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樂無涯覺得，自己擺出這樣長者的寬慰姿態(tài)，總不至于還要惹人誤會了吧？

    沒想到，項知是呆望他片刻，腦袋稍稍向上，蹭了蹭他的掌心。

    樂無涯：“”

    項知是：“”

    樂無涯抽回手，心虛地在袍側(cè)蹭了蹭：“七”

    但看清他這撇清關(guān)系的動作，項知是本就平息下的心緒驟然間翻波涌浪。

    他怒極反笑，冷冰冰吐出一個字：“手，給我�！�

    樂無涯想：行，又要發(fā)瘋了。

    他老老實實地把手遞了過去。

    樂無涯不指望他不發(fā)瘋，只盼著他下嘴輕點，別給自己咬得留了印子。

    萬一聞人約將來索要他自己的身體，自己也好完璧

    想到此處，樂無涯內(nèi)心涌起了一股悲涼之情。

    得了。

    君子大人恐怕在明相照的身體里呆美了，樂不思蜀。

    將來他真的討要自己這副身體，也怕是另有妙用。

    在樂無涯出神間，他的掌心微微一暖。

    項知是并沒有咬他，而是把他的手頂在自己的腦袋上，氣呼呼地一通摩挲。

    青鴉鴉、烏潤潤的發(fā)絲從他的指尖穿過。

    樂無涯始料未及，怔愣在原地，腦海中紛紛地轉(zhuǎn)過許多念頭，其中最清晰的一個竟然是：

    天生的一個刺兒頭，頭發(fā)倒是生得柔軟。

    樂無涯左手被項知是抓著，強(qiáng)行撫摸著他的發(fā)頂，右手握著一個水淋淋的、被啃了兩口的桃子。

    清甜的汁液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樂無涯很快便意識到了，項知是這點執(zhí)念源自于何方。

    他的目光緊跟著變得柔和起來。

    說起來，他們兄弟二人的矛盾，起源于一個大雪天。

    那天，奚嬪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流掉了一個孩子。

    她蜷縮在溫暖的被褥中，窗外是紛飛的鵝毛大雪。

    她在夢囈中，喃喃喊著小六的名字。

    守在她身側(cè)的小七猛地一咬牙，頂風(fēng)冒雪地沖到了青溪宮，跪在門口，含著一點將凍未凍的淚花，祈求兄長跟自己回去一趟。

    無奈，項知節(jié)那日不在青溪宮。

    皇上聽說他最近在學(xué)象棋打譜，叫他去書房，要看他擺上幾局。

    莊貴妃則向來是個檻外客、清冷人，鮮少踏出宮門。

    丫鬟丹瓊打了把傘出來，苦勸他起身，怕他凍壞了身子。

    小七嘴唇凍得發(fā)烏，仰著蒼白的小臉，輕聲詢問：“可否給我一件六哥的衣服？”

    請不來六哥，那就由他來扮六哥。

    丹瓊未曾多想，入內(nèi)請示了莊貴妃。

    半晌后，她一臉困惑地出了殿門，替他拂拭掉肩頭的落雪：“七殿下，我們家娘娘不許。您別等了，還是快些回去吧。”

    小七一掃往日里富貴張揚(yáng)的模樣，眼睛一眨，便滾下了一串淚來：“丹瓊姐姐，我冷，凍得起不了身了�！�

    彼時的丹瓊到底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家，委實不忍心看他如此哀求。

    這殿內(nèi)除了同齡的六殿下，也再沒有和七殿下身量相合的衣物了。

    她再次入內(nèi)，去詢問莊貴妃的意見。

    小七望著那被白雪覆蓋的紅墻黛瓦，鼻尖又飄過細(xì)細(xì)的檀香。

    恍惚間，他疑心自己是跪在一間道觀門口。

    他虔誠地雙手

    莣

    συ

    萫

    ィ寸

    費

    整

    理合十，拜了拜天地神君，求他們別帶走他的娘，至少讓她看一看她心心念念的那個兒子。

    真的不行，假的也行啊。

    丹瓊很快出來了，手里挽著一件外袍。

    那件外袍是很薄的，顏色、樣式與質(zhì)地都樸素已極，后背處繡著一枝萱草花，簡直是道童所穿。

    小七來不及驚訝六哥在青溪宮中過的是何等日子。

    他將這件外袍披在身上，沒有來得及道謝，轉(zhuǎn)身遁入了風(fēng)雪中。

    丹瓊愕然之余，遠(yuǎn)遠(yuǎn)地呼喚他道：“七皇子，替你傳的暖轎馬上就來”

    小七充耳不聞，踏著那碎瓊亂玉，冒著那如刀寒風(fēng)，急著回去扮演六哥。

    可當(dāng)他只差幾步就可以到達(dá)母親身邊時，父皇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薛介出現(xiàn)了。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微微笑著，但面皮森然如鐵，好像早忘了該如何好好地笑：“七皇子，皇上傳召，請吧�！�

    小七茫然地喘息著，口中呼出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的熱氣。

    年僅六歲的他不懂得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地被拉到了皇上書房守仁殿的偏殿，被烙上了一個終身不去的印記。

    他驚惶之下，不解父皇之意，遂大病一場，自怨自艾，在深夜里因著噩夢和疼痛驚醒，哭了很多次鼻子。

    不過，病愈之后，他就不再哭了。

    他想通了許多事情，也從此想不通了許多事情。

    這些事情，是十歲的小七一本正經(jīng)地跟樂無涯講述的。

    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第三次逮到了樂無涯給項知節(jié)開小灶，教他六哥怎么捋直舌頭講話。

    小七自認(rèn)為完全看出了樂無涯對他六哥的偏寵。

    于是，為了從他六哥那里爭奪那一點寵愛，他對樂無涯一點不避諱，細(xì)說了那天的雪有多大，風(fēng)有多冷。

    他甚至不惜摘下耳環(huán)，亮出了耳朵上那道梅花狀的淡紅色傷疤。

    那時候，樂無涯細(xì)細(xì)檢視了他的傷口，贊美道：“挺美，像個好看的胎記�！�

    小七覺得這話實在不似人話，又不是他想聽的話，便氣鼓鼓地懟了回去：“燙你身上試試。”

    樂無涯隔衣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位置。

    他的兄弟對著他的胸口射了幾箭，自認(rèn)自己沒有資格在“兄友弟恭”這件事上，對小七去說教些什么。

    所以，他抬起手來，認(rèn)真地摸了摸小七的腦袋。

    小七被他摸得莫名其妙，把掌心覆蓋在被他揉按的地方，還能感受到他的掌溫殘余：“樂老師，你干什么？”

    樂無涯說：“哄哄你唄�！�

    “這么好呀？我還以為你只會哄六哥呢�！毙∑卟[著眼睛笑，“我早就不難過啦，你哄我，有什么用？”

    “哄哄我們六歲的小七，還不行啊�！�

    小七嘴角那慣性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這句安慰，看上去并沒有讓項知是感到喜悅。

    他反倒像是被觸到了怒點，向來甜蜜的話音也跟著降了個調(diào)子：“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樂無涯曉得，小七擺出這副刺猬相，實際上是委屈了。

    小六不善言辭，奚嬪骨子里也是個被嬌養(yǎng)的小姑娘。

    還從沒人這么哄過他。

    大抵是被觸動了內(nèi)心情腸，小七竟然一掃平日里的驕嬌二氣，流暢道：“你總問我為什么討厭他？我不討厭他，我只是要把他所有在意的東西搶過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什么時候肯來哄哄我�！�

    樂無涯公正道：“可那天的事情，并不是他的錯�！�

    他懂得皇上在忌憚什么。

    皇上的兒子，三皇子早夭，二、四無有治國之才。

    這樣算來、五、六、七這幾個有良玉之材的兄弟，將來都將成為東宮太子的臂膀。

    其中，六、七兩位皇子有些特殊。

    兩個樣貌酷似、且都頗為聰慧的皇子，本就該彼此避嫌，最好是相見不識。

    不然，萬一他們中的哪個出類拔萃，展現(xiàn)出了可繼大位的才能，又有位一母同胞、感情篤厚、相貌幾可混淆的好兄弟在旁輔佐，兩人同心，難免不生出異心來。

    那豈不是極易亂了國本？

    那天，是小七越過了那條線，有意要扮作小六，所以才被懲罰的。

    如果小六沒有恰好被皇上叫去擺棋譜，而是呆在青溪宮里，真的隨他去探望奚嬪，或是和他交換了衣服，那就是兩個人的過錯，必是要一起受罰的。

    此時的小七，也不是六歲時那個病得迷迷糊糊、滿腹怨懟的小七了。

    他把手揣在墨狐皮的暖爐里：“所以我沒要他做什么。他只要肯來哄哄我就行。”

    樂無涯想，哄個鬼。

    你們兄弟倆在皇帝老兒眼皮底下，就交不了一點好。

    不如你們倆聯(lián)合起來把他給弒了，還來得爽快些。

    樂無涯指著自己：“我也是你要搶的東西之一？”

    小七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來什么。

    樂無涯就當(dāng)他是默認(rèn)了。

    被人視作物品，他并不多么生氣，反倒悠然自在地玩笑道：“我現(xiàn)在可喜歡小六了，你可得努把力，好好搶一搶我啊�！�

    沒想到，他一語成讖。

    項知是心知肚明，樂無涯是更憐惜小六的。

    至少在外人看來，小七是個幸福的孩子。

    至少他家有浮財，而且母家很樂意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至少，他還有疼愛他的母親在身旁。

    相比之下，還是幼年就被抱離母親身邊的小結(jié)巴更可憐，不是么？

    于是，小七放棄了這一條道路。

    他不爭寵愛了。

    他只想爭得樂無涯全部的視線。

    哪怕是壞的也好。

    這就有了處處和他作對的項知是。

    也是無論如何和他頂頭作對、樂無涯也對他生不起氣來的項知是。

    他不是徹頭徹尾的壞孩子。

    他只是有一點不甘、不愿、不服而已。

    樂無涯沒有聽?wèi){項知是胡亂揉搓，而是慢慢找回了主動，一下接一下，順著他的鬢角緩緩撫揉著。

    像是一只很有經(jīng)驗的大狐貍，在安撫一只發(fā)脾氣的小狐貍。

    項知是躁動的情緒慢慢安定了下來。

    可另一股情緒，開始風(fēng)帆似的在他胸口內(nèi)鼓涌，一浪一浪的，沖得他胸臆處醋海翻波。

    他一把攥住樂無涯的手腕，將他往自己身前拖來。

    他咬牙切齒地逼視著他：“摸得挺順手啊，聞人縣令，在我六哥身上練過？怪不得我六哥這么喜歡你，日日不忘往你這里跑�！�

    樂無涯嘆了一聲。

    疑神疑鬼，不是乖崽。

    他斟酌著言辭，試圖讓自己的話顯得鄭重而不曖昧：“沒摸過別人。只有你�！�

    樂無涯覺得這話說得客觀公正，很見功力。

    但項知是卻因著這話，心事重重，一夜未眠。

    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際，小七舉起一個翡翠鐲子，對月細(xì)觀。

    那鐲子水頭一流，宛如碧云天、寒煙翠，是一望即知的價值不菲，大約能抵一個上京紅火的鋪子。

    原本，項知是隔窗要來樂無涯的手，是想要把這個鐲子戴在他手上的。

    不知怎的，就變成那樣了。

    他面無表情地凝望著這個美麗的、沒能送出去的禮物。

    下一刻，他毫不容情地將鐲子向一側(cè)擲去，隨即側(cè)過身去，用胳膊擋住眼睛，不去理會那清越而悅耳的碎裂聲。

    不給他，也不能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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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33

    [87]上京（一）

    樂無涯到底是樂無涯。

    經(jīng)過半個晚上的調(diào)理，他便不再憂愁了。

    自己確實是好。

    本事一流，討人喜歡，天經(jīng)地義。

    對這一點，樂無涯從無質(zhì)疑。

    但這種好里，透著一股邪性。

    一旦旁人沾染了他，便是吉兇難料。

    他把小六、小七、聞人約放在心上天平，輪番衡量一番，只覺各有千秋，個個都有無量前途，錦繡未來。

    正因如此，還是別讓他們沾染自己這片不祥的風(fēng)塵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