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上京那邊恐怕還在考慮,是否要等此案風(fēng)頭過去一年半載,再行嘉獎,邵鴻禎就被逮進(jìn)去了。
他在興臺大搞阿芙蓉種植的“豐功偉績”,將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送上皇帝案頭。
這無異于給皇上臉上隔空抽了個響的。
幸虧那塊匾額還沒送出去,可這消息都千里迢迢地傳來了益州,恐怕不少京官也已知曉此事。
當(dāng)然,大家出來做官,沒有不愛惜頂上烏紗的,必會絕口不提此事,并義憤填膺地上書奏報,要押送邵鴻禎此等沽名釣譽(yù)、欺君罔上的背臣進(jìn)京受審、明正典刑,行處斬、乃至車裂、凌遲之刑,以震懾百官。
項知節(jié)問:“老師認(rèn)為會如何?”
樂無涯垂下眼皮,斬釘截鐵道:“邵鴻禎沒法活著走出興臺大牢�!�
項知節(jié)輕聲“嗯”了一聲。
這也是他心中所想。
在殷家村,他是親耳聽到邵鴻禎出言如何威脅樂無涯的。
他聽在耳里,卻并不動心。
而樂無涯也是一樣,毫不緊張,甚至面對垂死掙扎的邵鴻禎,產(chǎn)生了些許悲憫之情。
他們都知道,盡管邵鴻禎機(jī)關(guān)算盡,已經(jīng)盡全力甩出他手中的牌,甚至意圖拖樂無涯下水,但他一開始,便已經(jīng)輸了。
他輸在壓根兒不了解這位皇上:
皇上不會押送這位“好官”進(jìn)京,給他名揚(yáng)四海的機(jī)會。
尋常百姓少有讀書識字的,根本弄不懂“阿芙蓉”是什么東西,只會以為是花草一類無害之物。
就算有人知道阿芙蓉是何物,邵鴻禎那套“大虞人不害大虞人”的見鬼理論,也著實(shí)能唬一唬人。
況且他確實(shí)是治理了匪患,讓常年貧困的興臺百姓見了希望,有了奔頭。
更何況,他還素有賢名,清廉自守,是個能讓興臺百姓甘心情愿為他立下生祠的人物。
押他進(jìn)京,等于是替他歌功頌德了。
若是引得民間物議如沸,傳來傳去,反倒容易將他傳成一個為生民開太平,卻被皇權(quán)所容的悲情之人。
皇上決不允許有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
樂無涯擺弄著手指,說:“我沒猜錯的話,很快,邵鴻禎家里會抄檢出大批銀票珠寶和鴉片膏子;會有妓子、小倌出來告他行事不檢;會有人跳出來,說他勾結(jié)其他官吏,判案不公,打著為民旗號,罔顧事實(shí),一味偏向弱民,故意亂判公案”
總之,先要?dú)ニ纳懊�,再送他去死,叫他一輩子無法為自己申辯。
以邵鴻禎的罪責(zé),公事公判的話,他完全值得一個夷三族。
但他絕不會以勾結(jié)土匪、販賣阿芙蓉的罪責(zé)而死,而是背著一身齷齪狼藉的小罪,“暴斃”于興臺。
樂無涯忍不住想,若是文賦不那么操之急切,該有多好。
若是他肯細(xì)水長流,徐徐治理,他與邵鴻禎、與齊五湖,說不好能成為真正的好友。
可惜,沒有如果。
見樂無涯面色怏怏,項知節(jié)抿一抿唇,喚他:“老師,我渴了�!�
樂無涯將案邊的一碗溫水端到他唇邊。
項知節(jié)從碗沿抿了一小口,頓時咳嗽得驚天動地。
樂無涯一把替他捂住手臂,防著牽動了傷口。
項知節(jié)的眼底恰到好處浮出一層水膜似的淚,望著樂無涯,宛如明月籠煙,含愁帶怨。
樂無涯看著心疼,打開門大喊一聲:“如風(fēng)��!”
院內(nèi)靜謐一片。
剛剛還在院里忙得有聲有色的如風(fēng),此刻如同死了一般的不吱聲。
樂無涯實(shí)在無法,只好折返床邊,拿起小勺子,舀起水來,送到六皇子唇邊,嘴里還嘟嘟囔囔地抱怨:“二十三了啊�!�
項知節(jié)含笑,抿走了一口水,絲毫不以為羞:
“嗯,二十三歲了�!�
“老師,還要�!�
樂無涯認(rèn)命地伺候六皇子時,僅與他們半個院子之隔的如風(fēng),正蹲在群花之中,低著頭修剪花枝,旁邊是被樂無涯一嗓子吸引來的秦星鉞。
后者抱著胳膊,打量著前者:“我們太爺叫你呢�!�
如風(fēng)很平靜地道:“主子有事找我,自會叫我;不是主子叫的,我用不著回去。”
秦星鉞蹙起眉尖,琢磨著這話,越琢磨越覺得很玄。
果然,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幾乎沒有超出樂無涯的預(yù)想。
二十日后,邵鴻禎連一次堂審都未曾經(jīng)過,就直接背上了收受巨賄、狎妓誤事、興眾拒捕的三條大罪。
傳聞,邵縣令不知道這幾盆臟水潑到自己頭上時,還很能穩(wěn)得住,只待上面派人來審他。
因著和呂知州交好,他知曉許多益州的秘辛。
樂無涯猜想,他大概是想等著上使到來,臨堂檢舉狀告一番,帶走幾個益州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
這符合他的人生信條。
這份信念支撐著他,即使他掌上被柴刀砍傷的創(chuàng)口化膿感染,致使他高燒不退、神思困倦,他仍在勉力強(qiáng)撐。
結(jié)果,一個興臺縣民因斗毆被押送入獄,路過他的牢房,認(rèn)出了這是縣太爺,公然對著他啐出一口老痰:“呸,狗貪官!”
這一口痰,把邵鴻禎給啐懵了,卻也啐醒了。
他坐在牢里,遲鈍的頭腦在劇烈的疼痛中慢慢運(yùn)轉(zhuǎn),梳理此事的來龍去脈。
邵鴻禎本是個聰明人。
若不是他病痛在身、腦筋混沌,早該猜到了的。
他對著墻壁,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
被他所保護(hù)的百姓唾棄,于他而言,比凌遲更要痛上百倍有余。
誅心吶,誅心!
他笑過,哭過,擦干面龐,趁著自己還清醒,一頭碰在了墻上。
污血高濺,足三尺有余。
聽到邵鴻禎的死訊,樂無涯并不動容,只是用三個字打發(fā)掉送信人:“知道了�!�
他早知如此,毫不意外。
只是邵鴻禎那一撞,像是隔著百里之遙,沉重地撞上了他的心門。
即使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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態(tài)走向的推測樣樣不差,樂無涯到底還是有不曾料到之事。
深夜的南亭縣,又來了一位頭戴薄兜帽的不速之客。
當(dāng)那人大大方方、推門踏月而來時,項知節(jié)也只怔了片刻,便蒼白地微笑道:“七弟�!�
“六哥,你真沒勁�!�
兜帽之下,是項知是那張勁勁兒的笑臉。
“你怎么來了?”
“老頭聽聞你受傷,推我來兄友弟恭一下�!表椫且粩偸�,“被逼無奈,如之奈何呀�!�
項知節(jié)微微一笑,并不信這事有那么簡單:“還有呢?”
“帶你回京。帶呂德曜上京。還有”項知是一指外面的空茫月色,“也帶他去上京瞧瞧。”
“他”是哪位,顯而易見。
項知節(jié)凝眉,沉吟不語。
項知是猜透了他的心思:“我也不想帶他見老頭兒。可誰讓他那么愛湊熱鬧的?哪兒哪兒都有他�!�
項知節(jié):“何時啟程?”
項知是眼睛往下一瞄,伸手一拍他的傷處。
在項知節(jié)猛的一皺眉間,他撤回手來,得意洋洋地抱臂道:“等什么時候拍你不疼,我們就走啊。”
樂無涯手持一只大桃,恰在此時進(jìn)了屋,就見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向日葵似的朝他直轉(zhuǎn)過來。
樂無涯一愣,和小七對視片刻,三下五除二便將他的來意想透了。
是自己前往調(diào)查,撞破了興臺縣的丑事,皇帝老兒少不得要把自己拎過去耳提面命一番,叫他把嘴巴閉死了。
當(dāng)然,天顏難見,皇上暫時不會親自會見自己這么個芝麻小官。
一個首輔大臣,已足夠打發(fā)他們了。
樂無涯將這層關(guān)竅想透后,就殊無緊張之意了。
不僅如此,他眼睛轉(zhuǎn)了兩轉(zhuǎn),豁然亮了起來:這不是打瞌睡就來枕頭么!
小七人都到了南亭,當(dāng)面問,豈不是比去信問要更直接便利些?
項知是與他寒暄兩句、道明來意,就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找了個借口,便轉(zhuǎn)身離開,打算去外面覓個好屋子落腳。
樂無涯躊躇片刻,把大桃子往項知節(jié)掌心一塞,追著項知是出了門去。
項知節(jié)在后面叫:“聞人”
由于他的聲音太溫柔,樂無涯步履輕快,幾乎是綴在他身后,消失在了房間。
項知節(jié)一抿唇,露出了幾分被拋棄的委屈相。
片刻后,他才想,老師不在此地。
他受傷了,體力有限,不可浪費(fèi)精力。
于是,他將自己這副面貌收了個干干凈凈,歪在床鋪上,靜靜想他的心事。
此時正是桃李成熟的季節(jié),小廚房里一只掉了角的白色搪瓷盆里,用涼水浸著三四個脆嫩的大桃。
項知是今次沒有帶孔陽平前來,而是帶了兩個內(nèi)侍,替他收拾屋子。
選完一間好屋子,聞香而來,仿佛進(jìn)了自家后院一般,輕車熟路地挑起桃子來。
樂無涯則抖擻精神,笑吟吟地從小廚房的窗戶邊探出頭來:“七皇子,夜安。”
項知是不理他。
樂無涯曉得他的臭毛病,探頭張望四周,確認(rèn)無人旁窺后,小聲道:“岫官?”
項知是仿佛這才察知樂無涯的存在,擺出他那副招牌笑容,又甜蜜又喜相:“呀,聞人縣令,你何時來的?”
他舉起桃子:“你也來一個?”
“不了�!睒窡o涯斟酌了一下言辭,“聽說”
小七咬了一口桃子:“聽誰說?六哥?”
樂無涯眉眼一瞇。
好聲好氣待他,他便要蹬鼻子上臉了。
他索性直接問了:“七皇子至今未娶?”
小七瞥他一眼,把自己咬了一半的桃子遞到他手里:“不甜。給我吃了。”
樂無涯:“謝七皇子賞�!�
他接過來,咬了一口,發(fā)現(xiàn)還挺甜的。
樂無涯稍稍納罕了一下。
七皇子又在剩下的桃子里挑挑揀揀:“怎么?聞人縣令有良配,想要引薦給我?”
樂無涯咔嚓一口咬下一口桃子:“不是。大虞向來好男風(fēng),不知七皇子是否有心,尋一位雅臣良伴,稍慰寂寥呢?”
項知是仿佛被針刺了一下,手腕猛地一抬。
指尖離開水盆,水滴順著手指滴落,在月色下,形成了一圈小小的漣漪。
項知是心湖的漣漪卻在逐步擴(kuò)大。
他抬頭望向樂無涯。
他看他隨意、潔凈、漂亮,半個身子朝向他,另外半個身子在星光月色下,望向自己的瞳仁很亮,亮到了咄咄逼人的程度。
實(shí)在是惡貫滿盈,卻也是欲貫滿盈。
項知是好像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
在看到那雙眼睛時,他手里的傘,正不自覺向他偏斜。
在短暫又怪異的寧靜后,他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貓,忽然惱羞成怒地“哈”了一聲:
“聞人縣令,沒想到你竟如此愛說笑,不過不巧啊,你想岔了,我一生唯愛自己,愛不了任何人,天象如此,我反倒慶幸了。因此你不需擔(dān)心,我絕不會喜歡你的�!�
樂無涯:“”
是他的錯覺嗎?
話是好話,他怎么感覺不大對勁?
見樂無涯沉默不語,項知是反倒更見焦躁。
為何不答他的話?
為何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
他一掃往日笑面狐貍的模樣,愈發(fā)炸毛,雙手撐在灶上,拉近了與樂無涯的距離,鼻尖幾乎要貼在樂無涯的臉上:“怎么不說話了?不是牙尖嘴利嗎?我喜不喜歡你有那么重要嗎?”
樂無涯:“”
是。
他沒感覺錯,這真的不大對勁。
整理人:
獨(dú)家網(wǎng)[
13:33
[86]心意(五)
不過,鑒于已經(jīng)設(shè)想過了最壞的可能,樂無涯面上并無訝色。
他細(xì)思片刻,伸手過去,摸了摸小七的發(fā)頂,夸道:“這很好。”
最愛自己,是這世上頂好的事情了。
項知是眨一眨眼,好像是無從消受這突如其來的溫存,面色一點(diǎn)點(diǎn)漲紅。
這下,樂無涯又發(fā)現(xiàn)了這二人的一點(diǎn)不同。
項知節(jié)臉紅,是先紅耳朵。
項知是臉紅,則像是從心臟深處一點(diǎn)點(diǎn)蔓發(fā)出的潮汐,從脖子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