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在他面前，是哭是笑是鬧，全?都可以，他要她做自己，不需要偽裝，更不需要強撐。
蘇櫻怔了下，感?覺到他手心灼熱的溫度，河西比中?原冷得早，九月的深夜已?經(jīng)需要穿夾衣了，可此時的他這么溫暖，這么可靠，驅(qū)散了深秋的清寒，爐火一般暖著她。心尖發(fā)著燙，眼梢也是，柔軟的臉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低聲道?：“好，我?不笑了�！�
淡白月光下，她果然不笑了，眉尖含著輕愁，月光一般的朦朧。裴羈伸手，輕輕撫平她微蹙的眉頭：“念念，你喜歡騎馬嗎？”
“喜歡�！碧K櫻抬眼，有些猜不透他的意思，“也很有用�！�
既能強健體魄，也是代步不可或缺的工具，當(dāng)日逃出長?安，后來?逃離魏州，全?都是借助馬力。起碼在那些時日，她很慶幸母親教會了她騎馬。
“你喜歡作畫嗎？”聽見裴羈又?問?。
蘇櫻抬眼，他目光深邃，專注地看她，讓她一剎那間，明白了他不曾說出口的意思。
他帶著傷趕了一整天的路，又?不辭勞累深夜在此等候，都是為了告訴她，她的母親，疼愛著她。
第
100
章
不知何處的秋蟲叫了幾聲?，
竇晏平心神?不寧，久久不能入睡。
白日里蘇櫻雖然神色自若，但他能感覺到，她?的心事并未曾放下。
那樣的心事他也曾有過，
曾經(jīng)有很多年他很少能夠見到父親，
雖然每個?人都告訴他，
父親不回家?是因?為太忙，
是為著國家?大事，雖然身邊每個人都對他很好，
從不缺關(guān)愛，
但那種極重要的人從身邊缺位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一個?大男人尚且如此，
更何況她是心思細膩的女子。也是他疏忽了，
竟然就這么回來睡了，
也許她?此時跟他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
無法入眠呢。
披衣起床，
正要出門時心里忽地一動?，
撩開窗簾，
借著淡白的月光，
看見?了庭院中的兩個?人。
是蘇櫻和裴羈。站在桂樹底下執(zhí)手相?望，
裴羈低著頭，她?便仰著頭，她?似乎在說什么，
裴羈忽地伸手，
撫上她?的臉頰。，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竇晏平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就要制止，
卻見?蘇櫻纖細的身影微微一動?，卻是接受了他的愛撫，亦且她?的臉頰在他手心輕輕蹭了蹭，竇晏平僵住了，心如刀割。
她?是情愿的。明知道與?她?已經(jīng)沒有可能，可眼?前的情景還是讓他的眼?睛被重重刺傷，血流成?河。
桂樹下，裴羈拂了拂樹根的青石，從袖中取出帕子鋪上，拉著蘇櫻坐下。那石頭不大，只夠她?一個?人坐，他便在她?腳邊席地坐了，仰著頭低著聲?：“念念，有許多事，不一定和表面上看起來一樣�！�
是說母親對她?嗎？教她?騎馬，教她?作畫，便是母親愛她?的方式嗎？她?倒寧愿像別人家?的小孩一樣，得母親明目張膽的偏愛，撲在母親懷里撒嬌。蘇櫻低垂著眼?皮，習(xí)慣性地想笑，對上他殷殷的目光，那慣于?用來掩飾情緒的笑容未及成?形便又消散了，他靠著她?的腿坐著，身量高高，恰與?她?平齊，她?便靠著他的肩榜，在他寬厚的胸膛里低著聲?音：“我知道，我只是有些……”
喉嚨哽住了，難過兩個?字說不出口，猝然轉(zhuǎn)過了臉。
窗簾后，竇晏平身子一動?，知道她?是傷心，急急想要出去?安慰，卻見?裴羈也動?了，伸手攬她?入懷，輕輕拍著他的背，她?便窩在他懷里，又伸手摟住他的腰。
竇晏平僵硬地站住，眼?前閃過當(dāng)?初山洞里，兩個?人含羞帶怯的擁抱。一別兩年，一切，都已經(jīng)變了。
“想哭就哭吧，”裴羈輕輕拍著，低聲?安撫，“有我在，你不用硬撐�！�
蘇櫻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氣，混雜著戈壁干燥的氣息，異樣的安穩(wěn)親切。當(dāng)?年細竹簾子后輕言細語安慰著妹妹的裴羈，與?眼?前輕言細語安慰著她?的裴羈漸漸融為一體，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多年，最初所渴望的，也許最終都會圓滿吧。
那么她?，又有什么可自苦的。沒有當(dāng)?初的自己，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自己，每一步走得都艱難，但也許唯有艱難，所以?才?更深刻，更懂得珍惜吧。蘇櫻安靜地靠在裴羈懷里，聽著他的心跳一點?點?加快，又一點?點?放慢，恢復(fù)到正常的節(jié)奏，他在想什么？是她?么。
“念念，”裴羈撫著她?的頭發(fā)，她?是睡下之后又起來的，發(fā)髻解了，長發(fā)如瀑，垂在腰際，緞子一般柔軟，“在想什么呢？”
這樣安靜，這樣柔軟，讓他的心都要化了，只想就這么擁抱著，直到永遠。
“沒想什么�！碧K櫻向他懷里鉆了鉆。都過去?了，她?眼?下過得很好，不消再糾結(jié)于?從前。捏捏他身上的衣服，“你冷不冷？”
窗簾后，許是四周太安靜的緣故，竇晏平模糊聽見?了這一聲?問。
覺得冷，心里像塞著一大塊冰，再沒有比此時更清楚，他與?她?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也想過會有這么一天，只要她?喜歡，他都能夠接受，可那個?人，居然是裴羈。讓人如此不甘，又如此不安。人的本性最難改變，裴羈曾經(jīng)那樣錯待她?，看輕她?，難道真的可以?從此全都改了？
緊緊攥著窗簾，看見?桂樹的陰影里，裴羈解了外袍，輕輕搭在蘇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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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冷，”裴羈將蘇櫻又摟緊些，呼出的氣息在月光底下化成?薄薄的白霧，“你若是冷了便回房吧，時辰不早了，明天還得趕路�！�
是該回去?了，時辰不早了，不好好休息，明天必然疲累�？纱藭r的安穩(wěn)又讓人留戀著，不舍得打破。蘇櫻微微閉著眼?：“我也不冷。”
向他懷里又窩了窩：“哥哥，你有沒有始終耿耿于?懷的事？”
有，你。矛盾過掙扎過，行差步錯過，拼死爭取過。裴羈垂著眼?皮，輕輕撫著她?披散的長發(fā)：“念念，我已經(jīng)讓人去?查當(dāng)?年你父親當(dāng)?年的行蹤了，想來很快就有回音�！�
你耿耿于?懷的事情，我會竭盡全力，幫你解開。
蘇櫻抬眼?：“好查嗎？”
二十年了，人事全非，要想查清真相?，想也知道有多艱難。
“官吏進京述職，吏部都有檔案，只要查到當(dāng)?年你父親的上官是誰，順藤摸瓜，總能找到線索�！迸崃b低聲?道。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線：“楊德壽，現(xiàn)任天水刺史�！�
竇晏平來了。蘇櫻一個?激靈急急起身，月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蒼灰一道掩在身后：“當(dāng)?年便是時任錦城別駕的楊德壽與?伯父一道入京，念念，此行正好順路，我們可以?先去?天水問一問他�！�
蘇櫻連耳帶腮漲的通紅。他話里的意思分?明是聽見?了她?跟裴羈的對話，他來了多久？方才?她?與?裴羈的親昵，他看見?了沒有？
“念念，你說呢？”裴羈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外袍，“要不要先去?天水？”
竇晏平看見?他泰然自若的臉，突然有種感覺，也許裴羈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在看，是故意讓他看著。在翻涌的情緒里冷冷橫他一眼?：“念念，要去?嗎？”
臉上火辣辣的，像是小時候做了壞事被父親抓到一般，蘇櫻低著頭小著聲?：“好，那么就先去?天水�！�
“好，”竇晏平隔著衣袖拉著住她?，“回去?睡吧，時辰不早了，明天還得趕路�！�
他帶著她?往臥房走，蘇櫻覺得緊張，羞恥，還有些愧疚：“十一哥。”
房門無聲?無息推開了，竇晏平低著聲?音：“快去?睡吧。”
不消抱歉，他與?她?即便再不會是戀人，卻依舊還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她?對他，永遠不需要說抱歉。
房門掩上，蘇櫻進去?了，竇晏平轉(zhuǎn)身回頭，裴羈站在階下：“晏平�！�
他方才?親眼?看見?了，他們兩情相?悅，情投意合。他該放手了。
竇晏平看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此去?錦城還有數(shù)千里地，他會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改了，配不配與?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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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愛的小娘子，便是要嫁別人，也一定是嫁天下最好的男人。
翌日一早，一行人出發(fā)趕往天水，十?dāng)?shù)天后順利到達。
消息早已遣人通報地方，當(dāng)?朝宰輔和兩鎮(zhèn)節(jié)度使一齊蒞臨，城中上下不勝惶恐，刺史楊德壽率領(lǐng)麾下官吏迎出城外十幾里地，以?為會看見?車馬喧煌，從者如云的景象，哪知等了半天，只看見?一支駝隊沿著官道由遠及近，最前面騎著駱駝領(lǐng)隊的一雙年輕男女相?貌生得極好，簡直是觀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一般，楊德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男子當(dāng)?先趕到，在駝背上向他一拱手：“楊刺史�！�
楊德壽吃了一驚，正要問他是誰，怎么認得自己，卻見?駝隊中間一輛油壁車開了門，露出內(nèi)里坐著，身披鶴氅的男子：“楊刺史。”
楊德壽認得他，裴羈，往年入京述職時幾位相?公都是見?過的�；琶τ锨叭�?，余光瞥見?先前的男子跳下駱駝，伸手去?扶那個?女子，電光石火之間突然想到，這便是竇晏平吧，他是真的糊涂，這般年輕，這般俊朗，不是名揚天下的白袍小將軍又是誰？
一個?時辰后，天水刺史府。
楊德壽親自奉了茶，含笑問道：“裴相?與?竇節(jié)度雙雙蒞臨，鄙處真是蓬蓽生輝�。《豢捎惺裁捶愿�？鄙人一定全力配合�！�
目光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個?隨他們一道來的女子，坐在裴羈與?竇晏平中間，他二人時時低聲?與?她?說話，一望而知的關(guān)切。她?是誰？竟能獨得他兩個?如此眷顧！
“有件二十年前的舊事想問問刺史。”裴羈當(dāng)?先開口。
楊德壽怔了下，點?著手指，默默算著時間。二十年前，升平三年，那時他還在錦城呢，任錦城別駕。忙道：“裴相?盡管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升平三年六月，楊刺史與?錦城倉曹蘇蕤一道到長安述職，”裴羈道，“刺史可還記得蘇倉曹在長安城中遇到了什么事？刺史當(dāng)?年七月便返回錦城，蘇倉曹為何一直到第二年八月才?回？”
邊上，蘇櫻屏著呼吸，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害怕那個?結(jié)果會讓她?與?最疼愛她?的父親，從此分?崩離析。
衣袖上一暖，竇晏平靠了過來：“念念，別怕�！�
無論是怎么樣的結(jié)果，都有他與?她?一道承受。
蘇櫻點?點?頭，余光瞥見?裴羈望著這邊，無聲?的支持，聽見?楊德壽帶笑的語聲?：“倉曹蘇蕤？我記得他，他在長安得了天大一段奇遇!”
“他去?吏部辦事，被上官看中，平白得了一位出身高貴，才?華橫溢的夫人�！睏畹聣坌χ拔矣浀梅路鹗瞧咴鲁�?親，緊跟著他夫人便有了身孕，因?著孕中多病，他岳父親自出面向刺史告了長假，讓他帶著夫人去?輞川休養(yǎng)了一年�！�
蘇櫻心里突地一跳。
蘇櫻心里突地一跳。
第
101
章
過午之后?刮起了風(fēng)，
卷著落葉打著瓦片，沙沙不絕的聲響，蘇櫻推開窗向外望了望，不由得一怔，
原來?不是落葉，
是下雪了。
細密的雪粒子一粒接著一粒敲打著屋瓦，
散落在窗前，
也有落在睫毛上的，被體溫一暖，
化?成極小一點濕氣?，
在眼前暈出閃閃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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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第一場雪，卻?在這?他鄉(xiāng)異地，
猝不及防碰上了。
蘇櫻緊了緊斗篷，
將?窗戶推得更大點，
外面濕寒的空氣透進來，沖散屋里炭火的暖熱，
引得阿周很快走過來相勸：“小娘子別站在窗前，
冷氣?熱氣?一沖，
容易傷風(fēng)�！�
“沒事的，
我只吹一小會兒�！碧K櫻向窗子旁邊讓了讓，
終究還是沒走，
抬眼望著窗外。
恍惚記得這?場景似曾相?識，細想?yún)s?是母親。每到下雪的時候，母親總喜歡支起窗戶，
一邊賞雪，
一邊掃雪烹茶。
“小娘子這?習(xí)慣真跟夫人一模一樣?，”阿周搖著頭絮叨，
“每次下雪，夫人也總要開著窗站在窗前，說是這?時候空氣?最新鮮。”
是啊，這?雪落雪初下的時候，空氣?的確是很新鮮了。
許是今天說來?說去，總是繞不開母親的緣故，此時突然極想烹茶，像母親在的時候那?樣?，窗下支著茶釜，一點點看著水色、茶色，在茶湯的沸起落下之間，萬慮皆空，什么都不用想。
蘇櫻轉(zhuǎn)回頭：“周姨，你幫我問問有沒有茶釜，我想烹茶�！�
阿周撐著傘去了，院門?開合之際，遠處的絲竹聲突然放大，是楊德壽在前面設(shè)宴，款待裴羈和竇晏平。
原本是想擺在刺史府，因著她推了病沒去，他兩?個便?也婉拒了赴宴，楊德壽便?臨時改在驛館設(shè)宴，好說歹說請了他們過去。
門?關(guān)上了，絲竹聲再次變遠，雪粒子一點點大起來?，庭中那?棵落光了葉子的柿樹很快蒙上一層濕氣?，讓那?火紅的磨盤柿子，越發(fā)紅的耀眼了。
蘇櫻攏著斗篷到廊下站定，耳邊不知第幾次響起楊德壽的話：我記得仿佛是七月成親，緊跟著他夫人便?有了身孕。
升平三年七月成親，她卻?是第二?年四月出?生的。都說懷胎十月，這?時間，怎么算都少了一個月。
是早產(chǎn)嗎？可這?么多年里，她從不曾聽家里人說過。
絲竹聲突然放大，院門?開了，兩?個仆役抬進來?一個茶釜，又有幾個仆役拿著風(fēng)爐、茶憲、茶碾等物，阿周拿著茶餅在前面領(lǐng)路：“驛丞找了幾塊，我認不出?是什么茶，小娘子看看能不能用。”
蘇櫻接過來?，先觀其?色，再嗅其?味，一餅是霍山黃芽，一餅是夔州香雨，原本都是好茶，只是這?兩?塊顯然保管不當(dāng)，香氣?已經(jīng)散失大半，茶餅也受了潮發(fā)著軟，碾出?來?的茶粉必定不夠細膩，到時候水色、湯色都會受影響。
心里略有些失望，正自想著彌補的法子，大門?突然又開了，裴羈走了進來?：“念念�！�
他沒有打傘，兩?肩落著雪粒子，薄薄一層濕，快步來?到階下：“給?你�！�
蘇櫻低頭，他從懷里取出?一塊茶餅遞到她手里，是上好的紫筍茶，保存得當(dāng)，香氣?優(yōu)雅，蘇櫻驚訝著：“你怎么知道我要烹茶？”
“我知道。”裴羈在階下抬頭看她，眼中透出?了笑意。
他一直都記得的，在裴家時每到落雪，她總會支起窗子，臨窗烹茶。方才看見外面落雪，又見驛館中的仆役去尋茶具，便?知道是她要烹茶了�！斑@?是我隨身帶的，今年的新茶�！�
巴掌大的茶餅托在手心里，帶著他的體溫，讓這?朔風(fēng)翻卷的陰沉午后?突然添了意思暖意。蘇櫻輕聲道：“謝謝哥哥�！�
裴羈邁步走上臺階：“謝什么�！�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茶釜支在窗下，炭火安靜地燃著，釜中的山泉水一點點浮動，生出?細密的小泡，蘇櫻拿茶刀撬下一塊茶餅在茶碾中，拿起包銀的碾子：“哥哥，前面散席了？”
“不曾。”裴羈伸手來?拿碾子，“我來?�！�
猜到她要烹茶，便?尋了個借口出?來?了，方才酒只三巡，想來?離散席還要一段時間吧。
“我來?吧。”蘇櫻沒有給?他，自己握著手柄，細細碾過。茶餅發(fā)出?細碎的聲響，一點點變小，粉碎，紛亂的心緒隨著著單調(diào)的動作一點點沉靜，邊上裴羈拿起茶篩，聽見蘇櫻問道：“楊刺史豈不是要找你？”
逃席出?來?，焉有不找之理？不過有竇晏平在，想來?還能應(yīng)付一會兒。裴羈眼中透出?笑意：“無妨�！�
這?些天總有竇晏平在邊上，便?是說話也不得暢快，此時他走了，楊德壽必然會纏住竇晏平不放，他就能好好跟她單獨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