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解季同：“他該生，還是該死？”
樂無涯：“他若可生，死者何辜？”
他有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把每個字都念得鏗鏘而清晰。
就像是四年前的解季同。
解季同默然半晌，下令：“抬起頭來。”
樂無涯如他所言，仰起頭來，直視于他。
自從他換進聞人約的皮囊里，這張臉有了許多變化，但與前世的懶怠邪異相較，實在是多了幾分銳利正派的君子氣概。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解季同變了臉色，連瞳孔都放大了三分。
樂無涯不笑，不動，眸似星火，用四年前“解季同”的眼神，審視著四年后的“樂無涯”。
好在，解季同大風(fēng)大浪經(jīng)歷得多了，并不似那天傳口諭的太監(jiān)那般失態(tài)。
注視他半晌后，解季同給了他一個輕飄飄的評價：“大膽�！�
樂無涯重新垂下眼睛，端端正正地行禮叩首：“下官逾矩，可算一罪。請大人降罪�！�
自從與樂無涯有了這么一番對話，解季同明顯意興闌珊了起來，又匆匆問了幾句話，便下達(dá)了對二人的懲處。
呂德曜，有搪塞失察之罪，罰俸一年，留職察看，若是兩年間政績不顯，再行降職處理。
聞人約，加俸一年，另外賞賜御劍一把，以助皇上斬殺邪佞。
樂無涯對這天降的賞賜，并不意外。
他辦的本就是一樁好事，除了叫皇上失了面子外，可以說是利國利民。
皇上捏著鼻子，也得賞賜他。
可他佯作意外，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了幾分迷茫不解。
宣旨完畢后，解季同著意又望了樂無涯一眼。
見他神色有疑，解季同便猜知，這年輕縣令怕是不懂，為何劈頭挨了一頓訓(xùn)斥，到頭來卻還有賞賜可領(lǐng)。
這樣青澀莽撞，與幾年前初入官場的自己，何等相似？
他不覺放柔了聲音：“聞人縣令，謝恩吧�！�
此人也不扭捏，愣了愣，便直直下拜。
旁的不說，禮數(shù)是十足十的周全。
解季同心想，明明對諸般禮節(jié)心知肚明，卻仍能說出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話來，實在是
他暫且想不出形容此人所作所為的詞句來，索性木著一張漠然面孔，轉(zhuǎn)身離去。
他出了門去，恰好和引他前來的司禮太監(jiān)李公公對上了視線。
見他目光閃爍，解季同心中就有了幾分猜測。
和李公公走出殿門后不久，他驀然發(fā)問：“李公公，二十余日前，我隨皇上商議景族赫連徹入京之事，恰逢這二人第一日到京，在宮門前候旨。你去通傳時，可看清了那聞人縣令的面目？”
李公公微微打了個哆嗦，又回想起來那張讓他心悸的面孔。
看到如此反應(yīng)，解季同已然心知肚明。
他問：“您可有同皇上說起過？”
李公公忙忙搖頭，惶然道：“解大人，奴才這雙眼睛、這張嘴巴，都是為皇上生的，只能說讓皇上高興的話、做讓皇上高興的事兒，可不敢胡沁啊。”
誰都知道，那死鬼樂無涯憑一己之力，成了皇上一塊積年的心病。
他怎敢跑到皇上面前說，有個七品小官，長得和那樂無涯特別相似？
到時候，聞人縣令會怎么樣不好說，自己是必然要倒大霉的。
聽李公公如是說，解季同心下便有了幾分成數(shù)，徑直向守仁殿而去。
皇上正在守仁殿側(cè)殿的珍奇閣中，欣賞古玩，聊以消遣。
見解季同踏入其中，行禮問安，他照舊擺出了那張和顏悅色的面孔。
“玉衡來了？”他指一指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回話，“怎么樣，問得如何�。俊�
解季同謝恩過后，斜著身子，坐在椅子的邊角處，暗暗呼出一口長氣。
自從真正成為皇上的心腹、臂膀，他就仿佛日日置身在殿試之中，每日都要經(jīng)歷一場主題不同的大考。
與殿試不同的是，現(xiàn)如今的自己，沒有榮耀加身的期許，沒有揮灑意氣的興奮，只有在日復(fù)一日的消磨間，慢慢枯朽麻木。
他垂著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答道：“回皇上，呂德曜與聞人約皆已問過話，各領(lǐng)賞罰，出宮去了�！�
皇上“嗯”了一聲：“我是問，他們?nèi)嗽趺礃�？�?br />
“呂德曜，盡管昏聵，可算得上聽話恭謹(jǐn)。”
“聞人約”
解季同頓了頓，想起了那人清正執(zhí)拗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就像是隔著遙遠(yuǎn)的時空，被過去的自己失望又憤怒地看了一眼。
他簡明扼要地給出了他的評價：
“人中龍鳳也�！�
“哦？”
皇上感興趣地從珍玩間抬起頭來：“知節(jié)、知是先前總對他贊譽有加，朕還有些不相信，一個舉人出身的縣令，真會明珠蒙塵，流落到南亭那等邊陲小縣去？既然玉衡你也這么說，那就當(dāng)真是有點意思了。”
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鏡，笑道：“玉衡，你說，要不要朕召他一見��？”
解季同以目視地，不動聲色道：“回皇上。微臣認(rèn)為，此時此刻，您不必見他�！�
皇上語氣微沉，作出饒有興趣的樣子：“為何？”
解季同心知，皇上這是不高興了。
但他必須如此做。
不知怎的，他私心作祟，不想讓皇上這樣快地注意到聞人約與樂無涯的相似之處。
至少要等他政績斐然、羽翼豐滿時，那時機才勉強合適。
就當(dāng)是維護昔年的自己吧。
解季同垂著眼睛，一字一字地說著幾年前的自己絕不會說出口的奉承之語：“依微臣所想，習(xí)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以他之才，早晚有一日，定會堂堂正正地走到您面前，給您一個驚喜�！�
皇上想了一想，眉間隱約的陰霾被愉悅?cè)〈骸昂冒 Ｄ请薇愕戎茨且惶炝�。�?br />
[97]燈火（一）
了卻了這一樁天大的心病，呂德曜宛如重生，越走活氣越足。
待行到宮門口時，他已經(jīng)成功還陽。
要不是此刻身在宮中，他恐怕連胳膊腿兒都要歡快地甩開來。
相較之下，樂無涯堪稱低調(diào)，沉默地尾隨在他身后。
不低調(diào)不行。
他懷抱御賜長劍，著實顯眼，若再擺出軒昂氣宇，搞不好一個“藐視宮廷、輕浮不恭”的罪名就得扣在他腦袋上。
這輩子，他打定主意要做個清白官，當(dāng)然要稍微把尾巴夾起來點。
即使他如此低調(diào)，但凡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臣子，也無有不注目于他的。
但匆匆擦肩而過，他們也只能掃見他梁冠之下那個漂亮的下巴頦兒，難以看清他的真容。
他們平安無事地到了宮門口。
送走了引路太監(jiān)，呂知州得勝了一樣瞄向了樂無涯，拖長了音調(diào)，陰陽怪氣道：“還以為聞人縣令功勛卓著，深受皇子厚愛，怕是要直接留于京中，一飛沖天呢。”
樂無涯微笑著回敬：“呂知州應(yīng)該還有別的事兒要做吧？”
呂知州一個倒噎，登時苦起了橘皮似的老臉。
之前，他不知自己此行吉兇，病急亂投醫(yī)，在京中四下活動，打探情報，情急之下，對眾多上京官員許下了無數(shù)心愿和好處。
如今他平安無事，還要去四方還愿謝恩，眼看又是一筆龐大的開銷。
呂知州忙著心疼他那養(yǎng)老錢，自然是顧不上再和樂無涯斗嘴了。
樂無涯落了個耳根清凈，懷抱御賜長劍，看向身后蜿蜒的宮道。
那里直通向昭明殿。
琉璃瓦，黃金屋，即使在陰天之下，仍是煌煌扈扈，極盡奢華。
樂無涯粲然一笑，轉(zhuǎn)身欲行。
隨即，他一扭過身，便見到景族使團浩浩蕩蕩而來。
他和呂知州急忙退至道旁，低頭行禮。
樂無涯注視著刻有蓮花紋路的方磚，想，聽聞這兩日景族使團便要入宮拜見，看這陣仗，想來便是今日了。
思及此，他眼前猛地一亮：那今兒晚上有花燈會！
身處使團隊伍核心的赫連徹遠(yuǎn)遠(yuǎn)而來，看到樂無涯埋著頭立在道旁，表面一副鵪鶉相，作乖巧狀，實則口角噙笑，那笑也不是好笑，透著一股天然的狡黠相，看上去著實可惡又可愛。
在路過他身側(cè)時，赫連徹?fù)P起手來示意：“稍停�！�
樂無涯正在規(guī)劃要去樓外樓吃頓好的，再跑去煙雨橋那里占個看河燈的好位置，就見烏泱泱的使團在自己面前站定了。
樂無涯：？
赫連徹指向樂無涯：“為何此人可持兵刃入宮？”
禮部尚書常遇興年逾耳順，蒼髯白發(fā)，脾氣上佳，是個一年到頭都笑呵呵的可愛老頭兒。
他慢悠悠地看了一眼樂無涯懷中所持劍刃，不卑不亢地笑答：“回赫連首領(lǐng)，此為禮器，未開鋒刃，該是皇上賞給這位官員的�！�
“哦。”赫連徹態(tài)度冷淡地偏過頭去，碧色眼眸里一派審視的沉靜，“我還以為是特特針對我們呢，看來你們對自己人，也是一樣的小心謹(jǐn)慎�！�
常遇興何等老辣，立即覺察出此人話里有話，但究竟意欲何指，暫且不明。
他并不追問，只一邊揣摩，一邊微笑。
“若是如此小心，今夜的花燈會不如也省去吧。”赫連徹語氣冷淡道，“今日，這一路走來，看那路邊寥寥幾座花燈，‘盛世氣象’沒能看出，只看出了‘小心火燭’�！�
樂無涯沒想到此人也有如此促狹的一面，不免偷偷瞥了他一眼。
赫連徹一頭長發(fā)順肩披散，烏密發(fā)間用紅檀珠子編了一串小辮。
樂無涯想起自己小時候，因為生了一頭又厚又密的好頭發(fā)，也喜歡給自己編小辮兒，但往往編到一半就累了，往桌子上一趴裝死狗，撒潑打滾地要小鳳凰幫他收拾殘局。
到頭來，還真讓小鳳凰練出了一手編發(fā)的好本事。
另一邊，赫連徹也在用余光打量樂無涯。
他眼神發(fā)直，不知道又尋思什么去了。
他指頭作癢，掐住輕輕搓捻了幾下，才忍下了往他腦袋上彈上一記的沖動。
那邊，常遇興倒是心下了然了：合著是覺得排場不夠大。
盡管在他的安排下，今夜的花燈會只比一年一度的元宵花燈會規(guī)格低上一等，但既然赫連徹覺得不妥，為揚大虞國威，趁著天色未晚，還是能再安排一番的。
常尚書溫和笑道：“赫連首領(lǐng)玩笑了，花燈還未全然布置完畢，才看不出熱鬧來。今夜上京不宵禁，歡娛整夜，正是為著大虞和景族的情誼長久不滅，場面自不會小�！�
“是么？那我就等著看了。”
即使是在說客氣話，赫連徹的眼神里也透著與生俱來的倨傲冷漠：“常尚書將來若有空閑，可撥冗到景族一行，參與一次燃燈節(jié)，便知何為千家歌舞，萬家輝煌了。”
常尚書脾性修養(yǎng)堪稱當(dāng)世一流，被一個異族首領(lǐng)這樣當(dāng)面譏刺，還是樂呵呵的小老頭一個：“好啊，承蒙赫連首領(lǐng)盛情邀請，下官若致仕，定要前去一觀，一飽眼福，到時還要煩勞赫連首領(lǐng)請我喝一杯好青稞酒喲。”
在樂無涯面前談笑了一陣，使團繼續(xù)浩浩蕩蕩地向前開動。
常尚書怕這七品小官心有芥蒂，便故意慢行了一步，趁著使團離去，特意安撫了一句樂無涯：“別怕，不是沖著你來的。回吧�！�
樂無涯恭謹(jǐn)?shù)溃骸笆��！?br />
常尚書的步子本來已經(jīng)要邁出去了，余光掃到樂無涯，覺得這小官隱約有些眼熟，又將步子收了回去，低下頭身瞧了他一眼。
待他看清樂無涯的全貌，他那修得精巧的胡須猛地一顫，大驚失色，脫口喚道：“唉喲我的三清老祖��！”
樂無涯：？
不是？
在他印象里，常老頭是個至溫和守禮不過的人。
就算自己已有幾分前世風(fēng)貌，他也不至于如此失態(tài)吧？
在樂無涯納悶之余，呂知州也懵了，在樂無涯和常尚書之間來回看了幾巡。
他一直覺得，這聞人約是個香餑餑，不知為何，誰路過都得多看他兩眼，多啃他兩口。
難道他名義上是個商賈之后，實則是京城哪個大官兒的私孩子？
還別說，這常尚書雖說上了歲數(shù)，但也是個老神仙的相貌，隱約可見年輕時的豐神俊朗。
他反應(yīng)如此大，難不成
此時，常尚書也察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慌亂地一笑，微微頷首過后，便邁開長步，追他的使團去了。
他強逼著自己不去回頭
，可心里早就兵荒馬亂了：
天老爺！
怎么真活過來了啊？！
告別了偷偷犯嘀咕的呂知州，樂無涯回到驛館，把老皇帝賞給他的長劍隨手一扔后，便折回城中，一個人漫行于長街之上。
不多時，一干官兵涌上街來，秋風(fēng)掃落葉似的辟出大片空地，絡(luò)繹不絕地將許多新花燈陳列出來。
巨型魚燈、走馬燈、行獸燈、四大美人燈，諸般巧作，可奪天工。
這自是上京百姓們喜聞樂見的。
他們又驚又喜，議論紛紛，愈發(fā)期盼起太陽落山來后的花燈會來。
整個上京都變得喜氣洋洋了起來。
樂無涯尋了個茶鋪，在里面坐定，點了一杯散茶，一份果子，望著底下腳步歡騰的行人，和許多百姓一起等待著天黑。
他想，這番熱鬧，好像是赫連徹特意為自己造的。
可那年，自己受皇命奔赴邊地、以使臣身份與他相見時，他怎么就那么恨他呢？
看來自己死這一遭，真真算是物有所值。
而與此同時，在皇家宴席之上，鼓樂升騰，絲竹幽幽。
瓊漿緩緩注入杯中的時候，也仿佛合著音律，甚是動人。
赫連徹端起酒杯，抵在唇邊，并不飲下，指腹摩挲著玉杯邊緣，和樂無涯一樣，也想起了那一年。
那年，他殺掉了最后一名呼延氏的皇族，帶著一身征塵、兩手鮮血，登臨景族首領(lǐng)之位。
那年，大虞遣使來訪，賀他得位。
出使之臣，名喚樂無涯。
赫連徹已回憶不出那場宴席的具體情形，只覺得菜不合口，酒也太烈。
樂無涯更是極其不受用，面上和他談笑，努力活躍宴席氛圍，可一只手已暗暗在桌案下按緊了胃腹，額頭上隱有汗珠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