怎會將小元錯認成我呢?”

    衛(wèi)逸仙談笑自若,毫不變色:“建章一時眼拙。不過大人身邊之人,俱是風(fēng)姿迢迢,盼大人勿怪建章失禮錯認啊�!�

    樂無涯笑容明快:“衛(wèi)大人真是伶牙俐齒,說得我心都甜了。”

    衛(wèi)逸仙微微低頭,表示不敢受此夸獎,將謙恭的姿態(tài)做了個十足十。

    樂無涯將在場官員清點一番,頗為滿意:“人員齊整,一個不落,好極好極�!�

    衛(wèi)逸仙知道他已見過了牧通判,便道:“天氣酷熱,冰與西瓜均已齊備,請大人移步衙內(nèi),稍作休憩。府衙公務(wù)諸位同僚也早已整理停當(dāng),知府大人想何時檢視,聽您尊意。”

    樂無涯擺擺手:“公務(wù)不急,先放一放。西瓜在哪兒?”

    衛(wèi)逸仙笑了,負手低眉,另一手向衙內(nèi)一揚:“大人里邊請�!�

    待樂無涯邁步入衙,衛(wèi)逸仙偏過頭去,保持著謙恭溫和的語調(diào),對另一個貼身僮仆道:“把方才那個報信的打發(fā)了。我不想再見到他�!�

    簡單言罷,他直追樂無涯的背影而去。

    衛(wèi)逸仙待人實在是周到熨帖,在樂無涯吃西瓜時,已將知府衙門中的府堂、六房諸名官員一一引見于他。

    在府衙之中,最要緊的官職,便是府同知衛(wèi)逸仙與通判牧嘉志。

    府同知是樂無涯的副手,通判則肩負監(jiān)察之責(zé)。

    牧通判尚在監(jiān)斬倭寇的法場,因此未在出迎之列。

    不過樂無涯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不急于一時相見。

    待一一介紹完畢,樂無涯仍不問正事,咬了一口西瓜尖尖:“我住哪兒?”

    衛(wèi)逸仙:“您的宅子已經(jīng)備好了,毗鄰府衙,甚是便利�!�

    樂無涯拿扇子支著下巴:“哦?是誰備下的?”

    “是本地湯舉人所奉。他說,他與老爺是同科中舉,本有意深交,無奈山高路遠,便想圖個細水長流。誰想老爺官運通達,如今再行結(jié)交,難免有攀附之嫌,但一腔同窗之誼,到底不好辜負,聽聞太爺將至本地任職,便將閑置舊厝收出一間來,請大人暫住。”

    “去看看�!睒窡o涯吃完一牙西瓜,用柔軟的濕毛巾擦一擦手,“我?guī)A容去。你們幾個先留在這里。”

    樂無涯起身要往外去時,忽地一駐足:“剛才說的兵房經(jīng)承,是哪個?”

    被點到的兵房經(jīng)承立即邁前一步:“大人,我”

    樂無涯一揚手,打斷了他:“好了,你現(xiàn)在不是了。秦星鉞,叫他把府中軍務(wù)、兵差、民壯之事都交接給你,從今日起,你還做你做熟了的事。”

    秦星鉞干凈利落道:“是!”

    兵房經(jīng)承韋奇臉色一白。

    盡管每任知府都會帶自己親信之人,接替重要職位,而他名義上是經(jīng)承,說白了就是個舉業(yè)無望之人,并非有品級的官員。

    大人說擼了他,那就能擼了他。

    然而,說得這般直白,他還是有些掛不住臉。

    樂無涯繼續(xù)道:“韋奇,跟秦星鉞交代完工作,就到我身邊來,我要個知曉桐州諸項事宜的衛(wèi)隊長,老何,你是我的副衛(wèi)隊長。我這邊的規(guī)矩,你教一教他�!�

    聞言,韋奇頓時轉(zhuǎn)悲憤為歡喜。

    這是老爺提拔抬舉他呢。

    若是得了老爺青眼,那他的前途

    但他的歡喜也只持續(xù)了片刻。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衛(wèi)逸仙的方向,才朗聲應(yīng)道:“是!”

    樂無涯:“府同知大人事忙,誰帶我去看房?”

    衛(wèi)逸仙一個眼神,一旁低眉順眼的戶房經(jīng)承便一步跨向前:“大人,您若不嫌棄,卑職陪您�!�

    樂無涯嗯了一聲:“華容,走了�!�

    衛(wèi)逸仙所言不差。

    這間小房確實臨近府衙,不需用馬,步行一盞茶時間便可到達。

    此處之地,堪稱寸土寸金。

    在兩進兩出的院落之外,居然還有一處花亭齊備、小橋流水的花園。

    樂無涯將那間精美雅致的小院落內(nèi)外巡看一遍,微微笑道:“甚好�!�

    戶房經(jīng)承姓李,見樂無涯滿意,忙哈腰道:“那老爺?shù)男欣睿俊?br />
    樂無涯答:“我住衙里�!�

    李經(jīng)承愣了一愣,小心道:“老爺,您可是還有哪里不滿意?”

    樂無涯不答。

    李經(jīng)承揣測著贊道:“老爺清如水,明如鏡,屬下真心敬服�!�

    “誤會了,我是不愿同我這些人分開�!睒窡o涯笑道,“在南亭啊,我就住在縣衙之中,日日與他們相見。乍一分開,還真舍不得。”

    李經(jīng)承第一次同樂無涯打交道,不知其性情,便在肚中默默揣測起他的意思來。

    此處離府衙不遠,老爺有什么吩咐,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說什么不想分開?實在是孩子話。

    他想了一想,眼前微微一亮,試探著發(fā)問:“老爺,這里雖說距府衙稍近,但還是逼仄了些,可對?”

    樂無涯對他粲然一笑,并不作答。

    李經(jīng)承對他一拱手:“實是我等思慮不周了,您今夜先在府衙稍歇,我這便為您去探看,有無其他可心的房舍�!�

    “去吧�!睒窡o涯得了可心的答案,語調(diào)也輕快了起來,“我有些累了。這里雖說不大可心,但后園景致當(dāng)真不錯。我在這里稍稍松快一會兒。你不必跟著了,忙你的去吧�!�

    待李經(jīng)承離去,樂無涯一手攬住華容的肩膀,一邊向后院徐徐行去,一邊問道:“哎,小華容,你說說看,他們想干什么呢?”

    華容想了想,答道:“他們想討好太爺,想行賄�!�

    “不錯。還有呢?”

    華容觀視了一圈四周精美的陳設(shè),沉吟片刻后,眼前驟然一亮:“他們還想將我們分開!”

    “對嘍�!睒窡o涯一拍他的肩頭,“這間院子住我一個是夠了的,可除去廚房、小院,滿打滿算,就只有六間房。我是孤家寡人,可老楊、老何都是帶了家眷來的,要是全住進來,我這里就成大雜院嘍�!�

    華容:“所以”

    “若是我一個人住進來,你們要么住進縣衙,要么要花錢自覓住處。到那時,東家請你們?nèi)ズ赛c小酒,西家邀你們?nèi)ヂ爤鲂∏霞业蛢r租你們一間好瓦舍,北家給你說門好親事,你們還不暈頭轉(zhuǎn)向,認不得我這扇門從哪兒開了?”

    華容越聽越覺得汗毛倒豎、脊背發(fā)寒。

    他咬一咬牙:“我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我華容不知道什么東家西家,我只知道,沒了扈家兩個哥哥,沒有太爺?shù)哪峭朊字啵疫B命都沒有�!�

    樂無涯聽了這話,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頂:“好小子�!�

    華容這才覺出此間別樣的兇險:“那太爺還是住在府衙里最安全!”

    “安全是安全了。”樂無涯道,“可是這么一來,他們的賄不就行不出去了嗎?”

    華容:“�。俊�

    自從跟了樂無涯,他便學(xué)會了多用腦子。

    將樂無涯的言行回想一番后,華容愕然發(fā)現(xiàn),太爺似乎不僅跟他們要了一間更大的宅子,好像連這座小宅子,也沒有要還給那位湯舉人的意思。

    當(dāng)樂無涯正帶著一臉懵懂的華容,優(yōu)哉游哉地巡看他的新房舍時,韋奇已將樂無涯隨身之人的情報收攏完畢,正在同衛(wèi)逸仙匯報。

    “跟他來的,有兩個衙役,一個端茶倒水的門房,一個白身,還有一個戴罪的兵丁�!�

    樂無涯一走,衛(wèi)逸仙將他帶來的那些人安頓完畢,便又恢復(fù)了閑適之態(tài),在后院里品茗賞花。

    他微微的一點頭:“都是什么來頭?”

    韋奇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都沒沒什么來頭�!�

    衛(wèi)逸仙瞥他一眼:“嗯?”

    “那兩個衙役,都是南亭本地人,土頭土腦的,好像從一出生起就沒離開過南亭,也沒干出過什么亮眼的成績。先前聞人老爺在南亭受冷待時,他們也不曾出手幫忙。”

    衛(wèi)逸仙不予置評:“那個跟他一起走的小門房呢?可是他聞人家的家生子?”

    韋奇:“乞丐出身,不是奴籍,現(xiàn)今還是平民�!�

    衛(wèi)逸仙眉頭一跳:“那白身呢?”

    “不知來頭�!表f奇答道,“只知道姓元,是上京來的,在南亭干的是走街串巷、家長里短的零碎活兒。繡花枕頭一包草罷了。聽說,還與聞人老爺素來不睦。”

    衛(wèi)逸仙深吸一口氣:“那戴罪的兵丁”

    韋奇嘆了一口氣:“他全家因謀害聞人老爺獲罪。爹娘都死了。他自己被充了軍。”

    衛(wèi)逸仙:

    他想不通了。

    聽起來,聞人約的身邊怎么跟個篩子漏勺似的?

    這算什么路數(shù)?

    聞人明恪越是如此示弱,衛(wèi)逸仙越不敢掉以輕心。

    他不禁想到了唯一被樂無涯安排了工作的人。

    那總該是個能力卓越的親信之人吧。

    “秦星鉞,那個瘸子呢?”

    “在軍隊里效力過,瘸腿后便被踢出來了。不是什么軍官,連個百總都不是,就是個大頭兵。”韋奇嘆道,“聽說還曾是個爛酒鬼�!�

    衛(wèi)逸仙:“”

    就算南亭百戶小縣,人丁稀少,聞人明恪也不至于找不到一個得用的人吧?

    整理人:

    獨家網(wǎng)[

    13:34

    [132]新官(三)

    衛(wèi)逸仙端起茶杯:“這么個草臺班子,能把一場大戲唱到皇上跟前?”

    他抿了口茶,笑道:“不是咱們這位新老爺太能干,便是你對你的新差事太滿意了。”

    韋奇心中一沉,聽出這話頭不妙,忙道:“大人,卑職”

    “不必急著表忠心�!毙l(wèi)逸仙打斷了他,“我從不信掛在嘴上的忠心。”

    他拿起一只精致的茶罐,遞給韋奇:“這是今年新下的碧螺春,好茶,與貢茶的品質(zhì)也差不離了。南亭的茶葉,和這一比就是樹葉子。拿它做給知府老爺見面禮吧,不丟份。”

    韋奇不敢、也不能再多言了,只得在連聲道謝后,惴惴地捧著茶罐走了。

    他與李經(jīng)承走了個頂頭碰。

    相比于韋經(jīng)承的一臉灰敗,李經(jīng)承面上就輕松了許多。

    衛(wèi)逸仙問他:“知府老爺怎么說?那宅子還可心嗎?”

    李經(jīng)承一搖頭:“卑職愚鈍,只能瞧出老爺挺喜歡后頭那園子�!�

    “宅子不喜歡?”

    “嫌小�!�

    衛(wèi)逸仙一笑:“還挺挑剔。備下的另外三間宅子,擇一間最大的,讓老爺再去看看。”

    李經(jīng)承:“老爺說今日住府衙。我隔一日再帶他去看吧。”

    “嗯。這樣周全些,免得他起疑。”衛(wèi)逸仙用眼角余光掃他一眼,“你看他這人,如何?”

    李經(jīng)承恭謹?shù)溃骸氨奥氀圩荆床怀鰝四五六來,不敢妄斷�!�

    “說。說錯了也不怪你�!�

    李經(jīng)承一抿嘴,斟酌了一番言辭,“要叫卑職看的話,他至少不是那等讀書讀昏了頭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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