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不過,很快,樂無涯便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此一慮了。
臨近皇宮時,他和呂知州在車上各自換好官服,確保形容得體后,便依禮在春秋門前下馬候立。
六、七皇子先行入宮,呈折報告平安,并匯報此行見聞與邵鴻禎逆案的細節(jié)。
在樂無涯他們等候傳喚期間,不少與樂無涯昔日相熟的官員,都在他們身側(cè)來來往往,一個接著一個地朝宮里遞牌子,隨后便束手等候太監(jiān)通傳。
因為官職卑微,再加之不得官員直視宮門的鐵律,樂無涯與呂知州皆是作恭敬狀,垂首低眉,并不抬頭。
請見皇上的官員們看到樂無涯,也覺得新鮮。
他們見慣了三四品大員,難得瞧見一個七品外官,難免稀罕,不免拿余光對他瞧了又瞧。
可他們同在圣地宮門前等候傳喚,總不能上前攀談,打探底細吧?
那樣著實是有失儀態(tài)了。
于是,樂無涯的謀劃難得地落空了。
沒一個人主動湊上來、然后被他嚇一跳的。
無聊,上京人當真是無聊。
樂無涯百無聊賴,甚至開始想念起南亭縣那個一戳一蹦跶的倒霉師爺了。
他們在太陽地里足足曬了近一個時辰,兩位皇子仍然遲遲不歸。
在呂知州被活活曬死過去前,他們終于迎來了他們的傳旨太監(jiān)。
皇上的意思是:今日國事繁忙,沒人有空接待你們,暫去京郊驛館里候著,等待傳喚吧。
若樂無涯真是什么官場新人,被從千里之外提溜過來,兜頭挨了一通暴曬,又被隨便發(fā)落到驛館里,怕也是要惴惴不安一番的。
但樂無涯是千滾油里炸出來的老油條。
他知道,這是犯了錯的外官必受的殺威棒、下馬威。
老皇帝心眼窄得很,如今也憋著氣呢。
呂知州老邁昏聵,不經(jīng)細查,就把邵鴻禎這個“好官”推到他眼前,此乃首罪。
至于“聞人縣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闖去興臺,擅自破了邵鴻禎“群縣楷�!钡慕鹕恚彩怯凶�。
不管皇上是真忙還是假忙,他們身為有罪之人,被晾上一晾,吃上一頓驚嚇,也是合情合理。
況且,今日皇上大概是真的忙。
樂無涯余光瞥著,遞牌子進出宮闈的,多是禮部官員。
可如今不年不節(jié),不是四時祭祀的良辰吉日,又不逢皇上的萬壽之時,禮部究竟在忙些什么?
呂知州可沒心思琢磨這些了。
他心虛氣短了一路,又被暴曬了許久,本想著速戰(zhàn)速決,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萬沒想到這刀還有砍到一半就收回去的砍法。
兩相折磨下,他幾乎要昏死過去,只能由侍從攙扶著,捂著胸口、探著腦袋,虛弱地往車駕而去,像極了一頭歸巢老羊。
樂無涯見老家伙不中用,便主動上前一步,向前來傳話的太監(jiān)點頭致意,將封好的銀子遞在他手里,溫和道:“辛苦公公跑這一遭了�!�
太監(jiān)頂著大太陽出來傳旨,這幾步路走得心浮氣躁。
這一老一少兩位外官,老的那個看起來有些年紀,沒想到竟如此不曉事,聽了旨意,扭屁股便走。
倒是這個年輕的,頗通人情,是個有前程的。
看在銀子的份兒上,他臉上虛假的笑容添了幾許真心:“大人太客氣唉喲!”
當視線落定在樂無涯臉上時,他的神色由喜驟然轉(zhuǎn)驚,竟至失態(tài)地喊出了聲來。
樂無涯夾緊了的狐貍尾巴終于忍不住搖了搖。
很好,痛快了。
他禮尚往來,回給了他一個更加詫異的神情:“您這是”
太監(jiān)驚魂未定,一時以為自己是見了活鬼。
可見這鬼滿面溫純之色,氣度與那張揚跋扈的樂氏逆徒截然不同,傳旨太監(jiān)便以為自己看混了,咽一咽口水,重新?lián)Q上了一副笑臉:“抱歉,大人,是咱失儀了。實在是您頗有貴相,一望即知啊�!�
樂無涯眨眨眼,面頰上恰到好處地浮出幾絲紅暈:“多謝公公美言�!�
傳旨公公驚魂未定地想,他奶奶的,客氣起來更嚇人。
他和呂知州一樣心慌起來,越想越怕,索性腳不沾地地跑掉了。
樂無涯目送太監(jiān)入宮后,便心滿意足地去尋呂知州了。
呂德曜心知就是這個該死的聞人約,揭破了興臺之事,才有了他今日之禍。
惶惶之間,他尋空翻了樂無涯無數(shù)白眼,樂無涯只佯作不覺,反倒把呂知州本人累了個夠嗆。
眼看自己是白眼翻給瞎子看,呂知州也不在樂無涯身上使那無用功了,轉(zhuǎn)頭去尋自己的同窗,想請他通通門路,領(lǐng)他去尋京內(nèi)的通政司荀大人,探一探口風,至少安慰一下他那顆凄風苦雨的心。
呂知州一走開,樂無涯便是孑然一身了。
他樂得自在,找了處地方換下官服后,便令車夫趕著車子和行李先回驛館,備下房舍,他自己則是頭戴帷帽,逛起了上京大街。
上京種種風物人情,一如從前。
樂無涯打定主意,先辦正事。
他抱著自己的核雕匣子,尋了幾家鋪子問價。
很多賣核雕的都有自己固定的供貨渠道,對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南亭核雕并不假以辭色。
反正是閑來無事,樂無涯干脆一家家店問了過去。
問到一家名為“描情”的文玩閣時,店家將樂無涯奉上的核雕賞玩許久,抬頭問道:“你是只賣這些,還是手頭還有余貨?”
樂無涯眼前一亮:有戲!
早年間從軍時,樂無涯便帶領(lǐng)著整個天狼營,化明為暗,偽作商人,狠狠賺了一筆。
“描情”老板只是想詢一詢價,孰料經(jīng)過樂無涯如簧巧舌的一番鼓吹,他昏了頭、迷了心,稀里糊涂地便簽下了一紙契約,同意將南亭核雕在此處寄賣,若是賣得好,便與他三七分賬。
辦成了一樁好事,樂無涯兩手空空,愈發(fā)心曠神怡,不死心地跑去慶和齋,買了一打桂花糕,想試試這家的糕點師傅換回來沒有。
或許他今日行大運,點心剛一入口,他的眼睛就滿意地一瞇:
換回來了!
他死而無憾!
他一邊咬著點心,一邊徹底放松了心神,自由自在地在街面上游蕩起來。
一逛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有些異常。
街上有許多景族面孔、景族客商,各自操著一口蹩腳的大虞話,兜售著各類景族特產(chǎn)。
恰好,樂無涯也走得累了。
他循著自己的印象,找到了上京中最熱鬧的好茶館,點了一壺清茶,豎著耳朵,四下里探聽了一陣。
茶館酒肆、秦樓楚館,皆是消息靈通之地。
他聽了不到一刻鐘,便知道為何禮部會這般熱鬧了。
說起來,這事還與樂無涯有那么一星半點兒的關(guān)系。
半年前,他之所以能在南亭縣立穩(wěn)腳跟,靠的是他一力平反了明秀才謀反案。
炮制這些罪證的,是員外郎陳元維,以及他背后的小福煤礦。
首惡陳元維最終被判凌遲。
一來,是因著他污蔑生員,務(wù)需嚴懲,以慰天下莘莘學(xué)子之心。
二來,是因為小福煤礦地處邊陲,陳元維做生意不干不凈,沾染上了里通外國、私販煤炭過境的嫌疑。
而之所以要如此嚴格地控制煤炭外流,正是因為大虞的臥榻之側(cè),酣睡著景族這只猛虎。
景族素有驍勇之名,一是因為游牧民族的出身,二則是因為此地盛產(chǎn)銅、鐵,能源源不斷地冶煉出好武器來。
若不是冶煉武器所需煤炭甚巨,他們恐怕早就一路平推了益州,直奔上京而來了。
近日,景族又開采出一處巨大的銅礦。
聽聞猛虎肋下要生出雙翼,身在上京的皇上頓時憂心得連覺也睡不好了。
然而景族也心知,若一味將銅礦留在手里,換不成白花花的銀子和貨品,終究是無用。
單是開采銅礦,也是一筆龐大的開支。
兩邊各自犯愁不已,索性一拍即合:大虞遣使前往景族,愿以書籍、茶葉、絲綢等物交換開掘出的銅礦,并捎去了大虞皇帝項錚的親筆書信,誠心邀請景族首領(lǐng)赫連徹來京,簽署兩國通商協(xié)約,并慶賀大虞、景族這來之不易的五年和平。
這其實是大虞眾多謀臣設(shè)下的一樁陽謀。
若是景族首領(lǐng)肯來上京,那皇上就可以尋找無數(shù)借口,軟硬兼施,將其扣留上京,不許他再回轉(zhuǎn)故地。
若他不肯前來,或是敷衍了事,只派遣使臣前來,那便是拂逆了大虞國君的美意,乃大不敬之舉,這就能給了大虞發(fā)兵征討、重燃戰(zhàn)火的理由。
經(jīng)過兩邊的一番斡旋,最后的結(jié)果是,赫連徹同意上京。
赫連徹有如此膽色,大出大虞上下官員的預(yù)料。
兵部本已做好了萬全準備,結(jié)果倒是禮部先忙碌了起來。
君臣們面面相覷之時,赫連徹已經(jīng)大搖大擺地往上京而來。
樂無涯飲茶之余,旁邊的幾座人討論得甚是熱烈:
“聽說了沒,那景族的頭兒,一路走,一路宣揚,此行是為虞、景兩地的百年和平而來,這不是扯犢子呢么?幾年前還打生打死,現(xiàn)在就要和平永駐了?”
“要我說,人家這才叫一機靈呢!這不把咱們給架起來了?要是人家真在咱們這兒有了個三長兩短,咱們泱泱大國,禮儀之地,豈不是要被番邦瞧不起?”
“番邦瞧不瞧得起咱們那有什么打緊?大虞國力強盛,不怯他們,打就是了!”
“可別,可千萬別打起來,哪怕是裝出來的和氣也好。真要起了戰(zhàn)端,受苦遭罪的,不還是咱們?旁的不說,那稅便是第一個要漲起來的!”
這話說得頗得樂無涯之心。
他的南亭就在邊地,核雕生意剛見起色,茶花還沒完全收獲,縣衙后園子里種的小白菜剛起來一茬
然而,“赫連徹”這三字,還是不可避免地讓他微微悸動失神了片刻。
一日之內(nèi),他聽到了兩個哥哥的名字。
他低頭緩緩撫摸著胸口,琉璃珠子似的紫色眼睛里翻過層層暗涌。
舊日的疼痛已經(jīng)逝去,可那些往事還停駐不走,總像是蜂子似的盤踞在他的胸口,時不時地蟄他一下,擾他情思。
趁著日色尚好,樂無涯提著那半包桂花糕,向驛館方向而去。
京郊驛館,頗有堂皇之象,確實是邊陲小地比不得的。
樂無涯伸手比劃了一下,覺得南亭驛館若是往京郊驛館旁邊一放,簡直成了一處廁所。
他的房間在二樓,是一間至普通不過的小房間,四四方方,稱不上精美,好在物件俱全、布置規(guī)整。
樂無涯并不挑剔,放下桂花糕后,便想著要傳幾樣客飯來吃。
他被聞人約逼著一日三餐,規(guī)律飲食,這半年光景下來,倒是知道饑飽了。
下午他只喝了一肚子水,兼聽了一耳朵的情報,只用桂花糕墊了幾口,現(xiàn)下也覺出了饑腸轆轆來。
外面方才還吵嚷得很,不知怎的,自從樂無涯進了房間后不久,便陡然靜了下來。
樂無涯打開門,打算去喚驛丞。
他毫無覺察,一步撞入了一個高大的懷抱。
經(jīng)過一日的陽光炙曬,赫連徹的身上散發(fā)著溫暖的肉體氣息。
他大概是打理過自己的,能嗅到皂角的淡淡芬芳。
赫連徹目不斜視,大跨步踏入了樂無涯的房門,仿佛是一堵會移動的墻,生生把樂無涯擠回了房間。
赫連徹環(huán)視了房屋,看遍了陳設(shè),就是不看他。
末了,他發(fā)表意見道:“走錯了�!�
說罷,他放下手中兩方金、銀匣子,干凈利落地轉(zhuǎn)身踏出了他的房門。
臨走前還不忘把門帶上。
樂無涯愣在原地。
半晌后,他試探著打開了那兩方匣子:
金匣子,盛著滿滿的藏紅花。
銀匣子,盛著一扎牦牛肉干。
樂無涯舔了舔嘴唇,抽了一根肉干,先吃為敬。
鑒于赫連徹來得毫無道理,去得匆匆如流,樂無涯一面吃著這送上門來的白食,一面胡思亂想:
到底是自己在發(fā)夢,還是他在發(fā)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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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3
[90]上京(四)
在樂無涯離了春秋門,獨自一人開始閑逛時,赫連徹就發(fā)現(xiàn)了落單的他。
赫連徹一行人剛到上京不久,在禮部安排的四方館下榻。
金吾衛(wèi)們?nèi)缤合佉粯�,盯著四方館,嚴密監(jiān)視,任務(wù)是不許景族使團輕離四方館片刻。
但那些上京暗衛(wèi)的手藝,落在赫連徹眼里,就像是自以為是的小鳥兒,在他面前炫耀未豐的羽毛。
禮部并不知曉,赫連徹在一口禮箱里,藏了一個和他身高、年齡、體量皆相仿佛的替身。
自從鴉鴉丟失后,舅舅達木奇便為他尋了這么個玩伴,好填補他的心靈空缺。
而這個人,便成為了赫連徹第一個死心塌地的下屬,畏他、敬他,甘愿把自己的全身心都奉獻給他。
舅舅還是打錯了主意。
世上沒有第二個鴉鴉。
因而,沒有人能填補赫連徹心里的那個空洞。
赫連徹叫此人穿著自己的衣裳去院中練了一會兒劍,自己則趁著午前送水、肉、柴的挑工魚貫而入時,在一片亂紛紛中,裝作一名挑柴人,攤著兩手,大大方方地從正門出了四方館。
他做過沖鋒陷陣的小兵,做過刺探軍情的探子,做過橫刀四方的“叛逆”,自可以威儀秩秩,也可以藏形匿神,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傻大個兒。
赫連徹漫步在上京的大街上。
周遭的袨服華妝、歡聲笑語,他從中穿行而過,只作過客,毫不動心,僅用一雙眼睛認真地看,認真地記。
他想知道,到底是上京的什么捆住了那人的心,叫他寧做樂無涯,不做赫連鴉。
忽的,赫連徹的眼神閃了一下。
他仿佛看見了那位南亭小縣令。
這些時日,景族銅礦之事牽絆著他的心,叫他無暇再去關(guān)注此人。
誰想會在他鄉(xiāng)再相逢?
樂無涯懷里抱著一個匣子,偶爾拂過的熱風吹起他帽上半透明的帷簾。
額上滾動著的細碎汗珠,愈發(fā)顯得他面如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