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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怎么也有個萬八千兩的吧。”樂無涯放下彎刀,終于肯露出些痛苦之色了,哼出了聲來,“疼�!�

    赫連徹望著他,不肯動彈:“聞人縣令,你可以繼續(xù)拿刀子對著我。”

    “換你你也起疑,就別斤斤計較的了�!睒窡o涯手忙腳亂地用彎刀割開自己的褲腳,“快快快,疼得不成了。”

    赫連徹將酒囊打開,遞到他嘴邊:“喝一口。”

    樂無涯被一股濃烈的青稞酒氣嗆得咳嗽兩聲,捂了嘴,頻頻搖頭:“不行,喝了要醉。你往上澆就是�!�

    赫連徹深吸一口氣,抬手將辛辣的酒液直澆了上去。

    剛才樂無涯還叫苦連天,當烈酒燒過傷口時,他卻安靜了下來。

    四野唯余凄厲風聲,以及他咯咯的細微咬牙聲。

    “管管你的狗。”赫連徹替他擦去傷口四周流下的血水,用樂無涯扒下的襪子重新扎好褲腳,“它盯著我半天了�!�

    樂無涯忍痛,朝著黑暗里伸出手去:“二丫,來,過來。”

    宛如幽靈一樣伺機奪命的二丫,聽了樂無涯的召喚,一瘸一拐地鉆進了樂無涯懷里,發(fā)出細細的嗚咽聲。

    赫連徹忙著檢查樂無涯,樂無涯則忙著檢查二丫。

    二丫被那寮族人踢了一腳,好在肋骨俱全,也沒吐血,只是前爪扭了一下,有些行動不便。

    赫連徹也檢查出了個眉目:“筋沒斷。骨頭怕是有點問題�!�

    樂無涯有點緊張:“我不會要跛了吧?”

    赫連徹一搖頭:“骨頭沒斷,但至少是裂了。”

    隨即,他給出了一個極其欠打的結(jié)論:“你挺難殺�!�

    樂無涯禮尚往來:“你王八蛋�!�

    赫連徹:“?”

    他不大明白,救了他一條小命,怎么還能算王八蛋。

    赫連徹面無表情:“大虞人是這樣沒有禮節(jié)的嗎?”

    “你有禮節(jié)�!睒窡o涯回嘴,“你跟了我多久了,就硬看著我挨打挨殺?”

    赫連徹:“”

    這事并不能怪他。

    他不愿讓樂無涯發(fā)現(xiàn)自己,便用布包了馬蹄,遙遙尾隨在樂無涯身后幾十尺開外的地方。

    風雪將他發(fā)出的細微響動吞噬了個一干二凈。

    待發(fā)現(xiàn)前方的馬燈忽然不再移動、呵斥和打殺聲遠遠傳來時,赫連徹本想立即出手,沒想到樂無涯一人一犬,三下五除二地就殺倒了四個。

    赫連徹想,聞人約是殺過人的。

    他絕不止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

    靶場之上,聞人縣令確實風姿卓然,箭術(shù)堪稱出神入化。

    但這是能靠練習練出來的。

    遇到來路不明之人半道劫路,能夠當機立斷,放棄“破財免災”的僥幸之心,出手即是殺招,一般人絕下不了這等狠心。

    赫連徹制止了自己,不再深想下去:“送你回南亭?”

    此地距離南亭還有些路程,還是回去找大夫拔刀最為穩(wěn)妥。

    樂無涯不答話,扒著路沿,向上看去。

    五個人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就他們對談的一會兒功夫,死了的人都凍硬了,被二丫咬得鮮血淋漓的人也暈厥了過去。

    好在小黃馬安然無恙,站在路邊,低頭打量著他,“咴兒”地叫了一聲,好像是在問他,“凍死了,走不走”。

    樂無涯忍著一陣陣的昏眩,勉強站起了身來。

    赫連徹:“能走嗎?”

    “廢話,你看我能走嗎�!�

    “王八就是馱人的�!睒窡o涯張開雙臂,賴里賴氣的,“馱我。”

    赫連徹望著他,冷漠地想,蹬鼻子上臉。

    他又想,蹬鼻子上臉,能算撒嬌嗎?

    懷著這樣的詭秘心情,他將樂無涯背了起來,頂著風雪,爬上路沿,左右環(huán)顧一番,用舌頭頂住牙齒,打出了一聲短促的唿哨。

    下一刻,一匹通體漆黑的汗血寶馬無聲無息地從黑暗中浮現(xiàn)。

    和它相比,小黃馬愈加被襯托成了一頭騾子。

    但小黃馬有一件好處,它傻,所以面對遍地尸首絲毫不驚,還在佝著腦袋,一邊避風,一邊找食吃。

    赫連徹將他送上了自己的馬:“地上這些人,你預備如何處置?”

    樂無涯眼睛都不眨一下:“活著的那個放在小黃身上。死了的用繩子結(jié)成一串,拖回城去。”

    赫連徹:“還是我干?”

    樂無涯理直氣壯:“那不然呢?”

    赫連徹猶豫片刻,認真地思索要不要同他翻臉。

    可等到他動手把那一地尸首串結(jié)起來時,他也沒翻臉。

    在赫連徹忙碌時,樂無涯伏在他的馬背上,和小黃馬打商量:“哎,二丫受傷了,就讓二丫騎你一會兒吧。她可是立了大功了,沒她,我們?nèi)齻都得死在這兒。”

    赫連徹一面把那被咬爛了臉的人扛起來,放在小黃馬背上,一面想,瘋瘋癲癲的。

    然而,待到重新跨坐上馬,摸到他的額頭時,赫連徹原本就掛著霜的臉色又附上了一層堅冰:“你發(fā)燒了?”

    樂無涯迷迷糊糊道:“達兄,我冷,你暖和。抱緊我,別讓我掉下去�!�

    赫連徹正翻身上馬,試圖穩(wěn)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聞言,心下無端迸出了一陣酸楚。

    這句話宛如漩渦暗涌,將那久遠的痛勾了出來。

    他至今還記得,被自己護在胸前的藍色襁褓被人一刀割斷、怦然墜地時發(fā)出的聲響。

    赫連徹低下頭來,看著委頓在懷里的人,胸中油然而生的是一股灼灼熱氣。

    他簡短應道:“好。你別睡�!�

    以赫連徹的經(jīng)驗,受傷之人本就容易倦怠,若是在這樣寒冷的環(huán)境中睡著,就再難判斷他的狀況,一睡不醒都是有可能的。

    偏偏赫連徹是個話少之人,要引著他說話,可謂絞盡腦汁,千辛萬苦。

    一開始,樂無涯還能有條有理地答上兩句,行至一半,他講的話就失了分寸,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有時是咕咕噥噥的自言自語,有時又像是在和什么人講著什么話。

    赫連徹不能準許他這么放肆下去。

    若是自說自話久了,他會力竭的。

    他粗暴打斷了樂無涯的話:“閉嘴。聽我說話�!�

    樂無涯打起了精神,仰起腦袋:“你要給我講故事嗎?”

    “嗯�!焙者B徹說,“給你講個我弟弟的故事吧�!�

    赫連徹其實不太會講故事。

    更何況,他與鴉鴉的良緣,只有短短半年光陰。

    再往后,全是痛苦,是離亂,是恨海滔滔,叫他從不肯回想。

    因為從不肯細想,赫連徹還以為自己早該遺忘與他相見的種種細節(jié)。

    可直到開始講述,他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那些陳年舊事,一絲不差、異常精確地銘刻在他的腦海。

    包括樂無涯策馬向他奔來時,那絕望又充滿祈求的神情。

    包括他將使臣樂無涯按在墻上、聲聲詰責時,他眉尖微皺的痕跡,和腰腹處被揉得凌亂一片的衣服。

    赫連徹知道,自己對樂無涯,一開始是極愛,后來是極恨。

    到了現(xiàn)在,就連赫連徹本人也分不清,對他是愛還是恨了。

    不過,他講述的時候,并沒有摻雜什么愛恨,只是平鋪直敘,甚至有幾分干巴巴的無聊,講得他自己都困倦了起來。

    樂無涯卻不再打盹,望著天空,愣愣地想著心事。

    末了,赫連徹補充一句:“他到死也要恨我的。這很好�!�

    至少他還會記得他。

    樂無涯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

    “他為什么要恨你?”他輕聲道,“他很愛你的呀�!�

    赫連徹愣住了。

    他的心臟仿佛被人穿透胸腔,狠狠捏了一把,疼痛惶恐之余,聲音立時失控:“你說什么?!”

    樂無涯費勁兒地回想了片刻,答說:“他就是很愛你啊,只是愛得很痛苦而已�!�

    赫連徹的喘息愈發(fā)劇烈,厲聲叱責:“你懂得什么?”

    樂無涯像是被嚇了一大跳,頓時作討好狀,重新仰起腦袋,小聲道:“哥哥,你別生氣,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哥哥”二字,觸動了赫連徹結(jié)冰多年的情腸。

    他幾乎是立即手足無措了起來:“我我”

    樂無涯補上了后半句:“等我摘了那個最大的柿子,馬上就回家�!�

    赫連徹的面孔沉了下來。

    景族從不長柿子。

    然而,還未等酸澀的余味在胸中擴散開來,他忽然猛然一拽韁繩,在冰雪呼嘯中,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據(jù)他所知,聞人約是家中獨子,從無兄弟。

    整理人:

    獨家網(wǎng)[

    13:34

    [117]舊曲

    樂無涯昏昏沉沉,如墜夢中,只覺自己的神魂在飄飄蕩蕩地前往云間。

    然而,一陣景族歌曲挾著風聲,傳入了他的耳中,生生將他拽了回來。

    那聲音很沉很低,像是地母的詠嘆。

    樂無涯一驚,醒轉(zhuǎn)過來。

    他們居然還沒抵達南亭。

    大概是被凍狠了,他的傷腿暫時沒了知覺。

    風是寒的,雪是利的。

    然而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一堵墻似的密不透風地護著他。

    大概是怕不能溫暖到他,赫連徹脫下了厚重的大氅,把樂無涯撮攏在懷中,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他自己則掀開了前襟的衣裳,把樂無涯牢牢圈在了懷里。

    源源不斷的熱力隔著他的皮肉傳遞而來。

    樂無涯迷迷糊糊地想,這也是哥哥嗎?

    他的兩個樂家哥哥,大哥向來斯文端莊,自不必說;二哥就算再奔放熱情,也從不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敞胸露懷。

    樂無涯吃力地轉(zhuǎn)動著腦袋,想鬧明白他們現(xiàn)如今的處境。

    他發(fā)現(xiàn)二人此刻并不在馬上,而是躲在一片背陰的小土坡下。

    赫連徹的大馬正帶著小黃馬休息。

    小黃馬嫌冷,鬼頭鬼腦地躲在大馬的身后,用它高大的身軀擋風,恨不得蜷到大馬的肚皮底下去。

    大馬并不在意,只是專心吃草,一口接一口地呼出沉沉的白氣。

    樂無涯想起了一件正事,忙直起腰來,試圖從赫連徹的懷里往外鉆。

    誰想,他剛一動彈,原本柔和地摟住他的手臂剎那間鎖緊,力大無窮,差點把樂無涯的肋骨壓斷。

    樂無涯被壓得岔了氣,劇烈咳嗽了好一陣兒,咳得眼里都含了淚。

    赫連徹察覺到自己用力過猛后,也頗為失悔,將手頭力道放輕再放輕,撫摸拍打著他的后背,為他順氣。

    樂無涯氣息稍平,回頭瞪了赫連徹一眼。

    赫連徹自知理虧,受了這一瞪,并不惱火:“你去哪里?”

    樂無涯抬手揉著胸口:“我去看看那個還活著的�?蓜e給我凍死了。”

    “凍不死。我還帶了件毯子,裹在他身上了�!�

    樂無涯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人也躺在斜坡不遠處,裹得像只大繭。

    盡管還在昏迷,可單瞧他喘氣的力度,比樂無涯自己要勻和有勁多了。

    樂無涯舒了口氣,放心地向后一倚,問道:“怎么不走了?”

    “風大了,雪也大了�!焙者B徹簡潔道,“你這么弱,會被吹死。”

    樂無涯:“你咒我�!�

    赫連徹:“實話�!�

    樂無涯閉上眼睛:“那也不許咒我�!�

    對這樣不講道理的孩子話,赫連徹本想嗤之以鼻,但話到嘴邊,只剩下了簡短的一聲:“好。”

    樂無涯在他懷里犯了一會兒懶,確信自己的體溫確實有所下降,頭也不那么昏沉了,才問道:“剛才你唱的什么?”

    “”赫連徹頓了頓,才說,“哄孩子的歌。景族阿媽給孩子唱的�!�

    樂無涯:“你也不怕把我唱得睡過去了?”

    赫連徹注視著他的一頭卷發(fā),想,這首歌對鴉鴉,是不管用。

    小時候,每次給鴉鴉唱這首歌,他都會莫名興奮起來。

    哪怕是昏昏欲睡了,聽到赫連徹唱歌,也要掙扎著蘇醒過來,笨拙地翻個身,趴到他懷里,仰著頭專注地看他。

    鴉鴉似乎是很喜歡這首歌。

    或許是很喜歡聽自己唱歌。

    赫連徹不知道。

    見赫連徹不說話,樂無涯點點頭:“蠻好聽的,再唱唱嘛�!�

    赫連徹懷擁著他,輕輕搖晃,緩緩吟唱,唱得連凜冽風雪路過他們時,都柔和了許多。

    他唱一句,樂無涯跟著學一句。

    等到兩遍唱畢,樂無涯已經(jīng)能跟著他一起哼唱了。

    “你聽得懂景族話?”赫連徹問,“也是做生意時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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