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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家里經商,至少有些浮財傍身。

    既是拿了錢,陳牢頭也不裝傻了,試探著問:“太爺還是來找那明秀才?”

    樂無涯一擺手:“知道還不帶我去?”

    陳牢頭笑盈盈地連連哈了幾下腰:“太爺請!”

    樂無涯走出幾步,發(fā)現(xiàn)他只是伸手指引自己向前,本人則站在原地不動,便留了個心眼,在越過他所站之地半尺時,用余光向后一瞥

    陳牢頭悄悄沖兩名獄卒打了個手勢。

    兩個獄卒顯然都懂了他的意思。

    在樂無涯隨陳牢頭離開十數步開外后,他閉上眼睛,好讓聽覺更靈敏。

    身后有匆促的腳步聲遁入夜色之中。

    有個獄卒擅自離崗,找人報信去了。

    顯然,官場不捧錢場,只捧人場。

    饒是聞人約再有錢,也不妨礙人家收了錢、不辦事,還要急吼吼地跑去跟他們真正的主子通風報信。

    不過,樂無涯并不惆悵憤懣。

    相反,他感覺還挺自在:

    不管人事如何更迭,至少這官場還是他死前的那個死樣子。

    感覺像回家了一樣。

    [3]再世(三)

    樂無涯走過陰暗、冰冷的監(jiān)獄長廊,真真是恍如隔世。

    在他閉上眼前,還是待死的囚徒。

    大夢一場后,再度睜開眼,竟是天地煥然了。

    在前往“明秀才”所在監(jiān)牢的路上,樂無涯抽空想了想,為什么自己會在一個尋死的小縣官身上復生。

    這若是老天爺有意為之,那證明老天爺是真不長眼,不開眼看看這天下受苦的蕓蕓眾生,偏要眷顧自己一個爛人。

    樂無涯還未想出結果,提燈引路的陳牢頭便站住了腳,冷喝道:“姓明的!起來!太爺來瞧你了!”

    那牢籠在監(jiān)牢的最深處,四周的囚籠都是空的,不見窗戶,黑不透光,陳牢頭手提的紙燈籠,僅能照亮身前三尺灰地。

    牢籠中一雙蒼白的腳被光照到,像是畏光的蟲子,受驚似的蜷了蜷。

    樂無涯聽到一個嘶啞聲音從那極黑處傳來:“小人,小人有罪。但請饒家母性命”

    陳牢頭回過身來,道:“您瞧,他早就認了”

    話未說盡,樂無涯就把燈籠從他手中順了來:“你下去�!�

    陳牢頭一怔,顯是不想走,但一時間又想不到拒絕離開的理由,支吾了一陣,才不大樂意地告退了。

    待人走遠,樂無涯舉起燈籠,在四下里走了一圈,敲一敲墻壁,確定此處未設監(jiān)聽的暗室,才蹲下身來,緩緩道:“你犯的是謀逆大罪。若是認了,你母親必流三千里�!�

    他舉起的燈籠,徹底照亮了身處陰暗的明秀才。

    明秀才頭發(fā)蓬亂,形容枯槁,但亂發(fā)之下的面容,卻英俊得有些超出樂無涯的設想。

    若他未犯大罪,以他的身量和長相,該是個意氣風發(fā)、前途大好的青年。

    但他的精神顯是遭受了重大打擊,雙目茫茫,帶著哭腔,發(fā)出夢囈似的低語:“總比她被活活關死在這里的好”

    他想要翻身磕頭,卻無力起身,只得用額頭狼狽地抵住地面,無力低語:“兒不孝娘,兒子不孝”

    樂無涯見慣了死人,知道他的確是死到臨頭了。

    他看向沉默著懸手站在明秀才身側的聞人約,示意他趕快上身。

    他不確定人若是真死透了,聞人約還能不能附身成功。

    聞人約蹲下身來,卻不肯動手,輕輕拍了拍明秀才的肩膀,似是想安慰他些什么。

    明秀才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動一動骯臟的眼皮,想要看清是誰在他身旁。

    他模糊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兩個“聞人約”。

    一個提燈而立,面色平靜;一個蹲在自己身旁,滿面不忍。

    活人看不見鬼,只有瀕死之人才會。

    明秀才閉上眼,當這是自己的瀕死幻覺。

    在意識重歸模糊的邊緣,他聽到有人問他:“明秀才,你當真無辜嗎?”

    明秀才氣喘微微,不作回答。

    樂無涯面色不改。

    燈下,他的面容毫無憐憫,只陳述實情:

    “我知你將死,但英才早逝,家慈尚在,你能去得安心嗎?”

    明秀才仍是沉默。

    樂無涯從明秀才眼皮下小幅度轉動的眼珠,知道他是聽得見的。

    他的聲音放得很低,語帶戲謔,卻異�?潭荆骸澳阋詾樽约核煺J罪,不讓母親死于牢中,便是孝了?造反謀逆,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你母親流放,十有八九死在半途,魂魄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你會被從族譜上除名,你的父親也會被移出祖墳。他老人家死了多少年了,犯了什么錯,要因為你曝尸荒野,給野狗加餐?旁人要怎么說?說這家人窮盡心血,供兒子讀書,結果不僅這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他們也被送到狗肚子里去了,這可真是孝得好,孝得緊�!�

    聞人約斷沒想到能聽到如此一篇流暢尖銳又刻薄的發(fā)言,一時間有些慌亂,連連沖樂無涯比劃,叫他少說些。

    樂無涯沖他輕佻地一眨眼,示意他安心。

    伴隨著樂無涯一句句誅心之言,明秀才的胸口起伏越來越大。

    直到樂無涯的最后一句話,明秀才終于張開眼睛,死水一潭的眼睛里隱隱有了火光:“你你你同我說這些,意欲何為?”

    “我要你一句實話�!睒窡o涯手扶著潮濕的監(jiān)牢木欄,緩緩蹲下,“你有無造反之心,謀逆之舉?”

    借著滿腔憤怒的力量,明秀才掙起最后的一口氣,看向提燈的樂無涯。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這個年輕縣令的面容。

    明秀才依稀記得,自己還未曾身陷囹圄時,曾因代人寫狀子,上過幾回公堂,同他打過幾回交道。

    說老實話,他挺看不起這個商賈出身的縣令的。

    捐官之人,在明秀才心目里都是能力不足、投機取巧之輩。

    不只是他,在許多人眼中,聞人約實在是毫無威嚴,性情軟弱,完全是一只不堪大用的花瓶。

    他喘息著,往前爬行幾步,抓住木欄,似哭似笑:“聞人大人,我已經是要死的人了,你找我來說這些,究竟有什么用?”

    樂無涯坦然道:“若你真的造反,我這番話,便是說來惡心你的,要的就是你死后魂魄不寧。”

    “但若你是蒙冤而死,我可盡你未盡之事,保你死后冤屈洗雪,家中無憂。你的母親,我會設法養(yǎng)之,供她終老�!�

    他單手壓住胸口,誠懇道:“聞人約,從此便會是她的兒子�!�

    這席話,若是樂無涯用他過去那張飛揚跋扈的面孔說出來,恐怕信者寥寥。

    但聞人約這張?zhí)焐暮萌四�,是當真好用�?br />
    樂無涯這一番聲情并茂的唱念做打,并不完全為了探聽案件真相。

    樂無涯并不信什么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只信自己查到的東西。

    他這番臨終勸慰,是為著另一個目的。

    如今,他已知道人死后有靈。

    明秀才已經走到了絕路,人之將死,他最在乎的,顯然是他的老母。

    他需要拿捏住明秀才最在乎的母親,讓明秀才對“聞人約”產生信任和依賴,讓他安心離去。

    反正,絕不能讓明秀才死得滿腹不平。

    不然樂無涯擔心這人死后化作厲鬼,跑來騷擾侵占了他身體的聞人約,那就不妙了。

    明秀才的眼淚漸漸流了滿面,雙手扶住牢籠欄桿,顫抖著把自己的上半身架起來。

    樂無涯隔著一扇牢門,挑燈與他對視。

    在勉強把自己架起后,明秀才頭臉向下,狠狠砸在地面。

    他竭盡全力,完成了一次鮮血淋漓的磕頭。

    凄厲的哀嚎在寂靜的黑牢里炸開:

    “小人冤枉”

    這悲凄帶血的嚎叫,把躲在遠處偷聽的陳牢頭驚了一個跟頭。

    他慌忙取了一盞新燈跑過來,怒斥道:“瞎叫喚什么?”

    一轉過身,他又換了副恭敬面孔:“太爺受驚了。這人喬癡賣傻,已經好幾天了,您沒被沖撞到吧?”

    樂無涯深諳這種“讓人變瘋”的套路。

    人只要是“瘋”了,真話也變成了假話。

    “哦�!睒窡o涯起身,撫了撫衣角,“今夜幾人值夜啊�!�

    陳牢頭眼珠微微一轉:“回太爺,共六人。您可要叫來查驗?”

    樂無涯:“來都來了,自是要查�!�

    陳牢頭:“這里污穢,您跟我來前堂吧,我這就叫人去�!�

    “甭叫人�!睒窡o涯手一伸,“拿值勤簿子來吧。”

    陳牢頭不動聲色地一僵。

    今日值勤人員,為牢頭一人,火工一人,獄丁五人,本該有七個人。

    他剛才叫一名獄卒出去,跟他的堂舅陳員外報信了。

    為防這位夜半突然到訪的太爺要清點人員,他自作聰明,故意少報了一人。

    但那值勤簿子上,可是明明白白寫著今夜該值勤的是七個人。

    作為資深吏員,陳牢頭知道一般官員懶得跟他們這些小吏較真兒,頂多是把人聚在一起,查驗訓誡一番便罷了。

    這位新太爺究竟是不懂規(guī)矩,還是太懂這里頭的彎彎繞了?

    不過,陳牢頭仍是面色如常,欠一欠腰:“您稍等,我這就去取。”

    又一次把他支走,樂無涯再度轉身,看向了聞人約。

    方才,明秀才已窮盡了他最后一絲生命力,只剩下歪在地上一口口捯氣的份兒了。

    聞人約也情知事不宜遲,抱拳向明秀才,深深一揖到底。

    旋即,他伏低身子,嘗試與這具瀕死的身軀融為一體。

    幾乎是頃刻之間,他的形影消失在了牢籠里。

    而明秀才的眼睛緩緩睜開,原本渾濁朦朧的視線,重新變得清明。

    見狀,樂無涯舒了一口氣。

    他想得沒錯。

    附身的魂魄只要不是太過虛弱,就還能為這殘破身軀再注入幾分生機。

    要知道,自己來時,聞人約可是差點吊死在梁上。

    自己此刻卻能思路清晰、行動自如,除了自己魂魄足夠強健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至于為何他死了四年還能活蹦亂跳,他現(xiàn)在沒空去想。

    樂無涯蹲下身來,簡明扼要地命令:“你要活著。”

    聞人約氣喘兩聲,攀住欄桿,低低道:“顧大人,全靠你了�!�

    “錯了�!睒窡o涯站起身來,單指捋過帽帶,笑道,“我是聞人約。聞人大人,以后可莫要叫錯了。”

    身后遙遙地傳來陳牢頭的腳步聲。

    樂無涯加快了語速:“聞人大人,你需記住,不管誰提審你,一個字都不必再說,做個老實啞巴就是了,總有你的命在。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南亭縣中,你這個太爺不中用,其他人都去拜哪個山頭了?”

    聞人約抓緊最后一點時間,加快了語速:“孫汝,孫縣丞。他是臨縣人,自幼在南亭縣求學,恩拔貢士出身,苦熬十載,一直想升上去。他在本地樹大根深,我奈何不得他”

    他把聲音壓低到幾不可聞的程度:“他與本地富戶陳元維陳員外,亦有瓜葛�!�

    話未畢,陳牢頭已至身后,帶著其余五名值夜人,雙手遞過簿子,賠笑道:“太爺,剛剛有個獄丁身體不適,臨時告假,小的做主,放他回去休息了,因此少了一人,您莫見怪�!�

    這便是他用來應付樂無涯的話術了,和那小吏一樣,都是純純的敷衍。

    樂無涯若是沖他們甩臉子,或是不依不饒非要追究到底,他毫不懷疑,他們會搞張門板來,把那位“重病”的獄丁抬來給自己看,叫自己落一個刻薄下屬的名聲。

    所以樂無涯沒打算追究。

    不僅沒追究,他還將自己的荷包扯下,隨手拋到了陳牢頭懷里,袖手道:“那更得多關照關照了�!�

    當著聞人約的面,他花他的錢亦是無比坦蕩。

    陳牢頭忙把銀袋子交給身后兩眼放光的獄丁們:“哎呀,大人可太客氣了�!�

    “不客氣,這錢我不白花�!彼恢干砗蟮穆勅思s,煞有介事道,“他是怎么回事?身上明明不見傷口,為何衰弱至此?”

    陳牢頭連連喊冤:“太爺,這讀書人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孱頭,被關了幾天便至如此,可真賴不得小的們呀�!�

    “此人如今有謀逆嫌疑,這可是我上任以來接過的最大刑案,搞不好是要上呈御前,得御筆親批的�!睒窡o涯靠近陳牢頭,壓低了聲音,“本地出了謀逆之事,三年考評怕已得不了好了,若他在獄里不明不白地暴斃,知州大人少不得怪我做事毛糙,一個搞不好,我還得落個酷吏的名聲。你太爺我將來還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莫讓這事壞了我官聲。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陳牢頭眼珠微轉,滿口應下:“小的曉得了,明日我便去尋個郎中來,您看如何?”

    據他看來,姓明的是個心氣兒高的,老母被挾,他不得已折去了傲骨,心火煎人,病勢洶洶而來,又是一心求死,剛才叫喚自己冤枉,更像是回光返照,八成是活不到明天的

    在陳牢頭悄悄打小算盤時,樂無涯瀟灑地一甩袖,一臉的渾不在意:“隨你。陳牢頭,我今夜和你談得投機,一見如故,便也不同你客氣了。我聞人約的官聲官名,都著落在你身上了。要是他活著受審,我承你個大情;要是他死了,我可是要找你說話的啊�!�

    陳牢頭:“”

    樂無涯走出兩步,又折返回來,對陳牢頭招招手。

    陳牢頭有些不安地笑著,湊了上去。

    樂無涯壓低聲音,語不傳六耳:“他能認罪,多半是因為他母親。要是他母親死了,他平白改了主意,又是一樁麻煩,是不是?”

    陳牢頭哪還有不懂的,忙點頭稱是:“明兒郎中來了,我也叫他去女監(jiān)一趟�!�

    樂無涯打量他:“這點賞錢,不夠你使吧。”

    陳牢頭點頭哈腰:“夠不夠的,就不勞太爺費神了。小的薄有家資,也該為太爺盡份心、出份力哇�!�

    他面上拍馬逢迎,心里也暗喜不已:

    合著這段時間,聞人大人這般舉棋不定,替姓明的說話,還想替他平反,擺出一副清流的高貴架勢,原來只是貪戀聲名,不想在自己治下出一樁謀反案而已。

    那就好辦得很了。

    城北,陳員外府。

    朱墻紅瓦間覆了一層薄霜,整座宅院益發(fā)古樸厚重。

    一名白日從城外偷溜入城的乞兒,想要在宅院外的避風處歇上一晚,卻被家丁揮舞著竹竿轟走。

    這乞兒腦門心上挨了一竿,起身欲逃,卻跌跌撞撞地在原地繞起了圈被打蒙了。

    家丁覺得有趣,呼來了同伴,人人手持一根竿子,轟雞一樣戲耍這個送上門來的樂子。

    乞兒的頭上流出血來,很快便凍成了血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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