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前面的炸串攤生意火爆。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孩看起來臟兮兮的,剛伸手接過火腿腸,路也不看,埋著頭往前沖,書包一甩就甩到了施澤身上,整個人差點撞上施澤。他被攔了下來,起先還不服氣,抬頭一看許是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長得過于高大了些,立即變了樣地囁嚅道:“對不起啊,哥哥,我不小心的,別打我……”
“走路小心點,知不知道?”施澤剛做完手術(shù)不久的胳膊被剛剛那一下撞得隱隱作痛。他哼笑一聲,放走了這個眼睛閃著靈光、睜得老大的小男孩。
高三復讀一年考上了軍校的施澤,畢業(yè)后原本可以選擇進入軍工單位留在云城,但作為和父親談好的條件與代價,并想過離開云城嘗試忘掉一些過往,施澤最終去了外地的基層部隊實習。雖然變故很多,但終究令長輩們?nèi)缭敢詢敚瑥能娺@條道路,終于令他英武嚴肅的父親和大伯滿意了一回。
偏偏有著命運使然,施澤這次出任務(wù)不小心傷了胳膊,莫名其妙還立了個功,電話里他媽一哭二鬧三上吊著,到底讓他借著養(yǎng)傷休假回了云城。
施澤不知道這次能在云城待多久,更不知道是不是不會再走了。
可他再一次無比清楚地認識到,忘不掉的就是忘不掉。他還是回到了這里。
傍晚的荷花路被最后一絲余暉照耀著,施澤路過菜市場,走進小區(qū),看見了永遠在旋轉(zhuǎn)的彩燈和那家沒有招牌的理發(fā)店。
敞開的玻璃門里,最近染著一頭粉毛的阿湯正拿著他鋒利的剪子,圍著客人的腦袋剪來剪去。店里生意不錯,新招的小弟在里面給另一個客人洗頭。
施澤當初在徐礫休學后的那幾個月就來過,阿湯那時還是紫色挑染,見了他有些驚訝,起初對他那副兇神惡煞又高大帥氣的皮囊不自覺欣賞著,聽見施澤是來找徐礫的,頓時挑眉默了默,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徐礫不見了你來問我干嘛,你是他男朋友還是我是?”阿湯看著施澤猶疑發(fā)愣的表情,心里想替徐礫出出氣,生出些調(diào)戲高中生的念頭,他夸張地“噢”了一聲,“就知道不是男朋友,徐礫當初還跟我嘴硬呢�,F(xiàn)在人也不見了,你再來找有什么用�!�
施澤的表情一變再變,越變越難看起來,阿湯心里稍許生怯,瞅瞅他那身校服,繼續(xù)說:“我早說了,什么事情都要開誠布公的呀,我是寧愿去當男人光明正大的小奴隸,也不跟你們直男曖昧不清的,可惜誰讓徐礫這個傻東西不聽勸!”
“你走吧,我真不知道徐礫在哪兒,上個月就沒來剪過頭發(fā)了�!�
徐礫任何一點可探知可觸碰的痕跡都干干凈凈撤出了施澤的人生,仿佛他們從沒認識和開始過。那段荒唐卻也有過甜蜜和慰藉的時光,青春年少里莽撞又直白的關(guān)系,因為不被施澤珍惜,反而只遭到了踐踏和凌辱,它在消失時也是那么猛烈,那么令人無法忍受。
施澤走進了理發(fā)店。
他大學時也來過兩次,阿湯每回見了他都是一扁嘴一嘆氣,說你怎么又來了。
徐礫真的再也沒回來過。早兩年徐礫家一樓房子的門口還不斷有人晃悠,像是來找麻煩的,可連阿湯也再沒見過徐礫,不知道他在母親過世和休學后到底去了哪里,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遇到了什么麻煩,孤獨不孤獨,難過不難過?不敢再往更差的想了,想到最后,永遠只會回到那天下午,施澤想起了徐礫眼中的水光和乞求的眼神,也是孤獨的,是那樣絕望地看著他。他的心臟被扯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你怎么來了?”
阿湯甩了甩頭上的粉毛,扭頭看見施澤時驚愕喊道:“你不是去外地當兵了嗎?我不會是見了鬼吧!”
施澤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為了不打擾理發(fā)店的客人沒說什么,坐到了一旁的沙發(fā)上。他穿著身深色的迷彩外套,剃著圓寸的腦袋沒擋住帥氣可也更擋不住那股兇勁,什么都不說感覺下一秒就能嚇跑這些客人了。
終于給眼下這位老太理完發(fā),阿湯扶著人送了出去,回過身來直直往那邊架子走去,走流程般自如說道:“最近我們又推出了款新產(chǎn)品,五件套。”
阿湯一直以來副業(yè)做的是半吊子微商,天天攛掇人買產(chǎn)品,施澤雖然是稀客,但也逃不掉,想問徐礫相關(guān)的問題得先買了東西再說。
“天天賣你這玩意兒,不會被工商管理局上門打假么?”施澤給他轉(zhuǎn)了錢過去,忍不住說。
“呸呸呸,”阿湯瞪眼罵道,“你怎么跟徐礫一樣煩人了!我這是正經(jīng)東西,不信你拿回去用就知道了!”
施澤嗤笑一聲:“不必了�!�
“看不上我的產(chǎn)品就是不相信我阿湯的為人,”阿湯惱羞成怒地說,“小心你一輩子找不到徐礫了!”
施澤頓時沉默不語,起身站了起來,壓迫感陡升。
和阿湯這彩毛怪這么多年也算有點交情了——男人之間的交情就是這么簡單——至少在施澤看來是這樣的。他后來大概弄懂了阿湯的屬性,說起話來其實有點頭疼,阿湯說話從來東一句西一句,嘰嘰喳喳不著邊際,這么久以來,施澤來一回買一次產(chǎn)品,依然什么有價值的消息都沒有。
可阿湯是他和徐礫的世界有過重疊的所剩不多的人證,施澤每次來荷花路,都愿意到理發(fā)店待一會兒,無論諷刺還是揶揄好像都變成可以忍受的事情。
阿湯抬眼看看他,訕訕探頭去看里間洗頭的情況了。
施澤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靶斓[回來過嗎?”
“沒……”阿湯摸著手指說,“沒有�!�
施澤俯視著睨了他一眼,早已不是當年沖動莽撞的樣子,目光自帶起了威嚴:“你最好別賣我假消息,最近我都在云城,真查起來有的是時間和地方查。”
阿湯心里叫苦連天,徐礫這個天殺的自己丟掉的老公不管了,怎么讓人纏上了他,偏偏施澤還從來一副直男相,永遠只會問徐礫去哪了,一開口能把他嚇死。既然這么深情款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阿湯想了想剛到賬的錢,到底選擇了忍耐:“當然不是假消息,你要覺得假別問我了唄。”
“所以有消息了?”施澤突然反應(yīng)過來,擰眉說。
阿湯給他倒了杯水,搖搖頭嘆了口氣,于心不忍地說:“……早有了,你都兩年沒回云城,真是沒想到還會回來,還來追問�!�
“大概去年,七月份?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突然聯(lián)系的我,反正這么多年理發(fā)店的電話也沒換,他說他家那房子已經(jīng)租出去了,要我?guī)兔φ諔?yīng)一下,”阿湯說,“我想著你大概不會再回云城,也沒必要告訴他你找過他,反正他可沒提起過你,相好的估計都換了一打了吧!不知道你們當年什么恩怨,其實都過了這么久了,早沒什么了,都是朋友嘛!你放心,徐礫這人就是這樣,獨來獨往慣了,計較那么多,還活不活了�!�
施澤依然沉默不語。
阿湯冒著被徐礫記仇的風險說了徐礫現(xiàn)在在上班的地方,順便告訴了施澤徐礫這幾天的行蹤,自認仁至義盡。
推門走進那家書法工作室的時候,施澤被撲鼻而來的墨香味嗆了一下,才四處看著往里走,整個人和室內(nèi)典雅清幽的裝潢擺設(shè)顯得格格不入。
施澤心道早知道就穿個休閑外套過來,至少不會被前臺那個愣住的小姑娘看半天了。
“你好……”前臺的小姑娘開口道,“請問您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長么?他們還在樓上上課,您可以去休息室里等一下�!�
周圍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書法,另一面墻上擺著獎狀和獎杯。施澤回過頭來,說:“我來找徐礫�!�
“徐礫?”
她翻了翻登記表,又查了查電腦,疑惑地說:“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誒,他是在我們這里上課的嗎?”
施澤停頓片刻,說:“我也不清楚。”
對方一聽簡直要被哽住,為難地笑了笑:“要不你在這里等等,我去樓上問一下�!�
施澤遲疑了一瞬,最后說謝謝,不用了。
他不知道這里有沒有徐礫,會不會在這里碰見徐礫,似乎幾率很小,可還是沒有準備好,覺得以此刻這樣的方式見會太過唐突和隨意。
施澤推門走出了這間書法工作室。
他回云城的這兩天天氣都很好,萬里無云,太陽薄薄掛在湛藍色的天空中,對面有家賣樂器的樂行,玻璃窗里半邊的樂器被陽光穿過樹梢照得燦爛奪目。
那家樂行的門在這時也開了,施澤從煙盒抽出根煙點燃,抬頭的一瞬間驟然停在了原地。
從樂行出來的人身穿一身黑色,唯獨里面那件水藍色翻領(lǐng)襯衣露出領(lǐng)子來,緊貼著鎖骨。他在溫度偏低的氣溫里穿得也很少,顯得人瘦且薄,一頭稍長的頭發(fā)一出來就被風吹亂了點,遠遠看著依然干干凈凈的,眼睛隱約在發(fā)絲下。
路上時不時疾馳而過的車輛虛晃成影,樂行里閃光的樂器將光折射,茂盛枝葉的陰影下,施澤在他轉(zhuǎn)身之時有種被望了一眼的錯覺。而仿佛不是施澤找到的徐礫,是徐礫走了很遠,很久,不被看見地獨自跋山涉水,才使得施澤來到了這里。
確實是錯覺而已,施澤微微擰著眉,看著徐礫騎上單車揚長而去。
施澤這一次終于看見了他,目光柔和又牢牢地看著他,心跳如擂鼓。
第53章
徐礫昨天不小心把吉他摔斷了根弦。
這把吉他是四五年前買的,作為謀生手段的工具,便宜且已經(jīng)問題很多,徐礫思來想去,今天還是把它送去了樂行修修看。
那家樂行的老板叫陳奇,是徐礫在對面書法工作室認識的,如今算半個朋友,跟他保證晚上之前能修好。他從樂行出來,急匆匆的還要回來輪班。
去驛站之前,徐礫經(jīng)過路邊報刊亭的時候按下了剎車,一只腳踩在臺階上,邊掏錢邊跟報刊亭的大爺打招呼,還沒開口,大爺就連連點頭,替他說道:“要本最新的故事會!”
徐礫歪歪腦袋一笑,在等待的間隙朝上呼出淺淺白氣,吹了吹長長了好多的劉海。今天沒空跟大爺瞎扯淡聊天了,拿上故事會壓到車后座,他一陣風般便又騎車走了,拐彎時車鈴打得叮玲玲響。
想到晚上去清吧上班前還要去樂行拿吉他,徐礫有點心煩,這天他一直在趕時間,等會兒夜班晚上路太黑,他又都是走路來回,時間就更顯得緊湊起來。
煩歸煩,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的。徐礫待在驛站整理完下午的二派包裹,弄完入庫操作,終于有時間空閑下來,就一個人窩在椅子上低頭開始看故事會。他是個念舊的人,反正從小到大的這點愛好從沒變過。
晚飯后,交班前半小時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取件寄件,徐礫只能反扣上書去給他們處理問題,忙來忙去再沒得空坐下,同事小虎提早十分鐘趕了來才好。
“小徐哥,你要不先走吧�!毙』⒈刃斓[年紀小上幾歲,人如其名虎頭虎腦的,個子還高,經(jīng)常因為笑點低而傻乎乎地大笑。
“那行,”徐礫收了書放進抽屜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道,“我還要去陳奇的樂行拿吉他呢,先走了啊�!�
“就是那個開豪車的陳老板么?”小虎樂呵呵說。
“你編碼日期什么都記不住,就記住別人開豪車了!”徐礫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腦袋,趕忙就要離開驛站。
小虎嗐地一聲,拍拍桌子拿起徐礫的手機追了出去:“小徐哥!你手機忘拿了�!�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徐礫聞聲回頭拿過手機時,它卻恰好嗡嗡嗡震動起來,亮得刺眼的屏幕顯示著陳奇的名字。
小虎摸著腦袋嘿嘿笑。
“一邊兒去。”
徐礫接起電話,聽完后就說了句“那好”和“謝謝”,轉(zhuǎn)身回來走進驛站門面里又啪噠坐下了,聳肩說:“不用趕時間了,你繼續(xù)忙著吧,我看看書�!�
小虎點點頭,不再窺探隱私開他的玩笑,認真干起了活。他捏著手機靜坐半晌,托著下巴從若有所思的狀態(tài)里回過神,突然說道:“下午我去樂行,看見了個人�!�
“誰?”
徐礫挑挑眉,并沒有回答:“你說一個人如果很多年都沒有見過,可能會再碰見嗎?”
“不會吧,”小虎說:“我就沒碰見過,除非特地找來的吧�!�
“開什么玩笑,”徐礫嗤笑一聲,“算了,估計看岔眼了。”
晚上八點,市中心仿古街上十年如一日的人山人海燈火輝煌,坐落于鬧市中的清吧從下午開始營業(yè),這會兒人還不算多,里面倒是昏黃幽暗,服務(wù)生正添著香爐里的熏香。
施澤按著阿湯給的地址一路走進來,終于找到了這家古色古香的清吧。
他手里捏著煙,看見正門的木框黑板上寫著今晚的特調(diào)和駐唱時間,停頓片刻,轉(zhuǎn)身又往邊上走了幾步,搭腿靠在側(cè)邊的死胡同口把煙立即掐了扔進垃圾桶里。
死胡同正靠著清吧支起木窗通風的這一面墻,里頭清幽的熏香和悠揚的背景音統(tǒng)統(tǒng)飄散出來,施澤正好低頭往里看了看,駐唱還沒到場。不過他的心情已經(jīng)忐忑起來,想起下午那道身影,既亢奮又緊張,是很久都沒有過的稀缺情緒。
那面寫著“閑人勿入”的布簾忽然被掀開了。
徐礫晚上八點半才上班,但他的吉他還沒到。陳奇從清吧刷著木紋漆的大門進來時剛好不早不晚,他坐在雙人座上,身材清瘦,寬肩膀把衣服撐得挺闊,一看便是個文化人的樣子。他看見徐礫笑了笑,將吉他拿給了他。
“剛好晚上在這邊吃飯,就不用你再到樂行跑一趟了,已經(jīng)修好了,你等會兒試試音。”
徐礫禮貌點頭說了謝謝,可在拉開拉鏈拿出里面那把吉他時卻愣住了,抬頭說:“是把新的,這是?”
“你之前那把修起來太費勁,今晚先拿這把吧�!�
徐礫心中了然,笑了一下說:“本來也有打算買把新的了,回頭我把錢轉(zhuǎn)給你�!�
陳奇輕嘆了口氣,不置可否,只讓他先彈彈看。
旁邊有客人也開起玩笑讓他先彈一個試試,徐礫一手握著吉他,轉(zhuǎn)頭無奈笑笑,眼睛掃視著從側(cè)邊的木窗戶轉(zhuǎn)過時,忽然合上了嘴,變得超乎尋常的平靜和凝滯。
徐礫在看見施澤的那一瞬間呆立住了。
時隔六年多七年,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他依然一眼就認出了站在窗外看著他和他對視的施澤。施澤變了很多,從藍白相間的校服換成了深色迷彩的休閑外套。徐礫曾經(jīng)最喜歡看施澤這樣穿。施澤好像也更挺拔高大了,很深的眉目流露出深沉可靠的氣質(zhì),像是經(jīng)歷了脫胎換骨,令徐礫感到陌生。
可是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清吧里那盞彩色的頂燈亮著,旋轉(zhuǎn)出慢悠悠晃動的光斑,上班時間快到了,徐礫轉(zhuǎn)身回了臺上,調(diào)好吉他撥動了琴弦。
從那天起,徐礫就被人跟蹤了。
一連幾天他在清吧上班唱歌彈琴都有人監(jiān)視,回家路上被人尾隨,對方把一切都進行得明目張膽,仿佛只等著被人發(fā)現(xiàn)。徐礫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只能將他視作空氣。
最后連清吧里的服務(wù)生見了徐礫都要調(diào)侃:“報!那個迷彩服又來了!之前還有陳老板送你回去,今天晚上迷彩服要是還等著,可沒辦法躲開了小徐哥�!�
確實是沒辦法再躲開。
一個人如果七年都沒有見過,極大的概率是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但一個人七年都沒有見過,突然特地找上門來死皮賴臉跟著,意味已經(jīng)十足明顯,不見變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雖然始料未及,但徐礫并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驚訝,施澤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也根本不需要他找理由來說服自己,更不必自作多情想得太多。
徐礫自認從始至終都清楚施澤是一個怎樣的人。
可他還是有些生氣的,黑沉沉的深夜里路上空曠寂寥,腳步聲交替行進著,施澤已經(jīng)跟了他三天,大門不邁一言不發(fā),只是看著跟著他,連句話都不敢過來和他說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干些什么。他想不到離開了學校這么久,對著施澤這尊大佛還是要跟曾經(jīng)一樣對付。
徐礫踩著一塊凹凸不平的地磚,驟然轉(zhuǎn)身將身后這個一身酒氣的歹徒給擒在了手里。施澤原本直沖沖跟著,心中苦澀、壓抑著很多情緒,這會兒被大嚇一跳,那只受了傷的胳膊也被徐礫擰得生疼。
“你是變態(tài)嗎?大半夜想干嘛?”徐礫冷冷看著他,聲音也清冷無比,“再跟著我報警了。”
施澤知道這行為多少有些丟臉又尷尬,之前腦海中想象的重逢場景和期待緊張的心情早碎得一干二凈,從在清吧外看見徐礫和那些客人們說說笑笑的模樣起就只剩隱忍的苦澀和煎熬。
“徐礫,我就是想來找你……路上冷,我們先……”
“倒也不是很冷,”徐礫笑了一聲,“施澤,好久不見。”
施澤比徐礫高出很多,身板挺直,體格自然也要比徐礫不知好上多少,然而此刻手被攥得傷口愈發(fā)疼起來,他也一動不動,連一句“好久不見”的回應(yīng)都說不出口。
“讓我猜猜你在想什么,是在生氣吧,看見我跟陳奇說話了,動手動腳了,他送我回家了,”徐礫說,“所以雖然要來跟著,但肯定是不能紆尊降貴先來說話的,對么?”
施澤梗著脖子,心慌地回答:“沒有,怎么會呢,我們……”
徐礫松開了施澤的手,平靜地說:“誰跟你是我們,很晚了,別跟著我了�!�
他背著吉他正打算轉(zhuǎn)身,卻看見施澤僵硬的遲遲沒垂下去的手。徐礫自己慣是個會賣可憐的,見此即便無法無動于衷,也知道如何無動于衷。
他說道:“你手怎么了?別是我把你的手給擰壞了�!�
“不關(guān)你的事,是之前在部隊里受的傷。”
遠處黑黢黢的樹影幢幢,徐礫沉默片刻,突然問道:“跟著我到底想說什么,還是想干什么?”
施澤握著自己的左手擰眉嘶了一聲,笨拙生硬地說:“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
“我能理解為你是想操我嗎,施澤�!毙斓[說。
施澤不由得深吸了口氣,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冰冷。他們結(jié)束得難堪,施澤在這些年輾轉(zhuǎn)尋覓的途中才真正試著去了解過徐礫,現(xiàn)實赤裸裸昭示著他曾經(jīng)的冷酷。和此刻比起來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施澤緊盯著徐礫的臉,跟徐礫說對不起:“我只是終于找到你,見到你,不知道該怎么跟你……”
“不用了,施澤,當年的事你其實不用放在心上,我早就忘了�!�
徐礫眨了眨眼,風把劉海吹得扎進眼睛,他該去理頭發(fā)了,卻只是因為從那年起就早已習慣目光不受遮擋的感覺。
現(xiàn)在這根頭發(fā)扎得他不太舒服。
徐礫不再攔著施澤跟著他,當所有刺耳的話說出口,嘴里說的忘了仿佛只能騙騙施澤。
即便是跌跌撞撞摸爬滾打活到了二十六歲的徐礫,揣著冷言冷語和一張冷臉,依然不明白該怎么欺騙自己的心。
施澤把他送到了租住的小區(qū),聲音喑啞地對他說道:“我沒忘,因為根本沒辦法忘掉啊徐礫�!�
第54章
安置小區(qū)里不存在任何圍墻和大門,流動人口聚集地,誰都能進。路上也沒有路燈了,到深夜各家窗戶緊閉,單元樓前的垃圾桶里滿了出來,垂在一邊的黑色塑料袋隨風呼啦啦亂舞著。
徐礫的住處依然是一樓左手邊的屋子。
他大約三四年前開始就一直租住在這里,更早的時候換過無數(shù)個地方。
那時候為了給媽媽治病住院欠下的錢太多了,他們那套老舊的屋子也被拿去做了抵押,即便萬阿姨知道后幫他還完了一大部分,可還是不斷有人找上門來。因此徐礫給房東老太太添過許多麻煩,老太太是個心慈的人,在徐礫像過街老鼠般無處可去的時候終究沒有狠心把他趕走。
去年終于把欠下的所有錢還清后,徐礫每月房租主動多支了兩百,直到這個月合同租期結(jié)束。
徐礫這天關(guān)上門,連燈也沒開,走到廁所邊的窗戶口站了很久,終于看著施澤轉(zhuǎn)身離開。
他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回到客廳把燈打開,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會兒呆,起身繼續(xù)一點點收撿著之后將要搬走的行李。
再見到施澤多多少少還是像夢一場。徐礫從母親去世起就沒再動過做夢的念頭,連傷心的感覺也跟著那張白床單和一抔黃土被塵封掩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他最后一次走進家門,將那盆已經(jīng)徹底枯萎腐敗的吊蘭扔到外面,離開時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施澤,徐礫原本以為他們這輩子是不會再見了的。
第二天一早,徐礫在鬧鈴聲里迷迷糊糊從床上起來,摸著墻壁到了廁所撒完尿,定睛往外看時莫名有些緊張,怕看見窗外還杵著個人影。
這幾天施澤一直晃在他眼前,冷不丁就闖入視線,終究把他弄得稍許神經(jīng)衰弱了,連覺也睡不好。
徐礫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上鞋子才剛打開門,就感覺門上沉甸甸的,遇到了阻力,他往外一看,愣了愣,頓時回來就要把門關(guān)上,被施澤眼疾手快地伸手擋住了。
眼看施澤的手快被夾在門里,徐礫蹙起眉毛隔著門縫瞪向施澤,竟然讓他有機可乘拉開了鐵門,整個人都站到了徐礫面前,顯得龐然大物一個。
施澤身上攜著冷氣,手里拎著豆?jié){和包子,身后那張鐵門像是被一陣風吹的,吱吱呀呀便合上了。
“我以為昨晚已經(jīng)跟你說清楚了�!毙斓[看了他一會兒,開口說道。
施澤居然點點頭,自顧自說:“之前因為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跟你說第一句話,讓你覺得我好像還很高高在上,我是想來告訴你,怎么會跟你生氣呢……”
徐礫瞇了瞇眼,笑道:“所以一大早守在門口,現(xiàn)在想闖進來就闖進來了?”
想到自己可能嚇到徐礫了,施澤面露難色地說:“對不起�!�
徐礫說:“你特地來找我跟我道歉,我都說了,已經(jīng)原諒你了。”他后退兩步靠在玄關(guān)一側(cè)的墻上,垂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說,“當年是我先對你乘人之危的,至于后來那段只能叫年少無知,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了,誰還會記恨在乎這么久么�!�
徐礫說的每一個字好像都合情合理,施澤聽了更應(yīng)該放下心來,了卻一樁陳年心事,可實際上句句直往他心上剜。施澤以為徐礫是記恨他才一走了之,讓他輾轉(zhuǎn)難眠七年,后悔不已。而此刻真正的徐礫卻如此輕描淡寫,嘴里只有原諒,從沒想過要報復回來。
不恨同樣代表著不愛,施澤已然不敢繼續(xù)想下去了。
“我要去上班了�!�
徐礫打破了這令人煎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