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用指尖蘸著酒水,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勾勒著一條回上京的路線圖。
樂無涯的斬期,該在明日。
他結(jié)束了這次邊境和談,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趕回京去,也趕不上他的斬刑。
他的死又有什么可看的?!
裴鳴岐心煩意亂,一把抹去桌子上的酒水,攥緊手掌,眉尖蹙起,耳畔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樂無涯那清朗的少年音:“嗨!!”
他扭過臉去,看到的不是異國華彩繽紛的王宮殿宇,而是青墻黛瓦上一張青蔥的少年面孔。
對方高高揚起了酒壺,順便將一條腿跨過了墻:“小鳳凰!一起來喝酒啊!”
裴鳴岐一眨眼睛,隔著遙遠的時空無聲地回應(yīng)他:死烏鴉。
你為何會淪落至此?
若是沒有發(fā)生那件事
思及此,他目色一沉,看向了上位的景族首領(lǐng)赫連徹。
景族盛產(chǎn)美人,但赫連徹絕不屬此列。
他有一半的衍族血脈,天生一副高大身量,由于是在馬背上得到的尊位,他自有一番戰(zhàn)火鮮血淬煉出的英武威嚴,不茍言笑,坐姿筆挺,絲毫不掩通身精悍的武人氣度。
唯一讓他看上去有幾分美人色彩的,是他一頭長而蓬松的卷發(fā)里用紫檀珠編出的一條細長的小辮子。
這點倒是與樂無涯很像。
他那一頭卷毛向來難打理,索性就毫無規(guī)矩地散著,還是裴鳴岐自己看不下去,找了把小梳子,把他按在鏡子前,一點點對付他的頭發(fā)。
“小鳳凰你快點啊�!倍嫌质枪嗜说穆曇�,懶洋洋的,和他本人一模一樣,“梳完了我們出去玩!”
他的漫想被一陣有力的腳步聲打斷。
回神后,裴鳴岐覺得自己當真可笑:怎會這樣頻繁地想起樂無涯來?
他與自己,早已不是同路人。
但他的死,確實沒什么好看的。
裴鳴岐攥緊了酒杯。
所以,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一定要救他出來。
今日晚上,樂無涯將“暴斃而亡”。
他已經(jīng)疏通好了關(guān)節(jié),到時候,裴鳴岐會把他帶回來,關(guān)在后院里,押著他把病養(yǎng)好。
旁人一直說他有病,裴鳴岐卻不大信,因為實在是見慣了他活力蓬勃、生機盎然的樣子。
他多會爬高登墻?多會弓馬騎射?
裴鳴岐至今都不能忘懷,樂無涯少年時一手建起的天狼營在冬日雪野上肆意馳騁的景象。
樂無涯宛如頭狼,呼嘯著,帶著一群勇武的兵士,金盔白馬,縱橫穿插,宛如奔流入雪海。
即使后來生分了,裴鳴岐偶爾還是會夢到他揪自己盔纓的樣子、來爬自家的墻頭的樣子。
他那時候笑得又野又漂亮。
中斷了想象,裴鳴岐舉起酒杯,轉(zhuǎn)頭看向那匆匆上殿的、斥候打扮的景族人。
來人顯然是長途奔襲而來,卻殊無倦意,反倒是興奮異常,將一個扶胸跪禮行得異常鏗鏘,單膝叩在石板上,濺起一片仆仆風塵:“王上,上京有重要消息!”
赫連徹的聲音沉郁漠然:“何事?”
這兵士目色帶光,字字清晰地回稟:“回君上,那樂無涯已于昨夜病死牢獄了!”
裴鳴岐霍然起身,手里的酒杯傾覆,直落到桌面上。
他與樂無涯約定好的不是今日嗎?
見裴鳴岐反應(yīng)如此過激,副使團長的臉都綠了。
這可是外交場合!
少將軍饒是和樂無涯再交好,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怎可當著外族人的面這般失態(tài)?!
在副將心急如焚時,一個低沉中帶了點顫抖的聲音從上位傳來:“再說一遍�!�
副使團長:啊?
那興沖沖的兵士也蒙了。
據(jù)他所知,君上與那樂無涯曾有不解之怨,血海之仇。
他本以為自己是在報喜。
兵士剛剛詫異地抬起半個腦袋,就見一張桌案向他劈面飛來!
平素如龍一樣威嚴漠然的赫連徹從珠簾內(nèi)快步而出,眼里的陰影如洪水一樣漫開。
他推開桌案的手控制不住地發(fā)著顫:“再說一遍�!�
樂無涯本人其實并不關(guān)心他的身后事如何。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要被人罵爛了。
他死前尋思來尋思去,還是覺得虧。
他生平最擅算計,還沒做過這么大的蝕本生意。
于是他靈機一動,決定用一個“斷袖”的名聲綁著皇帝老兒。
這人最愛清名,自己這一壯舉,足可延綿萬代,惡心他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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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無涯唯一的遺憾,是他還沒來得及聽到小年夜的打更聲,人就要沒了。
他本來還想堅持一天的。
他最好的學生知節(jié)說過,他只要再堅持一天,他能勸得皇帝老兒在節(jié)前不殺他。
知是那小兔崽子也說,他活過這個小年夜,就還有生路。
小鳳凰更是叫人頭疼。
平時看上去那么忠直的一個崽,居然想得出讓他在圜獄假死的奇招,也不看看這里原本是誰的地盤,假死豈有那么容易。
他又一次辜負了所有人,可這次真不能怪他。
他已經(jīng)很努力地活下去了。
無奈天不予也。
樂無涯清楚,自己一身傷病,又多思多慮,死得早應(yīng)當應(yīng)分。
但他早已習慣思考,死前仍然不改多年惡習,想東想西。
因此,當他再度睜開眼時,出于習慣,在幾瞬之間便迅速恢復了思考能力:
這哪兒?
這里當然不可能是圜獄。
他所在之處,是一間挺古樸規(guī)整的內(nèi)宅廳堂,大門緊閉,紅燭高燒,喜慶得宛如洞房,明艷得帶了幾分詭異,以至于墻上皆是光怪陸離的燭火倒影。
頸部傳來陣陣疼痛。
樂無涯強忍著呼吸不暢的窒息感,搖晃著站了起來。
從逐漸舒展開的高挑身量,樂無涯判斷,自己就算轉(zhuǎn)世,也絕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投了胎。
好容易站起身來,樂無涯又是一陣頭暈?zāi)垦�,站立不穩(wěn),向前倒去。
一只手突兀地從旁側(cè)探出,攙扶住了他的手臂。
樂無涯眨了眨眼。
倘若他沒看錯的話,那手臂是半透明的。
他抬起頭來,余光瞥見了屋內(nèi)的一面銅鏡。
鏡中明明只有自己一個人。
樂無涯想,不至于吧。
他活著的時候的確是挺缺德的,就連死的時候都想方設(shè)法地臟了皇帝老兒一把。
可平白奪去無辜之人的肉身,那可是缺了大德了。
好在他眼前的人比他更困惑:“這?”
此人一發(fā)聲,樂無涯便一眼瞧出,這是個老實人。
樂無涯作為資深奸臣,最愛的就是老實人。
他索性先聲奪人,馬上擺出清澈無辜的面孔:“這是何地?你是何人?”
樂無涯向來最是會演,神色是真切的困惑,順便把此人此地打量了個遍。
外面已是夜色幢幢,自己卻是一身嚴謹官服,鸂鶒繡、銀革帶、藥玉佩、三色綬帶,典型的本朝七品文官的打扮。
穿得這樣莊重,參加上京五年一輪的朝覲考課都算儀容合格了。
這大晚上的,他作此打扮,意欲何為?
樂無涯心有猜想,仰頭看向房梁。
那里懸掛著一條白綾,一頭緊縛在椽子上,另一頭滑脫了,在半空微微搖蕩。
旁側(cè)的小桌上,攤放著一本奏折,上面那筆簪花小楷,是上一世的樂無涯最羨慕的規(guī)整漂亮。
然而,那一筆一劃,皆為朱砂所寫,不像是什么正經(jīng)奏折。
樂無涯眉頭微蹙。
眼前原主剛要開口,樂無涯便打斷了他:“你自尋死路,是有冤要訴,意達天聽?”
原主張了張嘴。
他能做到七品知縣,自然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不期而至、占據(jù)了他身體的游魂絕非白丁,且見識不凡。
困惑不安間,他乖巧作答:“是�!�
樂無涯皺眉。
皺眉并不是因為這小子要死諫。
人活一世,總會碰上些難解之事,受些冤屈。
此人官至七品,雖然是個芝麻小官,可無緣無故地在任上一脖子吊死,上面也不可能不派人來查。
到那時,他蒙受的冤屈或許可解。
從古至今,總有人用自己的命伸冤,這不足為奇。
可樂無涯就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他這人心重,只要覺得不對,就非得當即想通不可。
樂無涯扯了扯衣領(lǐng),殘存的窒息感叫他很不舒服。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原主試探著答:“我下官聞人約,字明恪�!�
姓聞人?
樂無涯心中疑云愈濃:“景族人?”
原主點頭:“是,下官的父親原是景族人”
問到這里,樂無涯乍然意識到是哪里不對了。
景族、奏折的格式、衣服的形制。
如此明顯的問題擺在這里,他卻沒能即刻反應(yīng)過來,可當真是被吊昏頭了!
他懷著滿腔不妙的預(yù)感,問:“聞人先生,如今是何年何月?!”
聞人約:"回先生,如今是大虞天定二十五年"
樂無涯:“”
完蛋,怎么才過去四年?
皇帝老兒怎么還沒死?
[2]再世(二)
聞人約不懂樂無涯的神情為何會突然變得那樣復雜。
他也沒有心思去想了。
在低低咳嗽兩聲后,聞人約的形影愈發(fā)孱弱透明。
樂無涯若有所感,抬手反握住他的手臂。
方才聞人約還能出手扶住自己,可才過去這么短時間,他便明顯虛弱了不少。
再這樣下去,不消幾個呼吸,他就要消逝當場了。
說來也怪,當樂無涯碰到聞人約時,雖然有一股冰冷的倦怠疲乏自心底涌起,但聞人約透明的魂魄竟凝實了一些。
察覺到體內(nèi)精力的流逝,樂無涯卻并未松開握住他的手,反倒緊了緊力道,拉著他的魂魄向外走去。
“告訴我哪里能找到快死的或者剛死的人,越快越好。”樂無涯簡明扼要道,“你要死了�!�
聞人約未能領(lǐng)會他的意圖:“我一死不足惜”
樂無涯不理會他的慷慨壯言,直接回問:“你死了我怎么辦?”
聞人約一愣神間,就被樂無涯扯了出去。
樂無涯現(xiàn)在除了知曉聞人約的名姓外,其他統(tǒng)統(tǒng)一無所知。
聞人約要是個白丁倒還好說,偏偏是個官兒。
官職不論大小,身在官場,便有百般糾纏,千般復雜。
聞人約要是沒了,他這個來自四年前的不速來客還活個什么勁兒?
眼前,聞人約危在頃刻,樂無涯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找個將死之人的身體,把他塞進去。
他并不想現(xiàn)殺一個。
他樂無涯這么做沒問題,可聞人約是個清清白白的人,自己不可為他惹麻煩。
這事過后,他還得設(shè)法把這身體還給他。
樂無涯邊走邊道:“快想,哪里會有。義莊、牢房、墓地”
言罷,樂無涯舉目一望,恰好碰見一個書吏托著一盤卷宗路過月亮門,馬上出聲喚他:“你,過來�!�
書吏一愣,轉(zhuǎn)身面對了他。
借著月色,樂無涯輕而易舉地看到他手中卷宗上系著的青色絳子,上面注著編號。
這些都是刑事案卷。
緊接著,他心中一酸,又是一喜:
他居然看得清了。
刑房書吏小步趨前:“太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