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人并沒放松，箭如連珠，緊跟而發(fā)，于半空下墜的隼身一跳一縱，再中一箭！
有人沒看清：“中了沒？中了沒！”
那人眉眼如寒星：“姜九皋，給我取來！要是上頭沒有兩支箭，我請整個天狼營飲酒七天！”
又有人起哄：“九皋，拔掉一根箭再回來，你就是咱們整個天狼營的恩人！”
“去，所以才不叫你去！”那人側(cè)過半張臉來，笑道，“我們九皋最老實了，是不是啊�！�
十七八歲，最是輕狂自傲的年紀，姜鶴卻仍記得自己對那人滿心的崇慕和向往。
時移事易，光陰流轉(zhuǎn)。
在身邊嘈嘈切切的吵鬧聲中，他無聲念道：“小將軍？”
那熟悉感不過一閃而逝。
衙上的人很快轉(zhuǎn)過頭來。
他盯著縣令左看右看，卻再也找不到剛才那讓他心悸的故人之影。
他的眉眼和神情，都是姜鶴完全陌生的。
而堂上的樂無涯看似神色未改，心下已是驚濤一片。
自他離開軍營，天狼營便等同于散了，姜鶴也因為身手漂亮，被調(diào)入上京，編入金吾衛(wèi)。
姜鶴絕不會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這里，那么這小縣城定然有貴人到訪。
搞不好還是他認識的人。
思及此，樂無涯突然有點來氣。
他命里犯這些人還是怎么著？
他死的時候混混沌沌，也沒個親的熱的來看他。
怎么剛一睜眼，這幫故人就排著隊來給他上墳了？
這些年他可是連一張紙錢都沒收到！
燒不了紙錢，燒棵紙扎的搖錢樹來，他沒事兒自己搖搖也可以��！
不過，樂無涯迅速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
來都來了，派他點什么用處好呢？
[11]坐堂（一）
在水火棍與地面的篤篤相擊聲中，心眼飛轉(zhuǎn)的樂無涯慢慢定下了心。
驚堂木一落，滿堂俱靜。
紅著眼睛的蘇嬸子立在堂下，因為哭得太狠，神情已然麻木。
樂無涯：“堂下何人，狀告何事？”
狀師曉得好歹，指點蘇嬸子，以民告官是大罪，不可直言說是衙門掘人祖墳，只訴兒子墳?zāi)贡蝗吮I挖，不知何人所為，請衙門為她做主。
聽完狀師的訴狀，樂無涯一眨眼睛，面露訝異：“這事是本縣安排的啊�！�
他當場轉(zhuǎn)向?qū)O汝，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孫縣丞，我不是說要好好地同蘇氏商議后，再把常小虎請出來嗎，你為何不照做？”
孫縣丞：“”
不等孫縣丞出言辯解，樂無涯便好聲好氣地對呆愣住的蘇嬸子說：“我本是有意查探常小虎尸身，查明他的死因的。誰想底下人辦事不力，聽岔了話，實是抱歉。”
他一拍驚堂木：“來人，撥五兩銀子，以供常家祖墳修繕之事�！�
說罷，他又和顏悅色地對蘇嬸子道：“此事是本縣辦得不切不實，傷了常家祖墳風(fēng)水，若是五兩不夠，還需做水陸道場恢復(fù)風(fēng)水，本縣可自掏腰包；待案結(jié)后，孫縣丞和那幾個辦錯了差的，會親至您家致歉。蘇氏，你還有什么要訴的嗎？”
這案行云流水，轉(zhuǎn)瞬即解。
若是旁人被衙門誤掘祖墳，得到此等判決，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沒心沒肺的，還會因為能撈些額外銀財偷偷歡喜一陣。
但蘇嬸子臉上不僅毫無喜色，還變得鐵青起來。
“我兒子”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太爺，您說，小虎他”
樂無涯卻不再看她：“蘇氏，你對本縣判決若還有意見，就先下站吧，等想清楚再訴。本縣今日案子實在很多�！�
他猛一拍驚堂木：“把那兩個傷人的乞丐帶上來�！�
二人一臉苦哈哈地被帶了上來。
斷臂的乞丐照著樂無涯的交代，如是這般，交代了兄弟二人在義莊想要發(fā)些死人錢，“誤傷”他人的事情。
今日，他們二人挾帶著一個受傷的小乞丐四處要飯，也被不少人撞見過。
本地義莊，主要作暫厝棺木之用，停放著的大多是無名無姓、無親無友之人的外鄉(xiāng)人尸首，但凡有些值錢的物件，早在收殮的時候就被摸干凈了。
鄉(xiāng)民們一來覺得被侮辱的尸首與己無關(guān)，二來覺得他們也不是為自己牟利，而是為救萍水相逢的小乞丐的性命，實在是仁義，便紛紛出聲作證，就連那包子鋪的小伙計也趁著人多聲雜，摻和其中，替二人喊了兩嗓子冤枉。
姜鶴抱臂旁觀，只見那縣令聽著眾聲嘈雜，不加制止，反倒是一臉的好整以暇，不免有些詫異。
好似這亂糟糟的局面，是他想要看見的似的。
待吵嚷漸漸平息，樂無涯看向堂下二人：“你二人姓甚名誰，籍貫何處？”
二人精神俱是一震。
來了！
他們替太爺盡心辦事，不惜背鍋，求的就是這一刻！
斷臂的抬起頭來，說：“小的叫扈武，河津西營縣人，和身旁的哥哥是堂兄弟，都姓扈”
斷腿的低聲道：“小的叫扈文。”
這都非是二人原本的姓名。
但從此刻起，他們便是扈文扈武了。
樂無涯再問：“可有路引？”
扈武的嘴皮子更利索點，繼續(xù)答道：“我們兄弟倆家是匠籍，會些髹漆的手藝�！�
“為何流落到此？”
“家鄉(xiāng)遭災(zāi)，逃難路上又被土匪打劫，我們兄弟身上財物被搶光了，還挨了兩刀，命大才活下來”
前兩年，河津地帶確是先有旱災(zāi)，又遭瘟疫，致流民無數(shù)。
話說到此，底下的百姓難免唏噓，同情之聲再起。
堂下，姜鶴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二人的傷處。
他想，土匪用的刀片子，大多是自家磨的，笨重且鈍，怎能這樣平滑利落地將人的肢體斬下來？
這倒像是精煉的軍刀所傷。
然而他沒打算叫破此事。
一來，自己需得隱瞞身份。
二來，他自知不太聰明。
不知為何，但凡他多發(fā)言語，總會被笑，天長日久，便習(xí)慣了沉默寡言。
樂無涯也在悄悄觀察他，見他欲言又止，微微一笑，猛拍驚堂木，駭?shù)盟南吕镆黄o寂。
樂無涯肅然道：“你二人既是求財，又何必?zé)o故毆傷公務(wù)人員？不許撒謊，照實來說！”
聞言，姜鶴跟著小幅度點了下頭。
這也是個疑點。
二人求的是財，就算是有人進來，撞破他們盜竊，轉(zhuǎn)身逃了便是，尤其是他們身負殘疾，二人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打得過來人。
走為上計，何必非要把人打一頓不可？
扈武卻是底氣十足。
先前樂無涯已私下提點過他，他有足夠時間去揣測樂無涯的心意。
他猛然叩頭到地，帶了哭腔道：“小的小的有罪！小的一開始不曉得他是公家人，還尋思著他、他也是來偷東西的，我們哥倆好好藏著就是，誰知道那人進來，就對著剛運進來的一具尸首又掏又摸，小的想，就算求財，這也太不像話了，作踐人家尸首，要損陰德！我哥更是嚇壞了，動了一動，卻被他發(fā)現(xiàn)，他問了聲‘誰’，一扭頭，我又發(fā)現(xiàn)他手拿著刀，我們哥倆嚇破了膽，又都殘了手腳，跑也跑不快，生怕被他追上滅口，索性先下手為強，沒頭沒腦地撲上去廝打了起來，等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說，是，是太爺要他來公干的，他是衙門的仵作，我們哥倆這才知道壞事了，沒個辦法，又不敢逃跑，只好自來投案。小的有罪！小的有罪！”
說完，他已是簌簌顫抖，叩頭討?zhàn)埐恢�，看上去可憐極了。
底下百姓議論紛紛。
易地而處，若是他們是這兩兄弟，在死人堆里瞧見一人手持利器、切割尸體，他們怕是要當場嚇破膽了。
若不主動反抗，搞不好就會變成那無名尸首的其中一個。
樂無涯頷首：“把尚仵作抬上來。”
孫縣丞還是有些本事的，如此兵荒馬亂的情況下，還有空派人去請大夫來，為尚仵作的腿簡單做了固定。
尚仵作在后堂疼得直發(fā)昏，連為何遭了這一通痛打都不知曉。
但他直覺，有什么事情不對。
他是得了孫縣丞的信兒，自行前往義莊的，若是太爺盤問他為何前往義莊，他要如何辯解？
他有心想個借口，可無奈傷口疼痛難忍，叫他實在無法集中精力。
如今被帶上堂，他瞧見那兩個乞丐跪在身側(cè)，太爺又面帶神秘莫測的微笑，不妙的預(yù)感越發(fā)高漲。
然而，他怕什么，偏偏就來什么。
樂無涯：“尚仵作，我且問你，我什么時候叫你去義莊公干了？”
尚仵作：“”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不自覺落在了孫縣丞身上。
孫縣丞雖說滿心苦澀，也故作坦蕩地回看了回去。
孫縣丞心知，自己沒留下什么把柄。
他只是告訴尚仵作，太爺發(fā)掘了常小虎的尸身，又沒授意他摸到義莊去動手腳。
尚仵作與孫縣丞視線一交，就知道想拖他下水是別想了，只好含糊道：“小的聽說常小虎的尸身被運到義莊，便有心提前去瞧一瞧。這是小的分內(nèi)之事�！�
他指望著樂無涯還是聞人約那個蒙頭蒙腦的小官，只要自己打出工作的旗號來，這位太爺就會被自己堵得無話可說了。
沒想到樂無涯一點沒被他繞住，只抓住最重要的一點猛打：“這二人方才卻說，是我派你去公干的。尚仵作，我何時派你去義莊了？你既這樣樂意替我做主，我這位子不如讓與你坐罷？”
尚仵作心猛地一跳。
當時一片混亂，為避免被打死，他也不記得自己叫喊了些什么。
打著給太爺辦事的旗號出去招搖，私底下當然可以，但決不能擺上明面。
他強忍疼痛，答道：“回太爺，小的什么也沒說！”
反正當時義莊就他們?nèi)p耳朵，只要兩方各執(zhí)一詞，事情便還有轉(zhuǎn)機。
然而，身側(cè)的扈武馬上一臉吃驚道：“仵作大人，不是你說，我怎么知道你姓尚，是仵作？不是你說是太爺派你來公干，我們二人打了人，何必管你，把你撂在義莊跑了便是，怎會帶你來衙門自首？”
此人如此靈巧機敏，尚仵作一時語塞，愣了一瞬，才怒道：“一派胡言！你們二人沒頭沒腦上來廝打，我才說出身份，何時打著為太爺公干的旗號了？”
樂無涯撐著面頰，看他面紅脖子粗的樣子，悠悠插了一句：“尚仵作，你的意思是，這二人在動手之前，并不知曉你是公家人，是嗎？”
事到如此，尚仵作也只能硬撐著答：“是！”
樂無涯側(cè)首看向師爺，正擱筆不寫的師爺讀懂了他的意思，忙提起筆來、飽蘸濃墨，準備寫下案卷。
樂無涯朗聲道：“扈文、扈武二人，潛至義莊，欲盜竊死者財物，按大虞刑律，未得財物，各笞五十、免刺；毆傷公職人員，且折人肢體，本應(yīng)杖一百、流三千里，因二人不知尚俊才仵作身份，加之主動投案，罪減二等；且因見尚俊才持刀入義莊，有所誤會，自衛(wèi)動手，扈文、扈武二人理直，罪再減二等。二罪相加，罰笞五十，杖二十，領(lǐng)罰后自去補辦戶籍，允你二人自尋營生�！�
他看向二人，溫和道：“你們認罰嗎？”
尚仵作張口結(jié)舌。
怎罰得如此輕？
可轉(zhuǎn)念一想，他舌根發(fā)苦，亦是無話可說。
方才，他一口咬定在挨揍前未曾自報公家身份，那這兩個死乞丐確實是不知者不罪，罪過理應(yīng)減等。
不等扈文、扈武反應(yīng)過來，百姓的叫好聲便響作一片。
姜鶴也暗暗點頭。
這二人雖然身上有些疑點，但他們肯照拂小乞丐，為救小乞丐的命才出手偷盜，頗有幾分俠義之色。
若是重罰，必然讓百姓不滿；若輕輕放過，受傷的是衙門之人，又實在是折損了衙門的威嚴。
這縣令的判罰既合法度，又合人情，是再妥帖不過的了。
扈文、扈武自是喜不自勝。
他們二人皮糙肉厚，在軍營里被軍官動輒打罵，吃些皮肉苦頭并不打緊。
最關(guān)鍵的是，自此后，他們過了明路，便能堂而皇之地擺脫逃兵身份，既不必想著攢錢賄賂里長、換得戶籍，也不必惶惶終日，還有了過安生日子的機會
這是他們先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他們忙不迭畫押認罰，強忍歡喜，被帶下去打板子了。
一案完結(jié)，又是一案。
樂無涯笑吟吟的：“尚仵作，輪到你了。你”
他打量著尚仵作，眼見他面色刷白、氣息急促，時刻要暈過去的模樣，便體貼道：“你既忙著辦差，本縣便體諒你這份拳拳為公之心，不計較你打著我的旗號了。你動的是哪具尸身？”
尚仵作氣息一噎，也不敢暈了，只伏地低頭不語。
樂無涯眉尖蹙起，促狹道：“叫我猜猜，不會是常小虎吧？”
身形一震的，不只有尚仵作，還有姜鶴。
他這語氣，怎么這么像小將軍？
樂無涯話一出口，也覺得孟浪了些。
可惜他做慣了促狹人，這一身君子皮剛上身，他披不慣。
他瞟一眼姜鶴，發(fā)現(xiàn)這小子正低著頭，不知在尋思什么，便狀若無事地繼續(xù)端起君子架子：“來人。尚仵作腿腳不便，請常小虎的尸身來�！�
旁邊萎靡著的蘇嬸子，突然抬起頭來，定定看著遠方。
一臺擔(dān)架把常小虎抬上了堂來。
一席白麻布蓋在了他干而薄的尸身之上。
她的小虎自幼孱弱，身量不足，這具尸身，卻比她記憶里的更加伶仃可憐。
她明明那樣想念常小虎，剛才在衙前，她狀若瘋虎，如今真看到了兒子的尸身，她卻被似是被什么力量釘在原地，一步不前。
半年前，她因常小虎之死狀告小福煤礦，當夜，小福煤礦便派人來了她家，奉上了一筆還算豐厚的慰問銀子，以及幾句軟中帶硬的恫嚇。
“蘇嬸子，你節(jié)哀。可衙門再怎么審，常小虎也只能是‘意外橫死’，這就是事實。”
“你也知道，小福煤礦是陳大善人的產(chǎn)業(yè)，陳大善人可是咱們錦城有口皆碑的人物，肯收下你那個孱弱的兒子，那可是冒著風(fēng)險的。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小虎病死在礦上，他還得多掏一筆喪葬錢，為啥不雇個身強體健的？還不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兒上？你這么紅口白牙地污蔑他，虧不虧心？”
“旁人瞧見你這樣恩將仇報，以后怕也是不敢雇你做工啦�！�
沒了親眷撐腰，孑然一身的蘇嬸子確實是怕了。
她收下了那筆錢，撤回了訴狀，不管明秀才后續(xù)如何鬧騰，都佯作不見。
可她從沒想到，自己還會和埋入地下的兒子再見一面。
見蘇嬸子渾身僵直，呆立堂前，樂無涯令道：“請?zhí)K氏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