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3

    那時候，林臣不知道，月石是地主的兒子，他的成分不好。成分這個詞，在很多年以后被人遺忘，但是在當(dāng)時，卻是每一個人的標(biāo)簽，注明著你在這個世界處于什么位置。

    但那標(biāo)簽并不是寫在一個人的臉上的，月石秀氣的面孔上沒有寫著地主兩個字，林臣只是單純地想幫他，進(jìn)而很憐惜他。

    十五歲的月石，父母雙亡，跟著奶娘生活。這是他過著腐朽生活的罪證，林臣沒有奶媽，其它的同學(xué)也沒有，而月石有，反動透頂?shù)母改缸越^于人民的時候，他只有六歲，奶娘實在不忍心丟下這個自己從小帶大的孩子，就將他帶回了家。

    奶娘沒有親人，月石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對月石好，好到親生兒子也不過如此的地步。干部給她說，這個小孩是地主崽子，她不能喪失了立場。

    奶娘說：地主崽子也是人哇，難道眼睜睜看他餓死？

    干部沒有辦法，因為奶娘家里是三代貧農(nóng)，月石就跟著奶娘相依為命。

    月石很聰明，讀書進(jìn)學(xué)�？偸堑谝幻�，奶娘說的：娃娃，好好念書，將來到北京去念書。所以月石拼命讀書，考進(jìn)了這所方圓三百里最著名的中學(xué)，這里每年會有五個以上的學(xué)生考進(jìn)北大清華或者人大，那些，是中國最著名的學(xué)府。

    林臣和月石就是這樣，在校門口認(rèn)識了，那時候，學(xué)校的布告欄里總是有林臣的名字，他是學(xué)生會主席，高三年級的第一名，還是學(xué)校的團(tuán)支部副書記，他的父母都是機(jī)車廠的工人，他是根正苗紅的接班人。

    或者他們根本不應(yīng)該認(rèn)識，因為他們的成分相差得太遠(yuǎn)了。但是那時候，林臣十七歲，月石十五歲，他們沒有更高的覺悟，認(rèn)識不到他們是兩個階級的人。

    二

    林臣那時候喜歡詩詞，月石也喜歡，他們一起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沱江從他們腳邊嘩嘩地淌過去，江岸上，火車順著寶成鐵路轟隆隆地開過去，林臣說：“月石，明年我就要從這里坐火車去北京，我一定會考上北京大學(xué)的。你信不信？”

    月石烏黑的眸子看著林臣，輕輕地點頭，小聲地說：“我也會去的�！�

    對月石來說，哪里有林臣，哪里就應(yīng)該有他。他們身后的甘蔗林被風(fēng)吹得像一群婆娑起舞的少女，枝葉青紗般地?fù)u曳。

    月石家里很困難，奶娘只是個農(nóng)村婦女，竭盡全力地供他讀書，生活費少得可憐。月石自己帶了米來，在學(xué)校大灶上蒸飯，沒有菜，長期只吃青菜葉子，好在川西壩子有的是蔬菜，日子就那么樣一天天地過。

    林臣有一天中午沒有回家去吃飯，他看到月石吃的東西，第二天起，他也在學(xué)校里吃飯了，媽媽給他帶了菜，有時候是蘿卜絲炒肉，那時候大家都很困難，說是炒肉，其實只有一點肉絲，夾在蘿卜絲里，要很用心才能看出來，林臣細(xì)心地挑出來放在月石的碗里。有時候林臣在學(xué)校食堂里賣一份豆腐，他們坐在梧桐樹下面，分吃一份豆腐。天那么藍(lán)，風(fēng)那么柔和，生活仿佛像他們的青春一樣美好。

    因為家在鄉(xiāng)下，月石回去要走很遠(yuǎn)的路，他常常放假的時候不回去，有一天早上，他還睡著，天氣冷得很，月石不想起來，他想不起來就可以省一頓早飯，雖然肚子很餓，但是他覺得可以忍耐。

    林臣跑來了，他在學(xué)生宿舍結(jié)著霜花的玻璃上彈了彈，說：“月石，懶人，快起來。”

    林臣脖子上的紅圍巾像他的臉蛋一樣緋紅，鼻子壓在玻璃上變得扁扁的。

    月石跟著他跑到城門洞邊去，城墻還沒有拆，殘破不堪，門洞下一個老頭戴著棉帽，身邊一個燒得旺旺的爐子，爐子上一口大鐵鍋里煮著熱騰騰的紅薯稀飯。

    月石坐在半截墻磚上，望著那鍋吞了一下口水，林臣嘻嘻地笑了，他拉著月石跑到老頭面前：“我要兩碗稀飯！”

    一分錢一碗稀飯，兩碗兩分錢。

    月石拉住他說：“算了，林臣，我不餓。”

    林臣看了看月石蒼白的臉，說：“可是我很餓啊。你就當(dāng)是陪我吧�！�

    他們的手都凍冰了，僵得搓不開指頭，月石笑瞇瞇的，捧著滾燙的碗邊，摸一下碗邊又摸一下凍得通紅的耳朵，林臣側(cè)過眼看，月石的耳朵很漂亮，秀氣的耳廓，幾乎透明的皮膚，紅紅的，林臣看著呲著雪白的牙摸著自己耳朵的月石，心里突然很柔軟，那種怪異的感覺使他心里很不平靜，毛毛燥燥地，大冷的冬天，鼻尖上卻出了一層汗。

    三

    過了寒假，學(xué)生會要改選了。林臣眾也散開了，太陽一點點地下了山，夜色慢慢地籠罩了世界。

    地上三具反革命的尸體，無聲無息地躺著，落葉隨風(fēng)翻卷，一片片吹過他們飽經(jīng)折磨的身體，他們是反革命，所以連家屬沒有，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家屬，因為他們太年輕了，林臣只有二十一歲，另外那兩個是大學(xué)一年級的新生，他們背后沒有家屬，或許有愛人，卻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死去，總之他們像古代犯了重罪的犯人，被曝尸荒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