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北風又一陣緊似一陣地吹了起來。
花農與茶農又要忙著巡山。
樂無涯自知自己就算是留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反倒會叫他們分身乏術,便爽快道別,打道回府。
這風雪將至的鬼天氣,誰也懶怠出門。
即使是在官道之上,樂無
網(wǎng)
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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涯縱馬走了將近一刻鐘,連個人毛也不見一根。
入冬之后,天黑得奇快無比,再加上今天是個無星無月、彤云密布的大陰天,樹影更像是森森鬼影,光禿禿的樹杈像是無數(shù)冢中枯骨的細小手爪,向上抓撓著天空。
他走到半程,憋足了一天都沒落下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雪片闊大,風勢急促,打得樂無涯睜不開眼睛。
饒是樂無涯將風燈打到最亮,也只能照亮前方三尺路。
小黃馬受了凍,一步一滑,走得越發(fā)垂頭喪氣、拖泥帶水。
樂無涯怕二丫被風刮走,就把二丫撈上了馬背,想抱它取取暖。
小黃馬立即站在原地不動彈了,一聲接一聲地打起了響鼻。
樂無涯哭笑不得,想,別看小黃馬是個慢性子,脾氣堪比小少爺,肯馱人,不肯馱狗。
他正想著,懷中的二丫忽然一齜牙齒,對著暗處拱起脊背,發(fā)出了嗚嗚的、示警的低鳴。
樂無涯心中一悸,伸手握上了馬身旁的匕首鞘。
一只手鬼似的從空中直伸過來,悄無聲息地擒住了他的手腕。
路邊被他認作樹影的“樹”化作人影,靜靜向他合圍而來,手中有弓有刀,顯然是蟄伏已久,專門在此等待樂無涯入彀。
樂無涯眼珠一轉,總共看到了五個人,將他的前后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他微微皺眉。
打劫?這破天氣?在官道上?
這三個問題轉過他的腦海后,他胸中便有了成算:
得殺。
攥住他的巴掌冰冷如鐵,樂無涯循著向上望去,借著風燈薄光,看到這是個大高個,戴著頂暖和的狗皮帽子。
那帽子似乎是貼著頭皮戴的,里頭沒什么內容。
是個和尚?還是喇嘛?
樂無涯捏起嗓子,細聲細氣道:“各位,你們認錯了,我不是客商,身上沒帶什么值錢的東西,我”
樂無涯的話沒說盡,那人便一把拔出了他防身的匕首,毫無猶豫,反手刺進了樂無涯的小腿。
這一匕首扎得奇狠無比,樂無涯甚至聽到了刀尖撞到自己骨頭的聲響。
在洶涌而來的劇痛中,樂無涯并沒有喊叫。
他像是嚇傻了,又像是疼癡了,任憑那人把他拖布袋一樣地拖了下來。
那戴著狗皮帽子的寮族人掃了一眼正在嗚嗚怒吼的二丫,猙獰地微笑了一下。
不錯。
姓仲的情報很準確。
如他所說,這狗長了個威風模樣,但是個銀樣镴槍頭,老老實實的,每次小太爺牽它出來遛,就沒見它撲過誰咬過誰,誰都可以摸它一把。
他又看向了樂無涯。
此人面色凍得雪白,愈發(fā)顯得一雙紫色眼睛深邃詭譎。
寮族人歪著腦袋,不大相信,好不容易在殷家村謀得了的一條財路,就斷送在這個年輕后生的手里?
他此來,是奉命把樂無涯全須全尾地帶回寮族,細細炮制,非把他零碎折磨個半年,方能解氣。
可他低估了此處的嚴寒,險些凍斃于此。
還好,盡管走了些彎路,最終還是找到了他。
他口齒清晰地道:“錢�!�
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樂無涯額頭滾落:“沒,沒錢”
寮族人露出了猙獰的笑容:“那就要命吧!”
樂無涯汗涔涔的,在寒冷和疼痛中嫣然一笑:“好啊。”
言罷,他猛然抬起另一只手,袍袖一抖,一個精巧的臂縛弓弩便見了天日,箭頭對準了寮族人的咽喉側面:
“我這就來拿。”
話音落下,他指尖發(fā)力,一扣機擴,弩箭彈射而出,頓時從寮族人的脖子上穿刺而過!
自從在殷家村猝然地受了一次伏擊,樂無涯便又憑空生出了幾十個心眼,但凡外出,必要在身上攜帶些武器傍身。
在那人拽住他手腕時,他已經在悄悄調整姿勢,單手按弦了。
可樂無涯也全沒想到,此人心黑手毒,全是沖著廢掉他來的。
他晚了一步,腿上挨了一刀,面上不顯,胸中已經是怒火沸騰。
他樂無涯何曾吃過這種悶虧?
氣死他了!委屈死他了!
在怒氣升騰中,樂無涯咬牙切齒地朝一個方向抬手一指,怒道:“二丫,去!”
平時那一味圍著樂無涯嚶嚶叫的乖巧二丫受了命令,如同一道黑色閃電,驟然躥起,一口咬斷了持弓之人的咽喉。
變聲突然,轉眼倒下了兩個人,其他人頓時慌亂。
樂無涯單手拔下后腦的發(fā)釵那釵被拆分兩半,被做成了一把小劍的形狀。
他拔出那把小劍,將凍僵了的手放在口邊一呵,不假思索,劈手丟出,正中一名持弓之人的心臟。
那人悶哼一聲,倒了下去。
還剩兩人。
袖箭只能藏上一枝,樂無涯手頭暫無其他武器,心電急轉,又一指一個快步向他奔襲而來的人:“二丫,去!”
那人眼看著同伴被咬穿脖子,已然有所防備,聽了樂無涯的指令,他伸出胳膊一擋,阻住了它那致命的一咬,和二丫狠狠撕擄起來。
另一個手持大刀片子的人見那鬼魅似的大黑狗并沒來咬自己,心神一松,剛要持刀去尋樂無涯,駭然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不在馬邊了。
唯有一盞風燈,被攙著浩浩大雪的北風吹得晃動不止,平添了幾分鬼魅之氣。
那人失了目標,心中愈慌,正不知所措中,忽聽到一個戲謔聲音道:“嘿。低頭。”
他出于本能,循聲低頭,突覺咽喉一涼。
他不可思議地抬起手來,握住了喉嚨中插著的那根晃動不止的羽箭。
樂無涯側臥在地上,手持著被他一釵扎死的人手中掉落的弓箭,緩緩地吐出一口白氣:“你不低頭,我不好射呀�!�
大刀片子哐啷一聲,跌在了被凍得鐵硬的道路上。
戰(zhàn)場的另外一隅,勝負已分。
二丫動用一張長嘴、一口利齒,將對手裸露在外的皮肉撕咬得面目全非。
他滾在地上,哀嚎不止。
樂無涯垂下手臂,踉蹌著爬了起來:“二丫,成了,留個活口吧。”
轉眼之間,攻守之勢異也。
樂無涯拄著長弓做拐杖,忍痛單腳向前蹦了兩下,想找個利器,把人挨個補一遍刀再說。
一陣驟風潑灑而來,將一地雪片卷起,劈頭蓋臉地朝樂無涯打來。
樂無涯抬手擋臉之際,小黃馬發(fā)出了一聲尖銳的馬嘶,二丫也離弦之箭一般,沖著黑暗中的某處直躥而去!
然而,二丫才和兩人近身搏斗過,咬出了一死一傷的輝煌戰(zhàn)績,已是強弩之末。
在黑暗中,風聲裹挾來了二丫凄厲的叫聲。
它被人凌空一腳,踹到了路側的邊溝。
樂無涯也看清了來者。
風燈一閃一閃的,映出了寮族人被血染紅的猙獰面孔。
他的脖子被刺穿了,然天不絕他,氣管并未被射斷。
他手里拎著掉落在地的大刀,像是剛從地里爬出的陰尸,嗬嗬地發(fā)出粗重狠戾的喘息,搖搖晃晃地朝樂無涯疾速奔來!
樂無涯拔腳要跑時,一陣火炙似的鉆心劇痛,沿著他的腿一路攀爬而上。
他就勢往地上一撲,手握長弓,借著搖晃不已、忽明忽暗的風燈光芒,嘗試尋找箭囊。
寮族人鐵了心要宰他,步步追擊,對他連劈帶剁,連掃帶刺。
而樂無涯奸猾無比,每次都是險伶伶地躲過一劫,始終不死。
終于,樂無涯摸到了那持弓之人的箭囊。
而那寮族人,此時距離他只剩兩步之遙。
他俯身咬牙切齒的動手抽箭,可箭囊被那人壓在了身下,箭又太長,左抽右抽,仍不可出。
樂無涯心臟緊縮發(fā)顫,頭腦和手卻異常穩(wěn)當。
他雙膝著地,窮盡全身力氣往前爬了一步,總算是將箭拔了出來。
他返過身來,以極迅之速搭箭上弓,急急按弦時,寮族人的刀已經落下,直奔他的腦袋而來!
然而,刀勢落到一半,便再無法寸進。
緊接著,樂無涯的頭臉俱是一熱。
恰在此時,巨風稍停,風燈的搖擺漸止。
那寮族人站在了那里,腦袋則連帶著那頂狗皮帽子,滴溜溜地滾落到了樂無涯的腳邊。
一股股的血從他的腔子里噴涌而出。
樂無涯用肩頭擦了一下臉,發(fā)現(xiàn)自己被生生濺了一臉血。
他簡直想罵人:
殺個人而已,搞得這么不干不凈的干什么?!
無頭的寮族人手持大刀,朝樂無涯的方向倒來。
一只手扯住了那人的后領,輕巧地將他往旁邊一搡。
寮族人原本是個大高個兒,和來人一對比,也被襯成了矬子。
樂無涯雙手撐在身后,喘息不止:“你怎么怎么在這里?”
赫連徹將彎刀一甩,甩掉其上的血珠,利落地插回刀鞘,皺起劍眉,冷靜地想了一會兒,答道:“跟蹤你。”
[116]愛恨
赫連徹逆著風勢蹲下身來,將呼嘯北風擋在了身后,探出來手來,握住了樂無涯的腳踝。
樂無涯向后一閃。
赫連徹眼皮不抬,冷聲道:“腿不要了?”
這句話頗具威懾,樂無涯老實了下來,當真不動了。
赫連徹一矮身,將他打橫抱到了邊溝避風處。
靴子被除下后,樂無涯登時冷得打了個哆嗦。
眼看是沒處躲沒處藏了,索性把腳往赫連徹懷里一揣。
赫連徹看了一眼他那直踩到他肚子的腳,面寒如冰:“你倒不見外。”
樂無涯抿著嘴,故意試探他的底線:“冷�!�
赫連徹:“再往上踩踩�!�
樂無涯反應了一下,明白他是何用意后,便將腿抬得高了些,方便他檢視。
赫連徹一下下捏著他的腿骨,問他:“剛才手頭沒有兵刃,怎么不拔匕首?”
樂無涯:“有匕首堵著,不會流血太多。拔出來才完蛋呢�!�
“嗯。懂得挺多。”赫連徹說,“不是江南米商出身嗎?鋪子里教這個?”
“走四方行長路,多學點東西,總沒壞處。我以前還想過換了這匕首,換把帶放血槽的呢,幸好沒來得及”
說到此處,樂無涯嘶了一聲,委屈道:“你輕點兒�!�
赫連徹對著他插了匕首的腿,深深皺眉。
樂無涯掙扎著坐直了一點,瞄準了那把彎刀:“達兄,刀借給我,把褲腳劃開�!�
“你那水囊里裝的是酒吧。”樂無涯臉皮奇厚,上一個要求還沒被滿足,就老實不客氣地提了下個要求,“給我澆點兒,行不行?”
景族人大多擅飲,尤其在這冰天雪地里,酒是最好的暖身之物。
赫連徹沒言聲,連鞘解下彎刀,甩進他的懷里。
樂無涯一手握刀柄,一手拔刀鞘,錚然一聲,刀光如雪。
他彈了一下舌,話音里是真切的欣賞:“好刀啊�!�
赫連徹本欲繼續(xù)去拿酒囊,忽然察覺到了不對。
直到此時,他終于給了樂無涯一個正眼:“沒人教過你,使匕首時,不能把刀尖對人么?”
“教過啊�!�
樂無涯握著刀柄,曲肘向前,用刀鋒挑起了赫連徹的下巴,含笑道:“我說,達兄,你不會是他們的主使吧?”
不能怪樂無涯生疑心病。
赫連徹的出現(xiàn),未免過于巧合了。
赫連徹矚目他半晌,嘴角微微的向上一翹。
樂無涯還沒見此人笑過,見他這面孔格外陌生,愈發(fā)警惕起來。
“聞人縣令在興臺縣做得好大事,壞了旁人的發(fā)財路,旁人自然想要你的命�!焙者B徹將咽喉徹底暴露在刀尖之下,“寮族、安南,甚至于景族,有的是人想要你死,追殺令已經流到景族地界上了。”
赫連徹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自從得了那幫販賣阿芙蓉的亡命徒深恨聞人約、要買他性命的情報后,他已派遣人手,盯守了縣衙十幾日。
昨日,不知怎的,他總覺不安,一夜只睡了兩個時辰,天色剛見白,便莫名其妙地想來南亭看看。
聽到“興臺”二字,樂無涯便已然明白了大半。
他問:“我的賞格有多少?”
赫連徹斜他一眼:“你想值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