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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樂無涯托著腮,專注地注視他:“元公子當真是有進益了。想當初,第一面相見,公子還對馬夫吆五喝六呢,現(xiàn)在倒是知曉民生疾苦了�!�

    元子晉一怔,繼而滿面通紅地低下頭去,啞了火。

    樂無涯微微頷首,在心中又記了一筆他的好處。

    不談改錯不改錯,至少是知錯了的。

    轉眼間,他們已到了衙門前。

    “活兒,你跟著各位姑姨們接著干。”樂無涯被人攙出了轎子,回頭道,“以后每日早上卯時,到靶場一趟。”

    元子晉頓生警惕:“你要干什么?!”

    樂無涯嫣然一笑:“收拾你�!�

    元子晉渾身汗毛倒豎,隱隱顯出了色厲內(nèi)荏的草包相:“你,你敢!我才不去呢!”

    樂無涯輕巧道:“你可以不來。我會叫秦星鉞來請你。別忘了,你的月錢是我給你開的。小心我讓你餓死在南亭�!�

    元子晉草包本性登時發(fā)作,立在原地,六神無主,欲哭無淚。

    早知這樣,他還不如放下身段,抱著爹的腿大哭一頓呢。

    見樂無涯伏上衙役的后背,要被人運進衙里去,元子晉抿了抿嘴唇,喊道:“聞人明��!”

    樂無涯扭頭:“做什么?”

    元子晉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樂無涯一歪頭:“嗯?”

    “礦里缺人,我知道�!痹訒x攥著拳頭,“你是不是故意把她們弄進礦里去干活兒的?”

    樂無涯失笑。

    他就算再能算,也算不到有人來礦上鬧事啊。

    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但他不僅不解釋,還高深莫測地一笑:“你說呢?”

    說罷,衙役便將他背進了衙里去,徒留元子晉孤身一人,心服口服,毛發(fā)直豎。

    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仲夫人出師不利,派去鬧事的四個婦女撒潑不成,全被扣在了礦上。

    其他賭徒家屬眼見耳聞,本來想鬧事的心立即熄滅,將南亭煤礦視作了龍?zhí)痘⒀ǎ趺炊疾豢先ヴ[了,生怕討人不成,將自己再折進去。

    仲夫人一時間找不到趁手之人可用,只能坐在深宅大院里氣悶得直撕帕子。

    而仲俊雄則聽到了一件對他來說宛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他急切道:“你可聽得真切了?”

    家丁連連點頭:“真真的,絕沒有錯。不少人親眼看見了,太爺?shù)耐仁芰藗�,進出都要人攙扶呢。”

    仲俊雄惶然跌坐下去,一顆心在腔子里跳得發(fā)顫,連帶著他的手腳都軟了。

    小太爺這傷來得太過突然,若說是巧合,仲俊雄斷斷不信。

    他心驚膽戰(zhàn),不敢再同他斗法,直接從公中提了三百兩銀子,捐到了衙門去。

    錢送到時,樂無涯正在給聞人約抽背典籍。

    他掃了一眼那沉甸甸的銀子,漫不在意地笑道:“正好,叫守約送去南亭書院。哎,他有沒有提要把仲國泰放出來?”

    文師爺老老實實地一搖頭:“沒有�!�

    “算他乖覺�!睒窡o涯一揚手,“去吧�!�

    聞人約大致清點了一下數(shù)目:“多了一百兩�!�

    “規(guī)矩。”樂無涯道,“我要二百兩,他得多送點,才見誠心。收著吧,給學生們多買點書。”

    聞人約:“夠多的�!�

    “不多。”樂無涯把書合上,揉了揉小腿傷處,“我的命可貴著呢,就這么點錢,怎么夠賠?”

    聞人約欲言又止。

    樂無涯一撩眼皮:“覺得過分了?”

    聞人約搖搖頭。

    直到現(xiàn)在,看著樂無涯那條傷腿,他的心還是會時不時抽冷子似的一疼。

    若是那夜出了差錯,這世上就再沒有他的顧兄了。

    他實話實說:“我生平還沒見過如何用慢刀子殺人只是不大適應罷了。”

    “就當長見識了吧�!�

    樂無涯握住書卷,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我教你看看,哪怕是個官場上的末流小官,只要有心,按著規(guī)矩來,能弄死這世上大半的鄉(xiāng)紳商賈。”

    “要不然,為何這世上許多人,打破了頭也要讀書做官呢?”

    聞人約正在沉吟間,就見秦星鉞小跑著推開了門:“太爺!”

    見他變顏變色,樂無涯一眨眼:“怎么啦?火上房了?”

    秦星鉞:“姜鶴來了,還有他的主子”

    樂無涯猛地一噎,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崔罡英奉命來給他看病,怎么會不向雇他的人通風報信呢?

    他急急地一伸手:“毯子毯子!”

    秦星鉞尚不解其意時,聞人約已然取來一卷毛毯,快速覆蓋在他腿上。

    見他如此機敏,樂無涯瞇起眼睛,對他甜甜一笑。

    聞人約淺淺呼出一口氣。

    他記得,自己發(fā)現(xiàn)顧兄受傷時,他絲毫避諱,大方地將傷口展示給自己看。

    可在那上京來客面前,他居然亂了方寸,有意遮蓋。

    他對自己開誠布公,對那人則有意遮掩。

    如此看來,誰在他心中算是特別的那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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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家網(wǎng)[

    13:34

    [121]手段(三)

    院外,項知節(jié)急急而行,大氅像是一片郁郁黑云,在拐角處流星似的一閃而逝。

    文師爺在后面趕得氣喘如牛,想不通他的腿怎么能長成那樣,抬起一邁就能走了個不見人影。

    此時的項知節(jié),卻只恨自己步緩,不能一步邁到樂無涯身邊去。

    他上次到此,還是樹木繁盛的夏季。

    如今一路穿過衰草枯柳的院落,來到了書房門口,項知節(jié)本欲伸手推門,但手掌抵在門上,他又放下了。

    他忍著如焚的心焦,將裹滿凜冽寒意的大氅解下,把雙手攏在唇邊,呵了呵手。

    他在外面跑了一日一夜,身上被冷風浸透了。

    項知節(jié)想,他不能把寒氣帶到老師身邊去。

    樂無涯隔著一扇糊著明紙的門扇,注視著與他一門之隔的高大人影駐足不前,埋首呵手,生怕將寒氣過給了他。

    樂無涯目波微微一轉,手指抓緊了毯子邊緣,也察覺了自己行動的可笑幼稚:

    他這邊的境況,崔大夫必已是一五一十告訴了小六,自己遮遮掩掩的,圖個什么?

    秦星鉞想去開門迎上一迎,被樂無涯制止了。

    他順手把腿上剛披上的毯子卷了一卷,遞還給了秦星鉞。

    待到身上寒意稍退,僵硬的手掌也恢復了溫暖,項知節(jié)才叩響了書房的門。

    樂無涯帶著笑意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咳。進�!�

    項知節(jié)聽他聲音,那緊繃繃的心里無端吹進了一道春風,潤物無聲地輕松了些許。

    他推開門去。

    姜鶴捧著大氅,秦星鉞捧著毛毯。

    二人目光相遇片刻,挺有默契地雙雙告退了。

    秦星鉞順便還一肘子拐走了連蹦帶跳地直追過來的文師爺。

    項知節(jié)沒見到他前,攢了一腔子的話,恨不得一股腦地全倒給他聽。

    但嗅到一屋子暖烘烘的松柏香,見他面色紅潤,那些擔憂的話就像是一江春水,滔滔地向東流逝了。

    他說了句閑話:“院子都荒了�!�

    樂無涯答說:“我挺好�!�

    二人的話說得都不著邊際,堪稱是驢唇不對馬嘴。

    說完了話,他們都覺察到了,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樂無涯:“又尋了什么借口來?”

    項知節(jié)搖了搖頭。

    “沒找借口�!表椫�(jié)說,“我去貴州辦事,順道來一趟�!�

    樂無涯心算了一下貴州與南亭的距離,嚯了一聲:“一口氣順了八百里的道啊�!�

    項知節(jié):“所以留不久,還要回去�?茨阋谎郾闶�。”

    說著,他蹲了下來,手掌虛虛攏住了樂無涯的小腿:“疼不疼?”

    樂無涯嬉皮笑臉:“放心,走得動道,不會妨了你的棋路的�!�

    項知節(jié)微笑著仰頭看他,眼里有水亦有光:“那很好�!�

    聞人約沒有告退。

    他將他們的對話聽在耳里,心下已然明白,樂無涯入了一趟京,大概是站了六皇子這一隊。

    他低下頭,抿了抿嘴:

    他心里是很不喜歡樂無涯自稱為“棋”的。

    顧兄就是顧兄,好了壞了,都是顧兄,不是個物件。

    聞人約將這話藏住了,在六皇子安頓下來后,找到樂無涯,拉開架勢,打算同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談上一場心。

    樂無涯見了故人,還得了一堆貴州的特產(chǎn),正美著呢,豎著耳朵聽了聞人約半晌高論,才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他竟是要與自己談一番“人貴自重”的道理。

    對他的訓誡,樂無涯是十分的不受教:“我樂意當棋子�!�

    上輩子,他若不是把自己當個玩意兒,放任自流,怕是連二十九都活不到。

    最后,他好容易想直起腰桿來當一回人,結果怎么樣?

    再者說,人與人之間,若沒有利益交換,怎么能長久?

    聞人約從前跟樂無涯談過許多正事,就是沒有談過為人處世之道。

    經(jīng)過這番相談,他一口氣發(fā)現(xiàn)了諸多與他觀念不合之處。

    談到頭來,二人竟是大吵了一架。

    樂無涯揉著自己的腿,有理有據(jù)道:“我當時若是沒救成你,你也不會這么喜歡我嘛�!�

    聞人約當場被氣了個倒仰:“顧兄,你這么說,豈不是看輕了我?”

    樂無涯吵架向來是絕不肯認輸,必要拔個頭籌不可:“本來就是。有本事你當初不求我,讓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入土為安啊。”

    聞人約聽了此等妙論,張口結舌之余,簡直要氣得笑出聲來。

    他說服不了樂無涯,索性負氣而走。

    走前他撂下了一句話:“顧兄,你且平心靜氣地細想一想,就沒有一個不圖你什么、平白就對你好的人嗎?”

    等聞人約走了,樂無涯趴在床上,真是掰著手指算了算。

    小鳳凰和大哥二哥都不能算。

    自從有了記憶,他們都是對自己好的,好得掏心掏肺。

    他們待自己好,是刻在骨血里的理所當然。

    樂阿爹當然是別有所圖了。

    而葉娘親早早就知道他的來歷不明。

    這兩人不能算全然的純粹,待他卻也是一等一的好。

    小七嘛,是圖他解悶,還把自己當了靶子,要和小六爭一點愛。

    他算來算去,還真算到了一個人。

    樂無涯翻了個身,仰望著床帳頂,想,當初小六是為什么要對自己好來著?

    他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呢,他就塞給了自己一個手爐。

    為了尊師重道?

    可給手爐時,他還不是他的老師,只是個剛從邊地回來、身負重傷的白身小子。

    這個問題困擾住了樂無涯,讓他半晌不得好眠。

    睡過去前,他打定主意,明日要找項知節(jié)來,問個究竟。

    上輩子他得過且過地混了過去,既然打定主意要好好過,這輩子可不能再稀里糊涂。

    然而,項知節(jié)確實如他所說,奔襲數(shù)百里,只是為了來“看他一眼”。

    一覺醒來,他已翩然告辭。

    樂無涯坐在床榻上,聽著秦星鉞的回稟,發(fā)了會兒愣,一抬眼卻見他臉上要笑不笑,好像是憋著要給他個驚喜。

    樂無涯拿枕頭砸他:“笑什么呢?”

    秦星鉞摟著枕頭:“要不,您出來親自看看?”

    樂無涯眼珠一轉,沖他一伸手。

    伏在秦星鉞的背上,樂無涯來到了院里,環(huán)顧四周,不禁訝異。

    只見枯了半冬的柳樹上,又煥發(fā)出了生機。

    一串又一串的鈴鐺,如同柳條一半,垂掛在枯了的枝條上。

    風一吹拂,鈴鐺便滴溜溜地打了轉。

    干這事的人挺細心,鈴鐺里的銅舌,被他摘去了十之八九,風一吹,只有一兩聲悠悠細響在院中回蕩,不吵人,唯余一院閑散自在的別樣意趣。

    樂無涯穿行于這柳鈴叢中,伸手撥弄出一兩聲輕響,只覺舒心適意。

    他想,小六昨日就說了一句“院子都荒了”,旁的一句都沒再多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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