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樂無涯頓了頓,輕描淡寫地點破了邵鴻禎的恐懼:“邵縣令,這事兒你想捂也捂不住的�!�
況且,樂無涯一路上又是刮臉、又是纏著土兵們說話看刀、又是打聽前往殷家村的路途,招貓逗狗,引得了不少游商矚目。
他們?nèi)似访灿纸允遣凰祝粫r半刻,這些人不會輕易忘記他們?nèi)说臉用驳摹?br />
邵鴻禎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將這些人的嘴盡皆堵死。
當然,除非邵鴻禎沿著官道驅趕游商、或是將所有可能見過他們的人證盡數(shù)滅口。
但如此一來,豈不是與邵縣令仁義為民的原則相悖了么?
“稍一調查,他們就該知道,六皇子一干人等離了州府,便直奔著興臺縣殷家村而來,隨后便在殷家村消失無蹤�!睒窡o涯款款道,“邵縣令,你說巧不巧?定遠將軍、守戍邊陲的二品大員裴鳴岐,也和六皇子一樣,前后腳地在興臺縣境內(nèi)沒了蹤跡呢�!�
說著,他將叆叇重新戴回了邵鴻禎臉上,恭恭敬敬地替他扶正鏡框:“您說,上京天子知曉后,興臺縣還能有好嗎?一個成年的皇子啊,好不容易養(yǎng)成了,偏在你興臺縣沒了蹤影?”
“殷家村第一個要問罪,被翻個底朝天是跑不了的�!�
“您就算連夜毀了這些阿芙蓉,有用嗎?能一粒草籽、一片葉子都不留下么?”
“眼看阿芙蓉到了成熟的季節(jié),您卻交不出貨來,景族、安南、寮族,那些人是吃素的?能放過你嗎?能放過這些村民嗎?”
聽樂無涯慢條斯理的,在言語間一條條堵死他摯愛百姓的活路,邵鴻禎的面色已由蒼白轉至青白,口唇顫顫,莫不能語。
樂無涯尤嫌不夠,繪聲繪色地替他勾勒那慘痛的前景:
“對,還有你精心培育的土兵們,他們又經(jīng)得起細查嗎?”
“沒了活路,他們?nèi)紩踊厣嚼�,撿起他們的老行當�!?br />
“他們中間有多少個吸了阿芙蓉的?你知道嗎?數(shù)過嗎?還是說,你放任過他們這樣做?這樣你就能更好地操控他們?yōu)槟戕k事,為你的興臺百姓辦事了?”
“算了,左右他們逃進山里,斷了這口阿芙蓉,定然會瘋狂更甚以往。”
“殷家村的百姓,山腳下村落的百姓,官道上賣貨的百姓甚至于,你興臺縣城里的百姓,都保得住嗎?這些土兵日日出入你的興臺,早把各種大路小道都走熟了吧?”
“邵縣令,你在此大言炎炎,大談你的為民之道,我倒想要看看了,到那時,你要如何在一群癮君子、大煙鬼手底下,保衛(wèi)你的百姓?”
樂無涯咬字越發(fā)輕快,帶著股明艷張狂的興奮意味:
“還不止這樣�!�
“興臺不,不止興臺。你的興臺,我的南亭,我們的益州,從此后怕是要長久地被天子記掛上了。呂知州的官呢,肯定保不住;你呢,流放還是問斬,從此后,再不會有任何好策令會在益州推行,所有的百姓就苦苦捱著吧,除了能為戍邊將士提供軍糧,他們不會再被天子當做人來看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樂無涯在此稍稍一停,露出了一個微笑:“邵縣令十年寒窗,可還記得在哪篇文章里讀過這句話么?”
邵鴻禎心神大震,心如湯煮。
待一陣夏風掠過,邵鴻禎才恍然發(fā)覺,樂無涯僅憑三寸舌,就說出了自己的一身淋漓透汗。
他勉強撐起了一個笑容:“那聞人縣令,想要我如何辦?”
樂無涯一眨眼。
就是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語氣陡然一轉,重新變回了柔和可親的悅耳腔調:“您可以說,是你脅迫殷家村百姓種植阿芙蓉的呀。”
“你邵鴻禎為著中飽私囊,脅迫百姓,利用殷家村地利,私種阿芙蓉�?傊趺磁K怎么來,毀掉你自己的官聲。至少,殷家村的村民還能保一條活命�!�
邵鴻禎并沒有被他繞進去:“聞人縣令說得如此輕易。可六皇子能聽你的嗎?”
樂無涯果斷道:“他當然是聽我的�!�
這句大逆不道之言一出口,樂無涯自己反倒愣了一愣。
他這是哪兒來的這般篤信?
“我不是傻瓜�!鄙埒櫟澆⒉宦犘潘囊幻嬷~,“皇子在我興臺受傷,已是不爭事實,你說不查,上面就會不查么?”
“那受牽連的人,也絕不會有你腦袋一熱、把他們?nèi)硕細⒘藖淼枚唷淼脧V。”
說到此處,樂無涯雙膝著地,面向邵縣令,雙手一揖,朗聲道:“益州百姓的生死榮辱,都系在愛民如子的邵縣令的一念之間了,望請大人”
他從合起的雙手上方,目光灼灼地看了過去:“三思。”
見邵鴻禎陷入沉思,樂無涯趁熱打鐵:“邵縣令要是實在氣憤不平,就把我這個不值錢的殺了,泄泄憤吧�!�
樂無涯這句半認真、半玩笑的話一出口,其余三人齊齊變色,異口同聲:“不可!”
邵鴻禎:“”
所以現(xiàn)在是如何?
這四人如此情篤,何必一定要跑到他的興臺來你儂我儂,演這出生死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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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心意(一)
“邵大人,不要聽他亂講!”
打破了眼下靜寂的,是殷家村村長的兒子。
他木頭木腦地傾聽許久,終于認為自己將前因后果聽得分明了。
他氣憤地橫了樂無涯一眼,緊接著期期艾艾地寬慰邵鴻禎道:“您,您別怕,大不了,這官不當了,有人來搜您,您跟我們?nèi)チ肿永锉芤槐�,不、不就成啦?有咱們殷家村人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br />
面對如此愚拙的好意,邵鴻禎慘笑一聲:“多謝�!�
忽然,一個山民跌跌撞撞地沖上來,失聲嚷道:“大人,大人,村里來了好多人!”
樂無涯余光瞥去,只見不遠處火光盈盈,足足照亮了半邊天。
山民們頓時騷亂起來。
他們握緊了柴刀,將寒亮的鋒刃對準了在場的幾個外人。
邵鴻禎察覺不對,猛地起身。
“不要亂!”他呵斥道,“不許亂!”
可“村莊被劫”一事,勾起了殷家村每個人心頭潛藏的恐懼,逼紅了他們的眼珠子。
他們以為自己富庶了,便再不會有這一日了。
怎會如此?怎能如此?
眼看連說一不二的邵鴻禎一時間都失了威信,山民們紛紛持刀逼近,樂無涯心下微微一沉,知道此時任何言語皆是無用,索性張開雙臂,將項知節(jié)與聞人約一起攬入了懷中,牢牢護住他們的頭頸。
他盡力而為,至多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而他這樣一動,更是挑動起了山民們的怒氣。
一人按捺不住,開步上前,提刀便刺向了樂無涯的后背!
電光石火間,裴鳴岐鏗然出劍,挑開了他的柴刀,卻并沒有更進一步,破其破綻百出的攻勢,直接將其斬殺。
裴鳴岐脾性暴烈,偏偏是個擅守之將。
若是此刻讓山民們見了自己人的血,那才真是要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了。
他將長劍在手里轉了一圈,咬死牙關,翼護在了樂無涯背后。
他的后背,始終是有他守護的。
見裴鳴岐武力非凡,山民們踟躕猶豫了一陣。
可眼看著那火把一路燒天而來,迫近了他們的花田,山民們再一次躁動。
又有一把刀挾著洶洶恨意,直劈而來。
這次出手的,不是裴鳴岐,是邵鴻禎。
他身形一閃,橫攔出來,一把攥住了柴刀刀鋒。
刀鋒一閃,便砍穿了他大半個手掌。
持刀山民見到邵縣令的鮮血飛濺,頓時手軟,棄下了刀,后退數(shù)步,黝黑的面孔露出了痛苦、惶惑又自責的神情。
邵鴻禎似是覺不出痛意一樣,咬牙切齒道:“非要見血是嗎?那就見我的血!”
山民們呆望著邵鴻禎,不知不覺地淌了一臉的熱淚。
不一會兒,他們竟是此起彼伏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有人急急撕下衣服,給邵鴻禎包扎。
有人一邊氣噎聲堵地哭,一邊叫道:“邵縣令,跑山里去吧,你,你去找那些買咱們的藥的,跑到安南那邊去”
時至今日,他們還是言之鑿鑿,管阿芙蓉叫“藥”。
他們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何錯處,哪怕隱約知道這東西是害人的,卻也理直氣壯地不關心、不在乎。
邵鴻禎垂下眼睛。
一夜之間,他好像就見瘦、見老了。
月色之下,他原本偏圓的臉孔干癟了,只剩下一層蒼白的皮緊繃在顴骨上:“我跑了,誰替你們擋一擋?縣官乃生民之傘,哪怕能擋一下風雨,也是好的啊�!�
頓時,四下里哭聲大作。
場景一時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樂無涯沒空去欣賞他們官民之間的魚水情誼。
他目如明鏡,心如鐵石。
如此的哭聲,確實是情真意切,動人情腸。
吸食阿芙蓉之人發(fā)病時的抽搐、瀕死前的飲泣、家人的絕望悲啼
他們的哭聲太遙遠,山民們聽不懂,邵縣令也聽不見。
在一片哀戚的哭聲里,樂無涯鎮(zhèn)定自若地詢問聞人約:“可有什么事么?”
“我沒事�!甭勅思s滿懷歉意,“是我不中用�!�
樂無涯用額頭貼上他的額頭:“瞎說。我們明秀才多爭氣啊�!�
旋即,他轉向了項知節(jié),看著他那張又臟污的臉,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項知節(jié)看著他,聲音柔而平和:“我也沒事。”
樂無涯無言,摸了摸他被血染透的袖子,想,冷成這樣,騙鬼呢。
在殷家村人的哭嚎聲中,一隊披堅執(zhí)銳的官兵直沖上來。
頃刻之間,宛如如風掠過,他們利索地繳下了這幫夜啼山魈的械。
沖在最前、面似寒鐵的,竟是裴鳴岐的副將安叔國。
他這兩天外出辦事,不在大營,回去就聽說裴鳴岐帶著幾個親兵,一猛子扎到土匪云集的興臺群山間查案去也,心覺不妥,另點了二十個親兵,前來接應裴鳴岐。
路上,他恰好遇到了項知節(jié)求援的暗衛(wèi)。
安副將情知不妙,又向來求個穩(wěn)妥,立刻拍馬至五里開外駐守的一處兵營,將所有人馬一并帶出,直直殺奔殷家村而來。
一瞧見持劍而立的裴鳴岐,他面上的冷硬如潮般褪去,撲上來好一通翻來覆去的檢查。
確認他健壯完好得像頭牛犢子,安副將眼里才浮出一層喜悅的淚光。
盡管只比他大五歲,但安叔國向來是個死操心的性子。
十數(shù)年的朝夕相處下來,他幾乎把裴鳴岐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他直拍打著裴鳴岐的肩膀:“下次出來,怎么著都帶著我!你嚇死我了!”
裴鳴岐扭過頭去,看見被樂無涯親密無間地摟著的那兩個人,喉結微動,勉強咽下了一腔的酸澀。
他眼不見為凈地轉了回來:“跟我來的人還好么?都忙著追我了,村里人沒來得及處置他們呢吧?”
安副將:“他們連埋人的坑都挖好了!衣服也都扒光了,還好沒來得及殺�!�
裴鳴岐點一點頭:“挺好。要是帶你出來,你現(xiàn)在就是等著被埋的那個�!�
安副將:“”
裴鳴岐沒心沒肺地點評道:“你就愛個吃,攔都攔不住�!�
即使安副將深諳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習性,如今也被他氣得一個倒仰,那腔舐犢柔情也化作了躍躍欲試的弒主之情。
裴鳴岐不想回頭,給自己添更多難堪與留戀,索性對著正前方的灌木,道:“我去看看我的人。”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邁開大步,直往山下而去。
他這一撤,安副將才看到他身后的樂無涯。
南亭縣令怎么跑到興臺來了?
安副將心思有些糊涂,可在看清樂無涯擁著的那個人后,他頓時比被雷劈了還清醒,俯身忙忙行了一禮,隨后一個箭步躥到了裴鳴岐身后,和他前后腳下了山去。
那遲遲不來的暗衛(wèi),也終于在此時露了面。
一見項知節(jié)如此情狀,他面如土色,抖似篩糠,看上去比受傷的項知節(jié)還要凄慘。
他雙膝跪地,竭力穩(wěn)住氣息:“六爺,下屬護衛(wèi)不力,是滅家死罪”
項知節(jié)望他一眼,又閉上眼睛:“你帶兵來救,是大功一件,何談有罪?”
暗衛(wèi)心神一松。
項知節(jié)輕聲吩咐:“將山下那些害人的東西盡快鏟了,封存押運,以為證據(jù)。你親自督辦,不得有誤�!�
暗衛(wèi)猛地抬頭:“您身有重傷,已是下屬之過,怎可再離開您?”
“有聞人縣令保護我”項知節(jié)輕聲細語,“我有何懼?”
暗衛(wèi)再無二話:“我給您套輛馬車來,將藥物熱水一應備好。您是要去興臺,還是”
項知節(jié):“回南亭�!�
暗衛(wèi)不敢有疑,斬截利落道:“是�!�
另一邊,含著一泡熱淚的殷家村村民們,被陸陸續(xù)續(xù)捆走了。
至于邵鴻禎,由于是首惡要犯,得到了鐵銬加身的特殊待遇。
這鐵銬是從軍營里帶出來的,沉重無比,他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直了身子,
他蹣跚著往前走了兩步,看見了樂無涯。
“早知如此,真不該讓你說話�!鄙埒櫟澘畤@道,“一條舌頭,可以以一當百�!�
樂無涯掃了一眼他血跡斑斑的手掌,目光隨即落到了他腰間那打著補丁的荷包上。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眼來:“邵大人還沒有子嗣吧?”
邵鴻禎搖一搖頭:“沒有�!�
“沒有最好�!睒窡o涯道,“邵縣令,你確實愛民如子�?蓱T子如殺子。古往今來,治大國、齊小家,都是一樣的道理。”
邵鴻禎沉默了一會兒,想要反駁些什么,可竟是無話可說。
末了,他只說出一句:“多謝聞人縣令指教不過,在下還有一事不明,可否請聞人縣令解惑?”
樂無涯:“你說�!�
邵鴻禎向前一步,低下頭來,凝視著樂無涯,那雙藏在破碎鏡片后的眼睛里,帶著無窮的審視之意。
“我是讀書讀壞了眼睛,可我不瞎,心也不曾盲�!彼f,“你與半年之前的聞人約,天差地別。”
只不過半年光景,一個初出茅廬、被人奪了權柄、寸步難行的小縣令,就能脫胎換骨至此等地步嗎?
樂無涯愣了片刻,繼而輕松一笑,戳破了他的心思:“邵縣令,就算你一心想保住殷家村村民,也不必如此挖空心思地抓我的短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