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罪八十二條,上至不忠不孝、里通外國、謀殺官員,下到偽造文書、偷盜皇家昭明殿后的橘子,怙惡不悛,決不待時,等不到明年秋決了。
圜獄之內(nèi),燈火通明,小桌上的菜肴騰騰冒著熱氣。
在場的五個獄卒低頭屏息,靠墻而立,雙目視地,十分謙恭。
一刻鐘后,牢頭帶著一身風雪氣息獨自返回。
他摘下斗笠,呵了呵手。
見他去而復返,幾名獄卒紛紛松了口氣。
看樣子,貴人是送走了。
一名獄卒殷勤地接過了牢頭的斗笠,一眼掃到上面鵝毛大的雪片,感慨道:“老天爺呀,這雪下的。”
另一名年輕獄卒給牢頭拉開凳子,低聲說:“這么會子功夫,這都是第二個來探他的了�!�
牢頭坐定不答,揭開酒封,給自己倒了一滿碗,又夾了一箸牛肉扔進嘴里。
這酒肉是貴人帶來的。
他們不吃不喝,容易得罪貴人。但吃了喝了,萬一里面加了不干不凈的東西,致使看管不力,犯人外逃,那他們也是腦袋不保。
所以,這份禮一般是當值的牢頭來享用。
蛧
:
究竟是口福還是毒藥,他一人消受即可。
這是樂無涯還是圜獄的頭兒時定下的規(guī)矩。
牢頭沉默著連吃帶喝,其他獄卒則集中到另一張小桌上,就著清粥小菜,過他們的小年夜。
有人問:“正日子是明天,還是后天?”
另一個人回答,聲音悶悶的:“還沒打更,后天絞刑。”
一個面嫩的獄卒左右環(huán)顧一圈,把聲音壓得極低:“可我下午去瞧過他許是活不到后天了�!�
其他獄卒都沉默不語。
只有一個比那小獄卒早進來幾個月的獄卒接了腔:“這不是剛好?左右與咱們是無干的,沒短過他吃喝,也沒動過刑,只能說他好福氣�!�
年輕獄卒疑道:“‘好福氣’?”
稍年長的獄卒吱嘍一口喝下一杯米酒,聲音不由得大了些:“我倒是想像他,這一輩子福享了,錢掙了,名有了,郡主也是吧,一輩子要風得風,要雨來雨,就最后這半年,啪嗒,從天上掉下來,那也算值當了!瞧他病得那樣,最后保不齊還能撈個全尸呢�!�
年輕獄卒頗不認同,說:“我還是選長命百歲吧。”
獄卒的說笑聲,被深廊那端傳來的聲音打斷:“喂,來個能喘氣的�!�
大家停止了傳杯遞盞,默不作聲地彼此交換眼神:
他不是幾天前就聽不清人說話了嗎?
見等不到回音,那聲音直接點了名:“想長命百歲那個。你過來�!�
小獄卒臉色一變,目光求助地看向牢頭。
牢頭挺沉穩(wěn)地一點頭,示意他可以去,順便舉碗,將烈酒一飲而盡。
他的嘴巴里空空蕩蕩,沒有舌頭。
年輕獄卒略懷忐忑地走向了黑暗之中,在一間牢房前站定。
那位從一人之下、九天之上摔下來的犯人,如今靜靜坐在陰影,看不清面目。
他本該是躺著的,此刻爬起身來,一頭長發(fā)無有束縛,順肩披下,呈現(xiàn)天然的波浪卷曲,
他越是病得厲害,越顯出他的雜種本色。
人都說虎死不倒架,獄卒看他一眼,便很快恭敬地垂下了頭。
獄卒低眉順眼:“爺,您吩咐�!�
那人笑了一聲,但馬上劇烈嗆咳起來。
那是病入膏肓的咳法。
好容易穩(wěn)住呼吸,樂無涯帶著笑音反問:“我還是爺?”
“這里好歹是圜獄。”年輕獄卒低眉順眼,“您再怎么著,也算咱們的爺�!�
樂無涯不置可否:“那等你家爺死了再說壞話吧,用不了一時半刻的。”
年輕獄卒一噎,又快速用余光掃了一眼樂無涯。
他還是瞧不清他的臉,只能看清他蓬亂發(fā)絲下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
樂無涯雙手撐住床面,吃力地把自己擺正些:“回光返照,沒見過��?”
獄卒眼觀鼻,鼻觀心,相當老實。
樂無涯:“你剛剛說,你想長命百歲?”
因為不知道樂無涯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獄卒不敢應聲,閉口不言。
“噯,想不想在歷史上留個名?”樂無涯的咳喘聲里帶著促狹的笑意,“那才是長命萬萬歲呢�!�
獄卒賠笑:“爺,您抬愛,小的不敢�!�
樂無涯親切地對他招一招手:“小哥,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說�!�
獄卒不上前:“爺,您定的規(guī)矩,我們不能對外傳話�!�
“我定的規(guī)矩,我自然知”樂無涯的話語被一陣密不透風的咳嗽打斷,緩過氣,再抬起眼時,色澤偏紫的瞳仁如橫流水波,看上去像足了妖孽,“你既是決心不為旁人傳話,又怕什么?我說,你聽著就是了�!�
獄卒無法,只得上前一步,把腰彎得更低。
即使樂無涯病成這樣,他也不敢近前。
說來迷信,他瞧樂無涯邪門得很。
與他對視久了,總覺得會被此人附身。
一夜豪雪過后,天晴了。
太陽像是被雪洗過,熾白明亮地懸于天際。
獄卒跟著內(nèi)侍,自宮中蹕道上匆匆而過,低眉順眼,心中忐忑。
由于不敢左顧右盼,直到走到昭明殿前,獄卒才注意到,殿前跪著一個雪人。
他膝下雪積三寸,大概是從昨日雪降前就跪在這里了。
但凡能跪在這里的,身份都低不了。
獄卒小步趨近,對那人行下一個大禮。
那人倒是很禮貌,抬眼看清獄卒的服飾品級,對這么個小人物點了點頭,權(quán)作回禮。
引路的內(nèi)侍一直欠身候在旁側(cè),等獄卒起身,理好儀容,才請他入殿。
直到踏上鑾殿,跪倒在地,獄卒仍然如在夢中。
他起先并不明白,樂無涯明知道圜獄規(guī)矩,卻還要人為他傳話。
直到今晨接到陛下召見的口諭,獄卒才終于明白樂無涯的話為何意。
樂無涯到底是陛下倚重的人。
他臨終說了些什么,陛下必然是要聽上一聽的。
然而他說的那些話,實在是
只是就算樂無涯的遺言再荒唐,他也沒有隱瞞不報的膽量。
獄卒把額頭貼在地上,盡量吐字清晰地回報:
“回皇上,罪人樂無涯說他是斷袖。”
“這些年來,有所隱瞞,愧對郡主�!�
“他說,這些年來,謝皇上栽培重用之恩,罪人樂無涯無以為報,唯期來世,必有報償。”
下面候著的三位大臣本來已經(jīng)各自打好腹稿,不管樂無涯是乖乖領(lǐng)旨領(lǐng)受雷霆君恩,還是要發(fā)表大逆不道的狂言悖論,他們都早就備好了應對之詞。
結(jié)果,樂無涯的第一句遺言就成功噎住了幾位大員。
殿內(nèi)一片尷尬的沉默,唯有兩名隨侍的史官飛快交換了視線,又不約而同地垂下了眼。
溫文爾雅的皇帝神色一斂,張開眼睛,一雙鳳眼投出審視目光。
獄卒冷汗橫流,心中叫苦不迭。
他雖然年輕,閱歷淺薄,可既是能進圜獄,也是讀過四書五經(jīng)、明白人情世故的。
樂無涯的遺言,都是冠冕堂皇的好話,尤其是下半句,可以稱得上恭敬順從,根本挑不出什么錯處來。
但是,一結(jié)合他上半句話,就全變了味道。
誰都知道,樂無涯是天生的俊杰之才,十八歲就軍功卓著,十九任少保,這些年平步青云,圣心獨寵,是陛下的臂膀心腹,大虞的肱股之臣,如今造惡八十二條,陛下也只是賜死,而非凌遲,甚至親口賜下恩典,不株連樂家
難不成,陛下和這樂無涯真有點什么不可言說的
這些大不敬的想法,獄卒只敢在來前尋思過,如今他是半點旁的心思都不敢有,一心等待陛下的問話。
他聽到陛下問他:“沒有其他的了?”
獄卒小心回道:“回陛下,罪人樂無涯沒再說其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
獄卒受寵若驚:“小的名喚張云�!�
那來自云端的聲音波瀾不驚:“你的話傳得很好。下去領(lǐng)賞罷�!�
張云禮數(shù)周全地謝了君恩,邁出昭明殿,一口氣呼出,一身冷汗才嘩的一聲,爭先恐后地涌出。
他不敢多做停留,抬步下殿。
當他再次路過殿前,跪在殿下的雪人仰起臉,輕聲問道:“樂無涯,死了?”
獄卒這才看清他的臉,大驚之中連忙跪下:“回六殿下的話,罪人樂無涯,昨夜確實因病亡故�!�
聞言,六殿下項知節(jié)緩緩起立,一身白雪落下,肩側(cè)一轉(zhuǎn),在初陽下微微反光,竟然結(jié)了冰。
張云不敢與其對視,伏得更低。
項知節(jié)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注意到張云汗透衣衫,頭頂甚至冒著騰騰的熱氣,眉眼柔和了些:“你莫怕,我只是問想問一問�!�
張云不敢多話。
眼前人的氣色奇差,唇色慘白,顯然是力竭體虛,只是簡單說了這一句話便劇烈咳嗽了起來。
他分明是這樣溫柔地寬慰著旁人,但在張云看來,他似乎已經(jīng)要融化于這風雪之中了。
張云雙目視地,恭謹?shù)溃骸靶〉摹?br />
他眼前潔白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了兩三滴殷紅。
耳邊響起了內(nèi)侍驚惶的尖聲:“哎喲!六殿下!”
張云驚愕抬頭。
項知節(jié)捂住嘴的指縫間源源不斷溢出鮮血,隨著咳嗽,他的身形慢慢向下委頓。
在項知節(jié)即將倒下時,一人快步而來,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
張云本欲起身攙扶,看清來者面目,頓時又跪倒在地,慌得聲音發(fā)顫:“七、七殿下”
七殿下項知是與六殿下項知節(jié)一母同胞,相貌仿佛,一眼看去,簡直是不分彼此。
項知是一語不發(fā),動作迅速地搭上項知節(jié)的手腕,為他號脈診視。
片刻后,他對旁邊焦急的內(nèi)侍道:“皇兄在此跪得太久,寒氣侵體,又心火沸騰,以至于此。請李公公快點請?zhí)t(yī)來,并請您稟告父皇,可否將皇兄暫時移至觀麟閣休息?”
這內(nèi)侍方進內(nèi)廷侍奉不久,只做接引工作,突逢變數(shù),一時反應不及,如今七殿下給指了明路,他連聲唱喏,匆匆向殿內(nèi)走去。
慌亂之下,他根本來不及想,為何自己還沒見過七殿下本人,他卻會如此自然地稱他為“李公公”。
吩咐過后,七殿下垂下眼睛,給六殿下擦去嘴角的血。
然而,他低頭看向六殿下的神情意外冰冷,殊無溫度,帶著審視和淡淡的漠然。
但等他再抬起頭來,便又是溫柔斯文的君子相,仿佛真的同六皇子兄友弟恭,是一個關(guān)心兄長身體的好弟弟:“你將老師的死訊告訴六哥了?”
張云不敢稱是,也不敢稱不是,連續(xù)磕了兩個頭,算是默認。
七殿下又問:“父皇傳你來此,是老師臨終前留了什么話嗎?”
張云不敢應答,沉默以對。
“父皇不準你說?”七殿下用和六殿下一樣溫柔的腔調(diào)發(fā)問:“還是,張大人心想,我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而已,不配得到張大人的一句回稟?”
張云頓時毛骨悚然。
他怎么知道自己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的姓氏?!
不過,陛下也確實沒有交代,不許他把樂無涯的遺言告訴旁人。
思及此,格外惜命的張云慌忙把一個頭磕在地上,把樂無涯那句荒唐的遺言按原話轉(zhuǎn)告。
六殿下并未昏迷。
他吃力地轉(zhuǎn)動了脖子,朝向了張云。
而七殿下眨了眨眼睛。
周邊的風聲太大了,他許是聽錯了。
于是他又問了一遍:“樂無涯說,他是什么?”
這句話對向來以君子面目示人的項知是來說,很不尋常。
蛧
詀
:
因為他甚至忘了要裝腔作勢地稱呼樂無涯一聲老師。
“斷袖�!睆堅朴仓^皮,咬牙回道,“樂無涯說,他是斷袖�!�
兄弟二人的雙手在袖中不約而同地攥緊。
項知節(jié)閉上了雙眼。
項知是的呼吸變得深重。
周圍一時靜寂,唯余風雪陣陣,輕巧地卷走了一腔不可言說的心事。
五百里之外,大虞與景族的邊境和談正在進行。
此次和談關(guān)乎休戰(zhàn),看似是個重大議題,實際上推進得異常順利。
原因很簡單:兩邊都沒錢了,亟需休養(yǎng)生息。
既然大家止息兵戈的意愿都強,因此和談成了按部就班的走過場。
白日的和談過后,晚上便是宴飲歌舞,觥籌交錯。
此次和談團的使團長、定遠將軍之子裴鳴岐對美艷的景族舞姬并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