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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打定主意后,樂無涯打算繼續(xù)如常對待他們。

    二十幾歲的人,一時糊涂,辨不明自己的心意,也是有的。

    就像小鳳凰,年少時與他如此相得情篤,后來不也娶了妻房?

    不過,無論樂無涯如何考量這三段關系,上京他都是非去不可。

    鑒于天威難測,是以歸期難定。

    聞人約一面陪他打點行裝,一面沉默不言。

    樂無涯絮絮地囑咐他:“我不在家,好好念書。明秀才那件事風頭過去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去南亭書院走動走動。我在名單上圈了幾個學生,他們極有可能和你同科中舉,你要多同他們交往。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科,情誼非比尋常,結下點善緣,將來官場上好歹不至于形單影只。記住沒有?”

    此話堪稱功利至極,若放在未入仕途的聞人約身上,他定會不以為然。

    可此時,他知道,樂無涯給他的,都是最實用的金玉之言。

    勿圖虛名,勿憂結黨。

    只要持身以正,無愧于心便是了。

    見聞人約點頭應下,樂無涯繼續(xù)道:“我和衙役們說了,我走后,你仍是可以隨便進來。別忘了,幫我教著華容識文斷字,我看他這兩天老愛跟著如風轉,仰慕得很,八成是想做他那樣的人。他既是跟了我,成了我的人,我自是不能虧著他的還有,幫我盯著孫汝,這人心眼子多得很,叫他別把咱們的南亭給搞亂了。要是有什么亂子,去找小秦,別看他吊兒郎當?shù)�,他挺靠得住�!?br />
    聞人約替他折著衣服,聽著“咱們”二字,嘴角微微上翹。

    樂無涯一無所覺,又道:“對了,別忘了時常去看看咱們的地�!�

    入夏前,樂無涯叫里老人們修筑的塘壩已陸續(xù)完工,待時日漸長,容水流淤,必會形成大片墑好、地平、肥沃的壩地。

    樂無涯當初故意瞞了一手,賭的就是南亭重商輕農,先前南亭又沒有塘壩,這些里老人并不知道修建塘壩后,會因沖積形成新的田地。

    新的壩地,樂無涯自然是要老實不客氣地收入官府囊中了。

    到時候,田要種什么、地要怎么分配,樂無涯可要好好斟酌一番。

    爭取把這幫人的嘴都釣翹。

    面對他種種要求,聞人約只回他兩個字:“放心。”

    得他二字承諾,如得千金。

    樂無涯徹底地放下了心來,繼續(xù)籌備上京要帶的東西。

    但他的隨身之物,委實是太多了。

    當看到樂無涯把一盆精心培育的茶花搬上馬車時,一直在旁觀望的項知是終于是忍無可忍了:“你進進出出的,搬家呢?”

    樂無涯興致勃勃地介紹:“回七皇子。這是我們南亭的核雕,那是我們培育的新品茶花。這是哦,這是我自己要吃的零嘴�!�

    七皇子:“你難道認為,此次你去上京是立功受賞?”

    樂無涯理直氣壯地裝傻:“下官破獲如此大案,即使無功,總不至于有罪吧。”

    至少在明面上,他抓到了興臺滅門案的土匪,查抄出了大批的阿芙蓉,并揪出惡官一名,可稱居功甚偉。

    至于隔空扇了皇帝老臉一耳刮子這事兒,樂無涯自認不是故意的。

    皇上若是想要讓人覺得他心胸坦蕩,也只會施恩、而不會施威于他。

    這樣想象,他有何懼呢?

    七皇子幸災樂禍:“對。你破大案,呂德曜倒霉;你立功受獎,呂德曜入京聽訓。你呀,等著被穿小鞋吧。”

    他被樂無涯騙著調查過南亭流丐之事,知曉這姓呂的最是個心胸狹隘之人。

    將來,等他折返益州,有的是樂無涯的好果子吃。

    樂無涯卻笑嘻嘻道:“我從不怕小鞋。七皇子當初惠贈下官十數(shù)雙好鞋,夠我渡淺灘、涉激流,從夏穿到冬了。”

    七皇子:“”

    他生平未曾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沒想到,樂無涯還有后招等著他:“不過,鞋子實在是容易損耗,若是七皇子肯再惠贈個幾十雙,多續(xù)幾個春秋,那下官真真是感激不盡了�!�

    項知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先前也通過重金送禮,收買過許多年輕官吏的心,且樣樣能送到他們心坎里。

    他們無有不對自己感恩戴德、頂禮膜拜的。

    但凡遇事,他們都要十倍、百倍地回饋于他。

    沒想到這回,他碰上一個不要臉的,半點回饋沒有不說,他竟敢主動索禮,還敢點名要鞋穿!

    七皇子一轉身,怒氣沖沖地向后院走去。

    恰在此時,六皇子披衣從屋內而出。

    他日日鍛煉不輟,練得身強體健,是而傷口也愈合得極好,不到半月,已恢復了昔日神采飛揚的面貌。

    他眼看著七皇子奮衣而走,不由詫異:“這是”

    樂無涯:“哦,沒事。被我氣跑了�!�

    七皇子還沒走遠,把這句混賬話盡收耳中,愈發(fā)氣得磨牙。

    他要在他那滿滿一匣子的零嘴里下巴豆!

    六皇子自然也察覺到了他那裝得滿滿當當?shù)鸟R車:“帶了這么多東西?”

    “窮家富路嘛。”樂無涯獻寶似的捧出了他的零嘴匣子,“南亭近來城門稅減了,商業(yè)興旺發(fā)達得很,好東西也多啦。喏,我特意備了三人份的,路上可以分著吃。”

    說著,他從琳瑯滿目的食物里選了一包小酥糖,比較一番后,給小六的嘴里塞了根最漂亮的,隨后給自己選了根最大的,甜滋滋地叼在嘴里。

    七皇子眨了眨眼。

    三人份?

    盡管呂德曜也要和他們一起上京,但那個不能算是人。

    那么,他也有份。

    思及此,小七迅速地心平氣和了,背著手,步態(tài)盡量不那么雀躍地離開了院落。

    皇上還在上京等候,他們也不好太過遷延時日。

    待到項知節(jié)臂傷稍痊,他們便啟程去了趟益州,接上了幾乎已經要忐忑而死的呂知州,一齊向上京而去。

    兄弟兩人感情淡漠,當然是各乘一車。

    呂德曜心底里早把惹是生非的樂無涯膩歪透了,又成日里忙著長吁短嘆,獨占了一輛馬車,凄風苦雨地隨在兩位皇子之后。

    樂無涯也獨占了一輛馬車,里面除了他的南亭特產外,今日多一方冰鑒,明日多一本話本,也不知道是那兩個中的哪個送來的。

    但不知是不是有呂知州這個外人在旁,樂無涯難得地內秀了起來。

    離上京愈近,他愈沉默,幾乎不出馬車,只在車中擺棋。

    這日清晨,四輛馬車通過城門檢驗,入上京而來。

    上京之聲色犬馬,以“聲”最有特色。

    答答的馬蹄聲落在地上,清脆悅耳,濺起濕熱的土腥氣。

    叫賣糕點的吆喝聲悠揚而來:“蜂糕來哎,艾窩窩!”

    水榭樓臺上的名伶婉轉高歌,是鳶啼鳳鳴,是風動楊柳,余音裊裊,遲遲不散。

    樂無涯將種種聲音納入耳中,想,又回來這里了。

    可是,許是上京感應到又有妖孽降臨,要給他找點不痛快,馬車行到一半,便緩緩停了下來。

    樂無涯并不掀簾觀視,只手執(zhí)一黑子,眼望棋盤,企圖破解自己的白子棋路。

    但車外很快傳來了輕微且有禮的敲擊聲。

    是如風:“聞人縣令,無甚大事。是前方有人爭執(zhí),暫時將路堵住了�!�

    為著不惹人矚目,他們此來所乘馬車,雖然奢華,卻并無皇室標記,看著就像是一行入京走親戚的富貴人家。

    因此,前方爭路的兩家,也認不得他們,兀自爭他們的。

    樂無涯注視著棋盤,玩笑道:“知道了。兩位爺要不親自出馬,去調停調停?”

    “非是什么要緊事�!比顼L口齒清晰,三言兩語就將前因后果道了個分明,“是國子監(jiān)博士樂珩,和龍虎將軍元將軍家的次子元子晉。兩家乘坐的馬車擦碰上了,元將軍家的車軛掉了,險些驚了馬,好在沒傷到人。兩家人正在理論。路上的磕磕碰碰,實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兩位爺也用不著出面�!�

    馬車內靜了下來。

    片刻后,樂無涯“哦”了一聲,將指尖黑子落在一處。

    黑子潛龍翻身,發(fā)出一聲無聲的怒吼,將白子的攻勢徑直掀翻。

    他問:“誰的錯?”

    問是這樣問,但樂無涯心中已有計議。

    大哥為人穩(wěn)重守禮,從小便教導他不可于街市上放馬快行,以免傷及行人。

    如風向來是個辦事妥帖的,不把事情打聽清楚,是不會輕易來回話的。

    他娓娓道來:“聽兩方所言,是樂博士要去國子監(jiān)坐班,走在大街上,元家的馬車自小巷快行而出,兩邊才撞上了�!�

    說到此處,如風稍稍壓低了聲音:“叫小的來看,那元二公子身帶酒氣,大概是宿醉之故,才失了分寸�!�

    樂無涯:“知道了。有勞�!�

    如風微微一躬身,便向回走去。

    當他路過呂知州的馬車時,呂德曜馬上探出頭來。

    這段時日,因著憂思勞頓,他清瘦了不少,如今更像一頭尖臉山羊了。

    他知道此人是六皇子近侍,便帶著十萬分的恭謹,賠著笑臉道:“如風小哥,前頭出了什么事啦?”

    如風溫和地一頷首:“回呂知州,不大清楚。左右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您安心便是�!�

    呂知州懊喪地哦了一聲,剛想抻著羊頭再進行一番打探,就見樂無涯衣袂飄飄地從他的車駕邊經過。

    他愕然地目送他一路往前,不由得伸手指向他的背影:“他這是”

    如風也詫異地一揚眉,但還是馬上伸手,擋住了呂知州指向樂無涯的手:“聞人縣令許是想去看個究竟。呂知州也要去嗎?”

    聞言,呂知州頓時一縮頭。

    天子腳下,禮儀之地,他活了這一把年紀,統(tǒng)共也沒來過幾次,自得處處小心。

    此處高官武將、公孫子弟,多如過江之鯽,萬一行差踏錯,開罪了一兩個,那可是要影響仕途的啊。

    樂無涯還未走到近旁,便聽到了帶著醉意的譏誚冷語:“樂博士,你飽讀嗝飽讀詩書,你自己說說,你們樂家,教養(yǎng)出了那等樣的人,還、還配走在大道上嗎?啊?”

    樂無涯隔著車簾,遙遙望向那輛掛著樂家族徽的車。

    他眼底微微發(fā)熱:

    車簾子怎么這么舊了啊。

    為什么不換一換?

    樂珩并未露面。

    他坐在那樸素的車簾之后,平靜道:“皇上恩典,準我為國子監(jiān)博士,我樂家便自有大道可行,何談配與不配?”

    “況且”

    后面的話,被他強自咽了下去。

    在耳目遍布的京城大街上,這句話絕不可說。

    可他的阿貍,不是壞人。

    元子晉冷哼一聲:“皇上之恩,可謂有天之高,地之厚,饒你們樂家全家不死,要你們做個富貴閑人也就罷了,你們還不縮著脖子做人,是要作死嗎?”

    樂珩在上京被人議論慣了,不知聽了幾籮筐的閑言風語,早習慣了泰然處之。

    他不愿再在此地公然提起阿貍:“元公

    【網址:..】子,你家車軛損壞而已,何必要阻了行道?請到道旁去,我留馬夫慢慢與你計議,我還有國子監(jiān)教務在身,不可耽”

    元子晉蠻橫地打斷了他:“少廢話,你想跑,沒”

    樂珩無奈地握緊了手中書卷。

    流氓。

    忽的,車外響起一個年輕又清越的聲音:

    “《大虞律》民律有言,借官物而私相為用,且有所毀失,應笞五十,并參奏都察院,察知之后,借、用之人均受懲處�!�

    樂珩微微一蹙眉:是誰?

    元子晉也見了鬼似的,將目光投向那年輕輕輕的白衣素服之人,正欲開罵,看清他的面容后,不由得哽了一下。

    鑒于此人容姿甚美,英姿朗朗,元子晉省卻了罵人的話,不客氣道:“干你什么事?走遠些!這是我家的車駕,哪里來的私借官物?”

    樂無涯不僅不滾,還坦然地前邁一步:“本朝龍虎將軍元唯嚴,乃一品大員。敢問元公子現(xiàn)居何職,可用得了這一品武將專用的紅呢車轎?”

    樂無涯最擅聽話聽音。

    如風來把事態(tài)報知于他時,稱呼樂珩為“國子監(jiān)博士”。

    提及元子晉時,卻只稱呼其父官職。

    這說明元子晉除了仗著他爹的勢,就是個毫無作為的白身,連個舉人都沒混上。

    且他是次子。

    樂無涯活著時,耳聞龍虎將軍元唯嚴的長子頗具將才,如無意外,這龍虎將軍的職位,也落不到這位白日飲酒的紈绔身上。

    元子晉被他堵了個瞠目結舌。

    上京風氣如此,哪家權貴子弟不借爹勢,乘著官車出外招搖辦事?

    父親不愛乘車馬出行,他借來用用,怎么了?

    可此事,是民不察、官不究。

    哪怕是巡街御史見了,也不會去觸這些官員的霉頭,只當做看不見便罷了。

    被樂無涯跳出來當眾點破,元子晉登時覺得此事要糟,心虛氣短之余,只好色厲內荏地怒吼:“你是什么人?膽敢對我指手畫腳?!”

    “奉上命入京�!�

    一個清冷溫和的聲音接過了他的話。

    樂無涯身后為首的馬車車簾被如風撩開,露出了項知節(jié)清俊端方的面龐:“他的膽子,我給的�!�

    答完元子晉的兩個問題,項知節(jié)稍稍一歪頭,目光與膝蓋發(fā)軟的元子晉對上了:“元公子,還有什么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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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33

    [88]上京(二)

    六皇子建府多年,常常奉令辦事,再加上艷名與君子名皆是卓絕,就連元子晉這類年輕紈绔也聽過他的名字,還曾結伴偷偷去看過他的長相。

    元子晉臉色青了又紅,幾息之間酒就醒了大半。

    他暗呼倒霉,訕訕道:“六皇子,是咱有眼不識泰山,擋了您的道,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樂珩聽到“六皇子”三字,即刻挑簾下車,依禮下拜。

    行禮完畢,他不動聲色地放出目光,想找到那位仗義執(zhí)言的年輕人。

    可那人倒是守禮至極,六皇子替他出頭后,他便悄無聲息地退至六皇子車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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