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盡人事,聽天命?
他從不信什么天命,可這次卻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
或許真的有神明呢?或許祈禱有用呢?
謝臨淵跌跌撞撞走進內(nèi)室,掀開床幃,看了一眼宋晚寧緊閉的雙眸,毅然決然轉(zhuǎn)身走出了門。
“你去哪?”淑妃皺眉問道。
他沒回,自顧自急匆匆走了出去,連衣服都未穿好。
宮殿外候著的侍衛(wèi)替他披上大氅,扶住他的胳膊。
“快,去靈光寺�!敝x臨淵吩咐道。
已然是深夜,屋外寒風肆虐。
侍衛(wèi)打著燈籠,攙著謝臨淵往宮外走,馬車已在宮門前等候。
冬夜的京城街道上空無一人,馬車速度極快,僅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便到了靈光寺的山腳下。
天空忽然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
這是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靈光寺寺前一百零八道臺階,謝臨淵推開侍衛(wèi)的手,在臺階上一階一叩首,緩慢向上去。
此舉驚動了寺中僧人,主持與幾位高僧齊齊出來迎接。
看到謝臨淵這樣,他們皆不知該不該勸,只能面面相覷陪在左右。
謝臨淵旁若無人地繼續(xù)跪拜著,像看不到身邊的人,也感受不到背后傷口的疼痛。
他從未如此虔誠過。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求神明庇佑,讓宋晚寧醒過來。
若能一命換一命,他也愿意。
他甚至在想,若是之前就信奉神明,是否神明更愿聽他禱告?
此刻他才終于明白什么叫做未經(jīng)苦處,不信神佛。
那些他曾經(jīng)不屑一顧的信仰,是現(xiàn)在唯一能給他希望的存在,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路叩上了最后一個臺階,地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初雪,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干凈又莊嚴。
額頭上磕出了一塊紅印,背后的傷口源源不斷往外滲血,一片粘膩。
“夜深了,且還下著雪,齊王殿下不如在寺中先住下吧�!膘`光寺住持提議道。
謝臨淵撐著侍衛(wèi)的手站起身,艱難搖了搖頭:“去觀音殿。”
他很少來廟里,并不知具體該拜哪尊神佛,只依稀記得聽過有人說,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既能渡世人,想必也能渡個她。
一步一顫地走進觀音殿,他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磕頭、起身、許愿,再磕頭,三次禮畢,仍不愿起身。
“心誠則靈�!弊〕衷谝慌詣竦馈�
謝臨淵并不理會,只是重復著跪拜的動作。
他素來桀驁不信命,破天荒地為她求遍了漫天神佛。
一直持續(xù)到天快要亮,終于堅持不住,失去意識。
再醒來時,謝臨淵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寺廟的客房里,侍衛(wèi)告訴他,宋晚寧醒了。
第86章
那你呢,你愛我嗎?
止疼藥的藥效早就過去了,稍微一動彈就疼得撕心裂肺。
除了疼,還有渾身無力的虛弱感。
謝臨淵強忍著從床上起來,問道:“本王睡了多久?”
“回王爺,有三日了�!笔绦l(wèi)扶著他起身,補充道,“王妃昨日便醒了,只是......”
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話說不出口。
謝臨淵急了,皺眉問道:“到底怎么了?”
“王爺恕罪,奴才不好說,還得王爺親自回去瞧瞧才知道。”侍衛(wèi)說不出個所以然。
謝臨淵愈發(fā)焦躁,迅速洗漱了一下就要回宮。
這場初雪似乎下了很久,雖出了太陽,但地上的積雪還是厚厚一層,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寂靜的山中格外明顯。
結(jié)了冰的路面格外濕滑,馬車走不快,從正午一直走到快傍晚才進了宮。
到了宮里才發(fā)現(xiàn)宋晚寧已被送回王府,他又馬不停蹄回了家。
天色漸暗,夕陽余暉將雪地染得一片通紅。
謝臨淵進主院時,看見宋晚寧正抱著暖爐坐在窗前一動不動盯著晚霞。
“當心著涼�!彼饬伺L,走到窗前將窗戶關上。
宋晚寧的目光從窗外被迫轉(zhuǎn)移到他的臉上,眼神里寫著疑惑,還有一絲絲驚惶。
“怎么了?”
謝臨淵覺得有些奇怪,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奇怪。
他習慣性伸手想觸碰她的臉,卻被她抬手大力拍掉了。
她像只受驚的小鹿,滿臉的抗拒和防備:“你是誰?怎么會在我家里?”
“你說什么?”他一時間難以理解她話中的含義,愣在當場。
陸景之端著藥碗走進來,放在宋晚寧手邊的小桌上。
“該喝藥了�!�
他笑瞇瞇說完,轉(zhuǎn)身瞥了一眼謝臨淵,示意他跟自己出來。
兩人走出了屋子,陸景之低聲開口:“她受了刺激,身體雖無大礙,可精神不好,忘了很多事情�!�
“你的意思是,她失憶了?”謝臨淵揪著陸景之的領口,難以置信。
他畢竟還受著傷,沒多大力氣,陸景之稍稍一用力便擺脫了他的控制,冷笑道:“拜你所賜,你現(xiàn)在滿意了嗎?”
“有恢復的可能嗎?”他頹然問道。
陸景之目光看向屋內(nèi)安靜喝藥的宋晚寧,回答道:“這誰知道呢?我倒是巴不得她不記得,畢竟她這些年在你身邊可沒有什么好的回憶�!�
謝臨淵心口一陣絞痛,后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悸動。
是啊,若是她忘了以前那些痛苦的回憶,那么他們是否可以重新開始?
這個想法一出,他幾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狂跳的心。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期待感了。
“陸景之�!彼瓮韺幵诶锩婧傲艘宦�。
陸景之抬腿往里走,口中不忘回應道:“怎么了?”
“這藥太苦,為什么不給我拿些蜜餞來?”她將嘴巴微微嘟起,嬌聲嗔怪著。
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如瀑的長發(fā)隨意披在身后,許是因為風寒還未好,說話時帶了一點鼻音,反倒更俏皮,不似往日的端莊持重,像個十五六歲的天真少女。
謝臨淵從未見過這樣的宋晚寧,一時看得有些癡了。
這似乎是她原本的性子,若沒有那些接踵而至的變故,她本該受萬千寵愛,做個無憂無慮的千金小姐。
她本該不用那么懂事的。
這么想著,心越來越痛,隱隱有越過肋骨斷裂之痛的趨勢。
“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給你準備�!敝x臨淵上前一步,笑著說道。
宋晚寧卻并不買賬,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眼珠子一轉(zhuǎn)又看向陸景之,勾了勾手指。
陸景之乖巧地走近,俯下身子聽她說話。
她聲音不大,但三個人都能聽見:“這個人是誰啊?怎么一直在我家里?”
陸景之直起腰,回頭看了看謝臨淵,眼神復雜。
“我是你夫君。”謝臨淵主動回道。
宋晚寧茫然地看向他,重復了一遍:“夫她在他的臉上看不出破綻,又轉(zhuǎn)頭向陸景之求證。
陸景之面無表情點了點頭。
謝臨淵一步步走向屋子深處,從最里面的柜子中取出一個紅木盒子,遞給宋晚寧。
盒子上掛著一把銅制藏詩鎖。
像是肌肉記憶,她摸到那把鎖就知道怎么開。
“晚照落林淵”,她和他的名字組合在一起便是密碼。
盒子里靜靜躺著一卷裝裱精致的絹帛,宋晚寧將它拿了出來,輕輕打開——是一張婚書。
“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创巳仗一ㄗ谱�,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今蒙天地之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jié)為夫婦。愿夫妻二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同甘共苦,攜手同行。風雨同舟,不離不棄。生同衾,死同槨。”
落款處寫著謝臨淵和宋晚寧,日期是嘉和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
那是三年前。
她再抬頭看向謝臨淵時,眼眶有些泛紅:“可是為什么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沒關系,我記得�!敝x臨淵坐到她身旁,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了她。
懷中之人身體僵硬了許多,明顯是不習慣他的觸碰。
“那你告訴我,這三年里都發(fā)生了什么?”她連聲音都低沉了,沒有方才的活潑。
他心下一驚,眼神胡亂尋找落點時,瞥見了陸景之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三年,我們很恩愛�!敝x臨淵抱得更緊了些,喉結(jié)上下滾動,“你...很愛我�!�
他不想提那些不愉快的時光,那些回憶于他而言是畢生的痛苦和恥辱。
既然她忘了,不去想起或許會更好。
宋晚寧不為所動:“那你呢,你愛我嗎?”
她扭過頭,兩人幾乎臉貼著臉。
他清晰看見她臉上那條還未完全消失的丑陋傷疤,與白瓷般細膩的肌膚格格不入,像在嘲笑他謊言的可笑。
“愛,很愛�!敝x臨淵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
宋晚寧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掙脫了他的懷抱,站在一邊。
笑了好久才終于停下,眼角都笑出了淚花。
再次看向謝臨淵時,眼底是顯而易見的嘲弄與輕蔑。
第87章
越正常,越不正常
“你......”謝臨淵看著她,不知所措。
宋晚寧恢復了一貫的淡漠神情,連語氣都帶了些許疏離:“你看,連你也很想忘記我們的從前吧。”
她根本沒有失憶。
那些刻骨銘心的痛,在沉入水底時的走馬燈里一幕幕閃過,清醒過來后愈發(fā)清晰,她怎么可能忘記。
“我多想真的忘掉這三年,可是謝臨淵,我為什么忘不掉呢?”
她問著他,眼睛卻看向桌上那張婚書。
在謝臨淵還未反應過來之際,拿起婚書扔進了炭盆里。
那昂貴脆弱的布料沾火即燃,頃刻間便化為飛灰,他起身想去撈,什么也沒有撈到。
點點火星落在右手皮膚上,燎起了幾個水泡。
渾身上下、從里到外沒有一處不痛,左邊胸膛的深處尤甚。
謝臨淵收回手,目光一寸寸上移,與她對視。
他沒說話,可那眼神分明是在質(zhì)問。
他在質(zhì)問什么呢?宋晚寧不知道,也不想回答。
“你知道我醒來后得知孩子沒了,第一反應是什么嗎?”她發(fā)問,卻沒給他回答的空隙,自顧自說道,“我竟然在想,這樣也好,我和你在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任何牽絆了�!�
這個來得不合時宜的孩子,終究還是沒能留住。
也許這便是它的命吧。
愿它下輩子運氣好些,投胎在一戶尋常人家,受父母疼愛,平安順遂。
而她,終于原原本本回歸了她自己。
她才知道,原來死亡不是解脫,如釋重負才是。
因此她才會假裝自己什么都記不得,可謝臨淵的謊言太拙劣,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讓她無法裝下去。
“孩子...以后還會有的�!�
謝臨淵捏緊了拳頭,聲音很小。
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宋晚寧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閉上眼輕笑了一聲,轉(zhuǎn)身看向陸景之:“勞煩陸大人將我的病情告知王爺。”
謝臨淵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只見陸景之薄唇上下翻動,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話:“小產(chǎn)傷了身子,她從今往后恐再難有子嗣�!�
陸景之的醫(yī)術想必不會有誤。
他們...不會再有孩子了。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那個他們唯一的孩子......
謝臨淵低下頭,努力平復心底洶涌的哀慟,過了許久才重新抬頭看向她:“無妨,你若喜歡孩子,收養(yǎng)或者過繼都好,我都聽你的�!�
他刻意說得輕松,眼尾卻有些泛紅。
許是燭火太過昏暗,宋晚寧并未看清他的神情。
“也是�!彼α诵�,“只要你想要,就會有無數(shù)女人愿意為你生兒育女,你自然是不在乎的�?墒俏也灰粯樱鞘俏椅ㄒ坏暮⒆�,也是我在這世上最后一個血脈至親!”
“爹、娘、哥哥,他們都走了!如今這個孩子也離我而去!你明白嗎?你什么都不懂!”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無助地蹲在地上,把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
那是人在沒有安全感時本能的防御姿態(tài)。
陸景之朝外大喊道:“來人,安神湯!”
梨蕊臉上淚痕未干,端著一碗湯藥快步走了進來,蹲在宋晚寧身邊哄道:“小姐別怕,奴婢還在呢,奴婢永遠在小姐身邊。”
聽見熟悉的聲音,宋晚寧安靜下來,從臂彎中探出頭,打量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