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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六皇子的車駕擋住了他的具體面目。

    樂珩只能隔著車轅,瞧見一雙七品小官的制式官靴。

    另一邊,元子晉是徹底的兵荒馬亂、手足無措了。

    他打算進行一場撤軍,剛對著六皇子賠完笑臉,便暗自擺手,招呼車夫趕快把車趕走。

    車夫也是一臉苦相,小聲道:“爺,車軛斷了,這馬不聽使喚啊�!�

    元子晉猛踹了他一腳:“你個廢物,馬不成,你自己拉��!要你干什么的?”

    六皇子平靜地望著上躥下跳的元子晉,僅用一句話便把他釘在了原地:“這車是你的,還是龍虎將軍府的?”

    元子晉心有戚戚,含糊道:“是我爹”

    “記下來�!绷首觽阮^對如風說,“元將軍私借龍虎將軍儀仗給次子,酒后沖撞他人車駕后,當街鬧事,不肯讓路,阻撓我等進宮,向皇上稟告要事�!�

    他目光溫和地直視元子晉:“我拿此話去回順天府尹,可有問題?”

    卯時初刻,火球似的太陽已經(jīng)探了頭,照得天地間一片泛白。

    元子晉知道事情要糟,不知不覺浮了滿臉的汗珠子,順著鼻凹處汩汩流淌下來。

    他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不敢再閃爍其詞,立即將所有罪責都攬在了自己頭上:“六皇子,我爹元將軍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趕著去辦事,暫借了他的車駕用,這事是我行事不妥,和元將軍絕無半點關系!”

    他以為說到這一步,六皇子就該睜一只閉一只眼,饒過他便罷了。

    但素有溫良之名的六皇子,這回卻頗有窮追猛打之勢:“你從哪里出來?又要到哪里辦事去?”

    他望了一眼坊中日晷:“現(xiàn)下剛過卯時。元府在咸宜坊,你為何從澄清坊的方向來?”

    聞言,元子晉尷尬不已,一張面孔活活漲作了豬肝色。

    澄清坊,正是教坊司的所在之處。

    常有紈绔公子結伴來此消遣冶游。

    元子晉身無官職,來此地風流快活,并不違制。

    然而,他趕著龍湖將軍的車駕,穿過大半個上京城,跑來嫖妓,還嫖了一夜

    這種話叫他怎么說得出口?

    元子晉惶恐之余,心中的不平之意也隨著翻滾的酒意慢慢上漲。

    他沖口而出:“六皇子,又不是我一人使了家中長輩車駕,憑什么就只抓著我一人不放?”

    “請說。”六皇子微微笑道,“你點出幾個來,我皆記錄在冊,一并交給順天府�!�

    元子晉頓時傻了眼。

    他只是不服,并不是想死。

    他一旦指出具體的人,那不是攀扯他人了?

    元唯嚴官至正從一品四階,可以說是眾武將之首。

    可父親官越大,越是謹小慎微,時常提醒他們不可在外鬧事。

    元子晉也是看人下菜碟,眼看對面是那個一臉倒霉的昭毅將軍家的長子,一個窩窩囊囊的五品文官,又是自家車駕受了損,怕回家無法向父親交差,才吵吵嚷嚷的不肯罷休。

    他若是在外胡言亂語,把更多的人攀扯進來,給父親攬上一身的爛攤子,那就不是簡單的受罰可以完事兒的了。

    他身子冰涼地跪在大太陽地里,越想越怕,方才的囂張氣焰一掃而光:“我這”

    七皇子坐在車駕中,把一頂青色冪籬頂在指尖,滴溜溜玩了一會兒。

    他本來不想和項知節(jié)一同出現(xiàn)的。

    二人但凡同時露臉,他必然要像個賊似的,藏頭蓋臉,仿佛他是什么不該見天日的人。

    但外面的事態(tài)發(fā)展實在好玩得緊:一個七品縣令,剛到上京,人生地不熟的,就敢沖著一品大員的兒子指手畫腳。

    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他決定出去幫幫場子,將冪籬戴上了腦袋,鉆出了車駕。

    他一開口就是甜蜜蜜的笑音:“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六哥,你在這里堵著路,糾來纏去,終究是不美�!�

    趁元子晉心神微弛,項知是緊跟著反手捅了他一刀:“讓他去順天府自首就是了呀。”

    說到此處,他把手指抵在唇側,好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事一樣,“唔”了一聲:“剛才是不是說車壞了,馬不能用,得要人拉著才成?”

    “車夫替你牽馬,你拉著車,去順天府投案�!彼麡O其利落地宣布了處置流程,“孔陽平,你跟著他�?此栋�,你再回來報我�!�

    他無視了元子晉鐵青的面色,笑吟吟地轉問車駕中的六皇子:“六哥,這樣處置,如何?”

    六皇子點了點頭:“甚好。”

    元子晉敢仗著酒勁兒,對官至五品的國子監(jiān)博士吆五喝六,大展雄威,面對皇子,又變成了卑躬屈膝的軟蛋一只。

    他到底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散發(fā)著馬匹體味的車帶一套上他的腰,他幾乎要被臭得落下眼淚。

    車夫在旁邊惶惶地牽著馬,他拉著車,孔陽平在旁監(jiān)督著他學馬拉車。

    一行人就這么向順天府的方向走去,一度被堵塞的大街也終于疏暢了不少。

    樂珩上前致謝。

    七皇子一擺手,道:“樂博士,論官職,你是官身,他是白身;論道理,你好端端走著大道,他一看就是剛喝了一夜花酒出來的。你怯他做什么呢?”

    樂珩恭謹答道:“回七皇子,樂珩如今別無他求,唯求家人平安便是。”

    七皇子頗為惋惜。

    他先前聽樂無涯炫耀過,知曉原先的樂珩是正氣凜然、志懷霜月的忠果君子。

    如今歲月消磨,竟至于此?

    他嘆道:“你這樣,不是形同自廢么?”

    樂珩神色如常。

    這些年,他聽過許多比這更難聽的點評,早就不動心了。

    樂家如今空有昭毅將軍的虛銜,境況大不如前。

    自從阿貍死后,樂千嶂便以舊傷復發(fā)為由,待在京城,只叫副將做主軍營諸事。

    世人皆知,武官想要順利承襲爵位,最好是不挪窩。

    就像是裴家,世代駐守邊陲,幾乎從不回上京,才能保手中軍權不失。

    樂家兩個兒子,樂珩從文,樂玨從武。

    二人兄弟情篤,從來是不分你我的,將來若是樂玨承襲昭毅將軍一職,樂珩絕不會反對。

    只是,如今主事的副將也是皇上親自選拔的,將來就算是樂玨履職,他一無領兵經(jīng)驗,二無軍功傍身,恐怕只能領到“昭毅將軍”這一職銜所屬的那份銀錢。

    若是阿貍還在

    想到他,樂珩唯余嘆息。

    他先前并不明白,為何無涯去了一趟邊關,便漸漸與他們疏遠起來。

    自己另建府邸不談,連每年的年夜飯都不回來吃了。

    他與樂玨并不生氣。

    相反,他們很困惑。

    阿貍是何等樣人,他們心中知道。

    他們猜想過各種可能,譬如皇帝是看阿貍小小年紀,戰(zhàn)功卓著,怕以庶代嫡,乃取亂之道,才趁著阿貍重傷,叫他轉了文官。

    直到樂無涯臨死前被揭破身世,樂珩才把所有事想通。

    這實際上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奪權。

    多年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把鴉鴉塞到他們家來,只因為,樂家當年不肯站他的隊。

    公正來看,當年的樂千嶂是挺冤枉的。

    先帝頗好男風,水旱齊行,因此子嗣不多,算上早夭的,只有寥寥七個子女。

    真正出挑的,唯有二皇子項錚一人。

    這簡直用不著挑選,他便順風順水地便成了東宮太子。

    在先帝沉迷煉丹后,他在二十歲剛出頭的年紀,便開始監(jiān)國,可稱得上是獨攬朝綱。

    彼時,樂千嶂剛剛承襲昭毅將軍一職,自認沒那個搞政治的頭腦,更兼之與西南景族戰(zhàn)事頻仍,他無心去燒太子這鍋熱灶,只按流程上表慶賀,并按正常節(jié)奏向兵部匯報戰(zhàn)況,其他時候便一心撲在軍務上。

    定遠將軍裴應要比他識時務一些,勸他多在奏表中用用心思,多提一提太子的功勞,多問候問候太子。

    樂千嶂不解其意,還覺得挺有趣:

    皇上還活著呢,他上趕著趨奉太子干什么?

    被皇上知道武將膽敢如此僭越,豈不是自找死路?

    等他反應事態(tài)不妙,太子已在軍中塞來了他的奶兄弟于才良,又丟給了他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兒子。

    而皇上是當真沉迷修仙,不問世事了。

    自此后,樂千嶂便無可奈何地登上了東宮太子這艘船,直到他即位稱帝。

    樂千嶂曾以為,他對自己的敲打會到此為止。

    沒想到,皇帝記仇頗深。

    “樂無涯是異族之人”這個巨大的把柄,終于是把樂家徹底打入了泥潭,再不得翻身。

    在阿貍去世后,樂千嶂酒后同他們兩個兄弟談笑,說,他曾時時回顧他的一生,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才在這個年紀,混到了此等田地。

    樂珩、樂玨生怕他覺得要怪阿貍,忙一左一右給他夾菜,想堵住父親的嘴。

    結果,他說:“怪就怪為父沒生一雙慧眼。當時要是肯多拍拍他的馬屁,是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

    樂珩、樂玨停箸不言,對視良久,只沉默著互敬了一杯。

    樂珩不再深想下去。

    他想好好感謝一下那位小官。

    他以七品微末之官身,明知對方為龍虎將軍、一品大員之子,卻仍能出言抗辯,直指問題,足見凜然高義。

    七皇子見他眼睛微動,很快便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態(tài),他也想拉出樂無涯來,在眾人面前炫耀一番。

    但當他的眼角余光瞄到準備往后溜的樂無涯時,他詫異了:“你跑什么?”

    逃跑失敗的樂無涯立在原地,背對著七皇子。

    此時,起了點風。

    他頭上的云聚了又走,淡了又濃,像是一幅漂亮的水墨風景畫。

    見他方才伶牙俐齒、毫不怯場,如今卻一反常態(tài)地要走,七皇子愣了愣,心底不受控地翻卷上層層疑云。

    現(xiàn)在與方才的區(qū)別,只有一個:

    樂珩出來了。

    因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慌不安,七皇子的語氣驟然轉冷:“我問你呢,你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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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33

    [89]上京(三)

    沒想到,這句質(zhì)問過后,樂無涯再也不假思索,拔腿就竄進了自己的車轎之中。

    七皇子:“”

    樂珩:?

    六皇子微笑著替他打圓場:“聞人縣令隨我與七弟奉上命入京,本不該拋頭露面,因路見不平,才仗義執(zhí)言。但入京一事,事涉隱秘,實是不便與上京官員有所交游,還請樂博士見諒。”

    樂珩確有教務在身,不可多耽誤時辰。

    復姓聞人,且是縣令。

    知道這一點就成。

    他迅速收回了目光,致謝再三,轉身上車而去。

    如風放下轎簾,正要驅(qū)車前行,七皇子一把把他的轎簾重新掀開,似笑非笑道:“敢問六哥,他何時是這般扭捏之人?”

    六皇子:“他向來是言有物而行有恒。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

    七皇子把手放在心口。

    他的心在腔子里咚咚地跳著,燥熱而不安,跳出了他一身的薄汗:“你又是何時這般了解他了?”

    六皇子微微笑著,讓開了半個身子:“七弟,你若想知道,你上來,我同你細細分說。”

    七皇子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他寧肯被癩蛤蟆趴在腳面上,也不想同他待在一處。

    他一扭身,便氣哼哼地向自己的車駕走去。

    他越走越是蹣跚,一雙長腿總是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絆。

    短短幾步路,他走了個心慌意亂、天翻地覆。

    血氣一股股涌上他的面頰,不知是曬的,還是旁的什么原因。

    在父皇身邊,與他相處日久,項知是早就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天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想要跳到樂無涯的車駕上,拽住他的領子,質(zhì)問他:你究竟是誰?

    你明明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一生只到過一次上京。

    你明明敢作敢當,錚錚為民,不辭冰雪,不懼死亡。

    為何,為何,你偏偏不敢見樂家人?

    可項知是不能問。

    時間不對,場合亦不對。

    這里是上京,非是南亭。

    他與他的車駕中間,還隔著一個到現(xiàn)在還沒弄清楚情況、從車簾外探頭探腦的呂知州。

    七皇子渾身發(fā)冷,強忍著抓住車駕旁側木架,直至指尖疼痛難忍,方才松開。

    他側過臉來,對車夫露出一絲顫抖的笑意,勉強維持著僅有的面具,叫它不至碎裂開來:“起程吧�!�

    接下來的路途倒是順風順水,足夠樂無涯撫慰好一顆激跳不已的心。

    他知道,自己是莽撞了。

    但卻莽撞得夠痛快、夠占理!

    捫心自問,若是樂珩被人欺凌至此,他卻龜縮車駕之中,無動于衷,不敢露面,那才是真憋屈。

    至于小七起疑,那便讓他起疑吧。

    樂無涯知道,以自己與前世愈來愈接近的相貌,一入上京,怕是要波瀾橫生、再起風云了。

    有的是人要疑心于他,有的是人要查他底細。

    他總不能一一承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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