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角落里,蘇櫻面向墻壁坐著,稍稍回過一點(diǎn)頭。
離開長安雖然只有三天,卻像是?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割舍,此刻突然聽?見長安的消息,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立儲一事她也曾聽?說過,都道應(yīng)穆極得太和?帝青眼,儲位十有八九是?他的,沒想到如今居然歸了相王。不由得想起裴則,她新婚之?中聽?見這個消息,是?喜是?憂呢?
“其二,圣人新近得了一位趙友光真?人,此人能?伏虎擒龍,又善長生不老之?術(shù),圣人得他神力相助,龍體愈發(fā)康健,精神百倍,實(shí)乃我朝天大之?喜��!”
百姓們最愛聽?的便是?內(nèi)闈秘事,況且又涉及鬼神,越發(fā)興奮起來,紛紛贊道:“真?是?活神仙啊!世上竟有這樣的高人!”
那?書?生又道:“這第三件么,前陣子劍南兵亂,最精銳的牙兵不服節(jié)度使李璠管束,兩?家火并?幾場,死傷無數(shù),眼看就要刀兵四起,生靈涂炭,千鈞一發(fā)之?時,先劍南節(jié)度使竇玄的兒子竇晏平——此人可是?大有來頭,乃是?遂王殿下的外孫,南川郡主唯一的嫡親兒子,這竇晏平雖然只有一十六歲,但有勇有謀,他只身深入劍南,為的是?要收服三千牙兵,消弭這場血光……”
書?生滔滔不絕地說起竇晏平入川后的諸多事跡,什么深夜現(xiàn)身梓州,于兩?軍陣前孤身闖陣,什么向死去的牙將?一拜,化解牙兵的怨氣?,又是?什么散盡家財,籌措錢糧安撫老弱殘兵,故事既精彩,腔調(diào)又是?抑揚(yáng)頓挫,簡直比寺廟里法師們的俗講還好聽?,聽?得眾人連聲叫好,紛紛鼓掌起來,一片熱鬧議論聲中,蘇櫻沉默地坐著。
她再沒想到,會?在這里,聽?見竇晏平的名字。
一剎那?間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涌上,眼梢發(fā)著熱,一下一下,長長吐著氣?。竇晏平一切平安,這樣就好,縱然他們再沒有可能?在一起,但她總是?盼著他平安的。
“……如今兵亂平定,川蜀百姓得享太平,周邊那?些宵小見劍南上下一心,也再不敢起覬覦之?念,消息傳來,朝野上下無不贊嘆,連圣人也親口夸贊竇晏平真?不愧是?將?門虎子,又乃父之?風(fēng),百官奏請封賞,圣人金口玉言,親封他為資州刺史,鎮(zhèn)守邊陲,我朝有此少年英才,實(shí)乃朝廷之?幸,萬民之?幸也!”
一片歡呼鼓掌聲中,這段長長的說話終于結(jié)束,眾人贊美著感慨著,又有追問?劍南情形的,蘇櫻低著頭,輕輕擦了擦濕濕的眼梢。
都結(jié)束了,既然決定割舍,那?就再不要去想,專心走好今后的路。
此時大雨漸漸停住,人們拱手作別,三三兩?兩?繼續(xù)趕路,那?書?生出?來廟門,忽地聽?見身后有人問?:“郎君可是?從長安過來的?”
聲音柔婉十分動聽?,回頭看時卻是?個黃瘦帶著病容的女?子,旁邊跟著輛驢車,又有個趕車的老頭,書?生摸不透是?什么來歷,點(diǎn)點(diǎn)頭道:“不錯,我乃長安人士。”
“難怪風(fēng)度翩翩,談吐不凡�!迸�?子福身行了一禮,“妾生平最是?敬仰讀書?人,郎君學(xué)識淵博,一席話說得妾如醍醐灌頂,真?乃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郎君有如此見聞,連這些內(nèi)闈之?事也都清楚明白,必定出?身極為高貴吧?”
一番話說得書?生心里極是?熨帖,又見她雖然相貌平平,但行禮時風(fēng)姿楚楚,頗有世家風(fēng)范,態(tài)度不覺又隨和?了幾分:“不錯,我乃弘農(nóng)楊氏子弟,家兄先前供職于相王府,如今已是?太子殿下的東宮僚屬,是?以?這些內(nèi)闈之?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妾果然不曾看錯郎君。”女?子笑了下,放低了聲音,“妾聽?說最開始也曾考慮過建安郡王……看來是?不及相王殿下了。妾還聽?說建安郡王新近大婚,王妃出?身十分高貴,父兄也都很有名望,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笑之?時,平淡的容貌竟像是?突然揭去了遮蔽,剎那?間耀眼奪目。書?生怔了下,定睛再看,她已經(jīng)不笑了,依舊還是?先前那?個黃瘦平凡的女?子。書?生疑惑著,上下打量著她:“想不到你?一個女?子,居然知道這么多。不錯,郡王妃出?自?冼馬裴氏,王妃的父親倒也罷了,名聲有些不大好,但王妃的兄長卻是?鼎鼎有名,乃是?十六歲進(jìn)士及第,未及弱冠已著緋衣的裴羈,如今他在魏博節(jié)度使帳下,聽?說也十分得意�!�
乍然聽?見這個名字,縱然是?她誘導(dǎo)著對方提起,想要探查裴羈的動向,蘇櫻仍然覺得呼吸一窒。那?些天的屈辱恐懼仿佛重又籠罩下來,她逃了,在他身上寫了那?些字,又留下那?一文錢,她狠狠羞辱了裴羈,自?負(fù)高傲如裴羈,該會?如何報復(fù)她?
蘇櫻定定神,壓下翻騰的情緒。她不需要理會?裴羈的憤怒,她已經(jīng)自?由了,這輩子裴羈休想再找到她�!巴蹂男珠L如今在魏博嗎?”
“前陣子王妃大婚,裴羈一直留在長安照應(yīng),我這次出?來時聽?說他去劍南了�!睍�?生思忖著,“他與竇晏平是?至交好友,竇晏平這等大事,想來他是?要親自?過去祝賀吧�!�
不是?祝賀,是?要去找她,裴羈以?為她去找竇晏平了。蘇櫻松一口氣?,他不會?想到她要去哪里,出?崤山,過陜州,后面數(shù)百里路平地居多,腳程能?夠大大加快,想來兩?三天內(nèi),她就能?趕到洛陽了。向書?生又福了一福:“多承郎君解惑,妾告辭,愿郎君一路順風(fēng)。”
坐上驢車關(guān)了門,趕車的老頭抽一鞭子,趕著灰驢踩著泥濘向前走,蘇櫻隱在車廂里,沉沉思索著。
她要去洛陽附近的谷水鎮(zhèn),阿周的老家。
這計劃是?她在長安時便已想好的,阿周數(shù)月之?前就被母親放為良人,離京還鄉(xiāng),這么長時間里她從不曾跟阿周有過半點(diǎn)聯(lián)系,裴羈一時半會?兒應(yīng)當(dāng)想不到她會?去找阿周。
并?不是?她想要麻煩人,只不過她一個孤身女?子,若是?貿(mào)貿(mào)然逃到個t?陌生地方落腳,危險只怕不比在長安時少,阿周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又曾跟著母親去過那?么多地方,眼界經(jīng)驗(yàn)都有,先去投奔阿周,等有了立足的法子,再做打算。
出?城時騎的馬匹她已經(jīng)賣掉,如今改扮了容貌裝束,連口音也刻意抹去了長安官話的腔調(diào),裴羈休想找到她。
褒斜古道。
裴羈按轡勒馬,望著崇山峻嶺中曲曲折折的古棧道,緊緊蹙著眉頭。
從一開始他就對是?否向劍南尋找有些懷疑,蘇櫻上次不曾想過去劍南,這次應(yīng)該也不會?,但她實(shí)在狡詐,說不定已經(jīng)吃準(zhǔn)了他會?覺得她不去劍南,反而真?的來了呢?
遇到她,便是?多謀善斷如他,也永遠(yuǎn)無法篤定。
裴羈加上一鞭,催著馬又走幾步,身側(cè)是?深不見底的峽谷,谷底是?滔滔流水,奔騰如雷。心里的不確定越來越濃,裴羈低頭,聞到夾雜著水汽的青草氣?味,咽喉上那?早已痊愈的傷疤,此刻又開始隱隱做疼。
她在哪里?他晝夜不眠追了整整三天,她卻好像徹底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半點(diǎn)蹤跡。
那?天他連夜排查,長安九座城門一個都不曾放過,可卻找不到她絲毫蹤跡。她消失了,城門口還張掛著她的海捕文書?,無數(shù)人還在明里暗里尋她,她竟有本事,在他眼皮底下走得那?么徹底。
伸手,那?枚銅錢貼身藏在心口處,她給他的羞辱,但,亦是?他們那?短暫歡愉的唯一證據(jù)。,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隔著衣服,裴羈慢慢握住那?枚銅錢。她不在劍南。如果她在這邊,他不會?心里空落落的,總有種離她越來越遠(yuǎn)的感覺。
理性告訴他劍南有竇晏平,有她的家鄉(xiāng),有她為數(shù)不多的親眷,她來這里的可能?性最大,但也許,這時候不能?再相信理性,更該相信直覺。畢竟與她在一起時,理性從來都沒有用。
猛地勒馬回頭。山道狹窄,照夜白轉(zhuǎn)側(cè)之?際,馬尾堪堪拂在石壁上,帶下細(xì)碎的塵灰。身后的侍從都嚇了一跳,急急停住步子,裴羈眺望著長長的來路,沉聲吩咐:“張用帶一半人馬繼續(xù)沿途搜索,五天后若是?沒有消息,便即返京,剩下的,立刻跟我回京�!�
先回去,回到起點(diǎn),他得好好想想,她到底,能?去哪里。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資州,刺史府。
竇晏平急匆匆處理完積壓的公?文,叫過侍從:“收拾行李,今天回長安�!�
梓州諸事已畢,三千牙兵有一千青壯編入李璠麾下和?劍南各軍,剩下的兩?千老弱隨他到資州駐守,雖然眾人都道這事他太吃虧,純?nèi)皇?替李璠扛了負(fù)擔(dān),但這些老人都是?竇玄留下的,也曾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這負(fù)擔(dān),他認(rèn)。
侍從應(yīng)聲而去,竇晏平急急翻看著驛站送來的信函,依舊沒有蘇櫻的消息。竇約走后杳無音信,前次他派回去的人在路途中還曾送消息回來,到長安后反而也沒了消息,這情形太不對,就算母親從中作梗,但還有裴羈,怎么能?連裴羈也一聲不吭?
前些天萬事纏身走不開,如今大局已定,就算跟前任刺史還不曾交接完,就算底下的屬員還等著參見,但她更重要,他必須馬上回去,他得親身去確認(rèn)一下,她是?否平安。
“郎君,”侍從近前稟報,“外面有個女?人求見,說她叫葉兒�!�
葉兒?竇晏平一陣驚喜,葉兒來了,蘇櫻是?不是?也來了?連忙吩咐:“快帶她進(jìn)來!”
侍從過去帶人,竇晏平等不及,大步流星出?門來迎,剛到中庭就見一個女?子跟在侍從后面進(jìn)門,風(fēng)塵仆仆,黑瘦了一圈,但容貌并?沒怎么便,不是?葉兒又是?誰?竇晏平一個箭步上前:“你?怎么來了,你?家娘子呢?”
“娘子失蹤了。”葉兒抬頭看見他,眼前一下子紅了。
“什么?”竇晏平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時候的事?”
“一個月了,”葉兒強(qiáng)忍著眼淚,“郎君走后盧元禮又來逼迫娘子,郡主到驪山養(yǎng)病,閉門不見,娘子沒有辦法,就帶著我想要逃出?長安,結(jié)果在最后一刻被盧元禮追上,我去向裴家阿郎求救,等裴阿郎趕過去時,盧元禮被人斬了右手昏倒在地,娘子不見了。”
她話沒說完,竇晏平已經(jīng)一疊聲地叫道:“備馬,備馬!”
根本等不及,飛跑著就往馬廄去,這么長久的疑惑焦慮此刻終于真?相大白,母親根本沒同意這件事,當(dāng)初那?些說辭只是?為了哄騙他來劍南,甚至盧元禮也很有可能?與此有關(guān),不然怎么會?那?么巧,他剛走盧元禮就去鬧事,盧元禮怎么篤定郡主府不會?替她撐腰?
一霎時痛惜懊悔,又涌起深沉的憤怒,怪不得竇約一去無有回音,怪不得他派回去那?么多人,一到長安就石沉大海,必定都是?被母親攔住了吧。
她有什么不滿沖著他來就好,為什么要欺辱一個弱女?子?她現(xiàn)在在哪里?若是?她有什么閃失,他這一輩子,絕不會?原諒母親!
竇晏平緊緊咬著牙,沖進(jìn)馬廄拉過馬匹一躍而上,連韁繩都忘了解就要走,侍從飛跑著過來幫他解開,竇晏平重重加上一鞭,飛也似地沖了出?去。
“郎君!”葉兒追在身后,“奴還有一件事要稟報�!�
“什么事?”竇晏平?jīng)]有停,急急往外沖。
“奴懷疑是?裴郎君藏起了娘子�!比~兒揚(yáng)聲叫道。
五花馬一聲長嘶,竇晏平用力勒住,回過了頭:“你?說什么?”
“奴懷疑是?裴郎君藏起了娘子�!比~兒又重復(fù)一遍,看見他臉色一下子鐵青起來,竟有幾分可怖,“奴后來在裴家,從裴郎君身上聞到了娘子常用的薔薇水,還有一次裴郎君耳朵上沾了口脂,看起來也像是?娘子的,奴起了疑心,這才扯了謊從裴家逃出?來�!�
竇晏平定定站著,裴羈?不可能?,怎么可能?!
當(dāng)初所有人都反對的時候,是?裴羈默默幫著他們,他們音信不通的時候,是?裴羈替他們傳信——不對。
裴羈最初插手此事,是?去洛陽告訴她崔瑾的死訊,裴羈遠(yuǎn)在魏州,怎么會?知道崔瑾的死訊?魏州到洛陽并?不順路,裴羈回長安,怎么會?特意折去洛陽,為什么特意告訴他這件事?
除非,裴羈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和?蘇櫻的私情,從一開始,就密切留意著她的動靜。
一時間震驚詫異,千頭萬緒,嘈嘈雜雜,從前他一心一意信任裴羈,從不曾想過任何其他的可能?,現(xiàn)在回想起來,處處都有跡可循。母親同意他們的婚事,是?裴羈勸說。他捎給蘇櫻的信,是?經(jīng)裴羈轉(zhuǎn)手。他派回去的人,先去找的裴羈。裴羈若想下手,簡直輕而易舉。
但,那?是?裴羈。他視作父兄,這么多年敬仰的人。竇晏平緊緊攥著韁繩:“你?能?確定?”
“奴不敢說,”葉兒著,“但是?奴在來劍南的路上,的的確確看見裴郎君的侍從到處找奴,裴郎君若是?心里沒鬼,為什么要攔著奴來找郎從裴家逃出?來后她原想直接去劍南,但從蜀地回長安時她不過才是?十來歲的小孩,全然不記得道路了,況且蜀道難走天下聞名,莫說盜匪之?類,單是?一路上的狼蟲虎豹就足夠要人命了,她死了不打緊,誰來給竇晏平報信,誰去救蘇櫻?思來想去她再次到東市求康白捎她一程,康家商隊(duì)并?不走蜀道,但康白二話不說,給她介紹了另一家常走蜀道的商隊(duì),又囑托領(lǐng)隊(duì)一路上照顧她。
康白還把上次蘇櫻付的路費(fèi)還給了她,道是?那?次有負(fù)所托,心中十分過意不去,這錢請她代為轉(zhuǎn)交給蘇櫻。天知道在那?樣舉目無親的境況下聽?見這話讓人有多感激,說到底,她們跟康白也不過是?畫師與雇主的泛泛之?交,原也非親非故。
葉兒含淚拜謝了康白,跟著商隊(duì)入川。出?發(fā)當(dāng)天她看見裴羈的人在城門和?路口四處打聽?有沒有見過她,虧得她改了裝扮又有領(lǐng)隊(duì)照應(yīng),這才沒有被發(fā)現(xiàn),但這情形分明不對,裴羈若是?擔(dān)心她的安危,難道不應(yīng)該私下悄悄尋人?她如今還在監(jiān)牢里掛著名姓,裴羈這陣勢分明是?要鬧到人盡皆知,斷了她潛逃的可能?。
葉兒哽咽著:“還有一件可疑的事,盧元禮一口咬定是?娘子重傷了他,如今官府下了海捕文書?通緝娘子,奴也曾求過裴郎君,裴郎君卻一直沒有替娘子洗清冤屈�!�
是?啊,就算裴羈不方便出?頭,給他說一聲,他自?然會?想辦法。不,她已經(jīng)失蹤了一個月,假如裴羈不是?t?有意,怎么會?這么長時間,只字不提?還有那?突然寄來的簪子。她失蹤一個月,簪子怎么會?通過驛路寄到他手里。除非。,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竇晏平心中一片冰涼。他真?糊涂,整整一個月,竟讓她獨(dú)自?一個苦苦掙扎。重重加上一鞭,馬匹撒開四蹄,一躍沖出?庭院。
“郎君!”葉兒追在身后,“奴跟你?一起去,奴也要找娘子!”
聽?不見他的回答,唯有五花馬急促的蹄聲,遙遙傳來。
三更時分,裴羈合衣靠在破廟的斷墻上,半夢半醒。
眼前盡是?蘇櫻搖晃的臉,長發(fā)如瀑,從赤c裸的肩頭垂下,幾絲沾在她腮邊,幾絲沾在他胸膛,她低頭吻他,他仰頭承受,于是?那?絲絲縷縷的黑發(fā)便隨著她的動作,搖蕩著沾在他唇上。
搖蕩,交融,她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他在渴望,在追隨,他生平頭一次,將?自?己交給別人掌控。那?個人,竟然是?她。狡詐涼薄,他的心魔,他永遠(yuǎn)不可能?愛悅的,蘇櫻。
搖蕩,無休無止,她披散的黑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挽上,團(tuán)扇遮面,又一點(diǎn)點(diǎn)撤下。青廬,紅氈,喜燭,照亮半邊天空的巨大庭燎。他要娶的,是?她。
裴羈猛地醒來。
一輪孤月冷冷照著,荒野殘?jiān)?外隱隱有獸在嚎叫,不知是?猿聲,還是?狼嘯。
心口上貼著那?枚銅錢,發(fā)著燙,燒得人心神不寧。再睡不著,閉著眼靠著斷墻,細(xì)細(xì)推敲這些天里每一處細(xì)節(jié)。
不知過了多久,裴羈慢慢睜開眼睛。他怎么忘了,除了這些,還有一個人。
第
43
章
谷水鎮(zhèn)毗鄰谷水,
緊挨洛陽,此時正值孟夏,一眼望過去全是綠油油的小麥和稻谷,
半山坡上?一群羊兒正在吃草,道邊水面上?鴨雛排成一列,跟在母親身后嘎嘎叫著向水深處游去。
蘇櫻半開著蒲葦編成的車門,默默看著。這般鄉(xiāng)野田間的景致已經(jīng)太久不曾看見過,
之前還?是在錦城,父親在城外有一座毗鄰長江的草廬,
每到春夏風(fēng)光好時,總會帶她到那邊小住幾天,她跟著父親在河邊抓魚,放風(fēng)箏,玩水,母親便支了架子,臨窗作畫。
當(dāng)時覺得平常,
現(xiàn)?在想?來,這樣?平常的日子何嘗不是一種奢侈。
路上?行人雖然不是很?多,
但也總有幾個,
看打扮有一半并不是當(dāng)?shù)厝耍沁^往的旅人之類,
這也讓她松一口氣?。先前還有些擔(dān)心谷水鎮(zhèn)太過偏僻,突然來了她這么個陌生女人引得鄉(xiāng)民們注意,
但是現(xiàn)?在看起來,
這里因?yàn)榫o挨著往洛陽去的大道的緣故,
行旅人并不少見,鄉(xiāng)民們對此都已?經(jīng)習(xí)慣,
她一路打聽阿周的消息,也并不曾引起誰的特別關(guān)注。
繃緊了多時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放松些,驢車順著曲曲彎彎的小路出了谷水鎮(zhèn),近午時,終于找到了小周村。
抬眼眺望,一帶青山帶著綠水,山腳下和半山坡上?嵌著豆腐塊似的田地,已?經(jīng)到了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冒著炊煙,不知誰家的狗見來了陌生人,汪汪地叫了起來。
蘇櫻吩咐驢車等在村口,獨(dú)自順著小路邊走邊打聽,沒多會?兒,找到周家坐落在池塘邊的院子。
阿周是七八歲上?因著饑荒賣到崔家的,后來災(zāi)荒過后周家情形好轉(zhuǎn),親眷們也曾過來長安看過她幾次,因此蘇櫻知道阿周還?有一個兄長名喚做周佛保,平時做點(diǎn)?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十里八鄉(xiāng)到處走著磨鏡,賺些用度貼補(bǔ)生活,眼下這院子,便是周佛保的家。
院門半開著,炊煙裊裊,隱隱有黃粱米飯的香氣?,院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大約是在廚房忙著做飯吧,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周。
蘇櫻并沒有進(jìn)門,在池塘邊找了個蘆葦茂盛的地方坐下,悄悄窺探著周家的情形。
她與周家其他人無親無故,又背著個逃犯的身份,出長安時也曾在城門上?看見追捕自己的文書,若是不能確定阿周在家,還?是不要貿(mào)然過去的好。
又過一會?兒,幾個男女扛著鋤頭卷著褲腿從地里回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四五十歲面色黧黑的男人,蘇櫻依稀記得他的模樣?,是周佛保,六年前她們剛回長安時周佛保去探望過阿周,還?曾給她請過安。
不動聲色往蘆葦叢里又隱了隱,看著那幾個男女進(jìn)了院,廚房里做飯的人迎了出來,不是阿周,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虧得方才沒有過去敲門。
蘇櫻安靜地等著,直到山坡那邊又走來一個三?四十歲的女子,挎著籃子提著新摘的菜,雖然隔得遠(yuǎn)還?看不清臉,但她不會?認(rèn)錯的,是阿周。
連忙起身,順著小道迎面對上?,擦肩而過時低低喚了聲:“周姨。”
阿周步子一頓,聽聲音分?明熟悉,看模樣?卻是個不認(rèn)識的黃瘦女子,不由?得疑惑起來:“你是?”
“是我,周姨,”蘇櫻鼻尖一酸,時隔這么久,終于見到了熟悉的親人,緊緊握住阿周的手,“我是念念�!�
“小娘子?”阿周大吃一驚,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你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
“這里不方便,”蘇櫻挽著她向蘆葦叢里走,“咱們到那邊說話�!�
崤山道。
裴羈催馬踏上?山道,后面蹄聲急促,吳藏追了上?來:“郎君,都查清楚了,阿周名字叫作周佛護(hù),谷水鎮(zhèn)小周村人氏,家里有個哥哥叫周佛保,還?有兩個侄子一個侄女,大侄子已?經(jīng)成親,跟周佛保住在一處,小兒子周虎頭如今在洛陽當(dāng)差,差不多時間?都在洛陽,并不怎么回家�!�
當(dāng)差?裴羈皺眉:“在哪里當(dāng)差?”
“在洛陽縣衙里做捕快。”
裴羈頓了頓,她必定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她頂著個逃犯的身份,又如何敢去捕快的家里。
山風(fēng)蕩蕩地吹動袍袖,裴羈沉默著加上?一鞭,飛快地向前路奔去。
他并不確定她在洛陽,但,從踏上?去洛陽的第一步開始,就仿佛有什么在牽引著他,讓他越來越急迫,越來越篤定,她在那邊,不然為什么他一踏上?這崤山古道,胸口處藏著的那枚銅錢就開始發(fā)燙了呢。
就好像她在召喚他,在告訴他,她就在那里。
從前他若是聽見誰人說出這等話,必定覺得是癲狂失了心智,可如今他卻憑著這點(diǎn)?直覺,晝夜不眠從劍南趕回來,要去那從不曾聽說過的偏僻鄉(xiāng)村。
遇上?他,他從前堅(jiān)信的一切,篤行的一切,全部?都被?推翻。
又突然想?到,方才聽說周虎頭是捕快時,他頭一個反應(yīng)不是歡喜,而是擔(dān)憂。他在為她擔(dān)憂,擔(dān)憂她背負(fù)著逃犯的名頭,在他找到她之前被?官府抓住,遭受苦楚。
泥足深陷,一意孤行。裴羈駐馬取出紙筆,以手墊著匆匆寫下信函,交給吳藏:“快馬回去交給御史臺李中丞�!�
吳藏得令而去,裴羈加上?一鞭,飛快地向前奔馳。御史臺收到信后應(yīng)當(dāng)會?撤回海捕文書,暫時壓下此案,但這一來回的時間?,再加上?撤銷的政令抵達(dá)洛陽的時間?,至少要十?dāng)?shù)天光景,朝廷機(jī)構(gòu)日漸龐大,運(yùn)轉(zhuǎn)日漸緩慢,稍有耽擱,可能一個月也說不準(zhǔn)。太危險了。
心里隱隱竟有些后悔,當(dāng)初既已?逼得她自投羅網(wǎng),便也沒必要繼續(xù)保留她的罪名,如今她孤身一個逃出來,萬一被?官府識破身份……
重重加上?一鞭,如飛馳去。無論如何,都要趕在官府發(fā)現(xiàn)?她之前,找到她。
小周村。
蘇櫻挽著阿周在蘆葦叢里躲好,風(fēng)吹草葉,簌簌輕響,蜻蜓、豆娘一時落在草尖,一時落在水面,阿周細(xì)細(xì)打量著蘇櫻,臉上?應(yīng)當(dāng)是涂了什么顏料,將白皙的膚色和絕世?容光全都掩住,還?點(diǎn)?了些雀斑和黑痣,看起來全然是個面帶病容的黃瘦女子了。她為什么打扮成這樣?,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娘子,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只有你一個人嗎?葉兒呢,怎么不見她?夫人還?好吧?”
夫人。蘇櫻頓了頓,突然之間?嗓子就有點(diǎn)?哽住了,轉(zhuǎn)過了臉:“母親她,已?經(jīng)過世?了�!�
“啊?”聽見阿周詫異的低呼,她呼一下站起,聲音都開始打顫,“怎么會??我走的時候夫人還?好好的�!�
“周姨走的那天夜里,母親自盡了�!碧K櫻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說著。
這些天里的惶恐,無處可訴說,無人可求助的痛苦突然攫住,讓人久久回不過神,又慢慢生出怨恚。母親憑什么,可以這么對她?明知道盧家是什么樣?的虎狼窩,明知道她一個孤弱女子可能遭遇什么,母親憑什么,竟然覺得她可以那樣?一死了之?
“什么?”耳邊聽見阿周氣?噎t?的聲音,她身子晃了晃,幾乎摔倒,蘇櫻急急扶住,看見兩行清淚從她臉上?滾落,阿周低低哭了起來,“都怪我,我不該走的,那天夫人看起來就不對,我竟然沒想?到,都怪我!”
“你說什么?”蘇櫻心里一跳,“母親那天有什么不對?”
至少在她面前,母親表現(xiàn)?得很?正常,像平常那樣?神色淡淡地跟她說話,平靜著把金銀細(xì)軟交給她收好,母親甚至連一句溫情的話都不曾留給她,是以她完全不曾想?到母親已?經(jīng)存了死志。
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藏著的細(xì)軟,裴羈并沒有收走這些,這一路能逃到洛陽,也多虧還?有這些。母親的遺物多數(shù)都留在崔家,今后還?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取回來,眼下,這就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了。
突然一陣悲從中來,困在裴羈手中,不得不與他做出種種親昵之事時,全因?yàn)橄?著母親不會?怪責(zé),這才能說服自己,支撐過去,她對母親雖然有怨恚,但,也未必沒有依戀吧。哽著嗓子:“周姨,母親為什么會?自盡?他們說母親是為盧伯父殉情,可我不信�!�
阿周怔了下,搖頭:“我,我不知道。”
“母親那天,都做了哪些事?去了哪些地方?”疑慮一開頭,便怎么也收不住,當(dāng)初她并不曾想?過要去深究母親的死因,到這時候,又只想?得到一個答案,想?知道母親為什么那么狠心,拋下她獨(dú)自一個,去面對如此艱難的前路。
阿周還?在哭,抽噎著,說話的速度便慢了許多:“夫人那天跟平常一樣?,給盧將軍燒了紙上?了香,老夫人一直不滿嘮叨,夫人就出門去了趟灞橋�!�
灞橋?她并不知道那天母親去過這里。那幅燒毀的畫,母親最喜歡的灞橋柳色,直覺似乎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蘇櫻追問著:“后來我翻檢了母親的遺物,母親把最喜歡的那幅灞橋柳色燒了,周姨,母親的死會?不會?跟這個有關(guān)?在灞橋時母親可曾遇到過什么不尋常的事,或者什么不尋常的人?”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沒有�!卑⒅懿敛翜I眼,神色有一霎時凝滯,隨即問道,“小娘子,你是為了夫人的事過來找我嗎?為什么打扮成這樣??誰陪著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