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之前送來的畫作筆觸老練,畫風(fēng)成熟,且無論他提出什么要求,對方總能恰到好處地實現(xiàn),他一直以為是個老手,沒想到竟是個十幾歲的妙齡少女。
蘇櫻低頭:“讓東主見笑了。”
雖則自食其力沒有什么可恥的,然而世家女子做畫師終歸不是世俗樂見,是以她此前從不曾露面,也不曾透露過姓名,都是讓葉兒出面交涉,若不是這次走投無路,她并不打算動用這層關(guān)系:“蘇櫻此來,是有一事想求東主援手。”
“哦?”康白在對面榻上落座,“某一介微末商賈,未必能幫得上蘇娘子�!�
雖則穿著打扮并不張揚,但眼前的少女氣度談吐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出身,能有什么事來求他一個胡商?況且之前連面都不曾露過,顯見并不想與他扯上關(guān)系,此時突然求上門來,康白覺得,還是謹(jǐn)慎為妙。
“東主放心,蘇櫻并非為非作歹之人,所求也并非為非作歹之事,”蘇櫻從袖中取出過所,“我只想跟隨東主名下的商隊,離開長安�!�
她想了很久,盧元禮必定會防著她跑,長安城各個城門說不定他早就打過招呼,她一露面就會被攔下,但康白這層關(guān)系沒有人知道,扮成胡女混在康白的商隊里,神不知鬼不覺,也許就能出了長安城。
康白細(xì)細(xì)看著過所。年貌籍貫姓名,注明了身家清白,為著還鄉(xiāng)一事出城。她拿得出過所,便不是逃奴或者其他,那么這么著急離開甚至不惜求到他頭上,多半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抬眼,眼前的少女容光絕麗卻含著輕愁,衣衫鞋襪一色素白,發(fā)髻上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耳上是白水晶墜子,出門會客,照理是不該穿成這樣的,除非。“蘇娘子可是遇到了什么為難事?”
“不瞞東主,蘇櫻父母雙亡,如今遭人逼迫,走投無路�!碧K櫻再拜,“只求東主慈悲,施以援手。”
康白看起來只是個普通胡商,但她當(dāng)初之所以挑選了稱心夾纈店,是在考察過無數(shù)書畫相關(guān)的店鋪之后做出的決定,無他,因為康白的背景應(yīng)當(dāng)比表面上看起來深厚得多。
開著三家夾纈店,兩家絲絹t?布帛店,尋常生意有,長安城高門大戶的生意也有,甚至她還受命畫過進(jìn)上的夾纈圖樣,就連他們此時棲身的酒樓,以前葉兒與掌柜洽談時也曾來過幾次,每次都是從后門直接進(jìn)到雅間,她很懷疑這家店也是康白的產(chǎn)業(yè)。胡商生意做得大的也有,但能做進(jìn)上的貢品,沒有背景是不可能的。
康白是粟特人,康姓,是昭武九姓②中最高貴的姓氏�?蛋變S居長安,一年中在京中最多待不過幾個月,卻在終南山有一座位置絕佳的別業(yè)——這也絕非有錢就能辦到的事,須得朝中有人。接過葉兒手中捧著的匣子:“蘇櫻愿以足銀百兩相謝�!�
雕鏤精致的檀木匣子,打開時是碼放整齊的銀錠和一個五兩的金餅,都是他從前奉給蘇櫻的酬金。康白看她一眼。畫師并不稀缺,但像她這樣能將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融會貫通,既能做進(jìn)上的雅致之作,又能做時下流行的式樣,還經(jīng)常有新巧獨創(chuàng)的畫師極是罕見,是以當(dāng)初他看到她送來的圖樣后便拍板定下了她。
酬金在行市里算是高的了,但事實證明他不曾選錯,去年依據(jù)她的畫稿做的狩獵圖春羅夾纈奉進(jìn)宮中后很得貴人們歡心,太和帝春獵時還用此做了件騎裝,末后內(nèi)六局又向他定制了一批時新花樣的夾纈,各妃嬪聽聞后也多有來光顧的,稱心夾纈名聲一時大噪。
康白伸手拿起金餅:“我先收定錢,若能成行,剩下的蘇娘子再付�!�
她求他辦的事并不算難,她奉上如此豐厚的酬金,又特意用他支給她的酬金來付,大約是想提醒他念起曾經(jīng)的賓主之誼,又要表明自己處境危急吧。孤女不易,若是她所言不虛,他可以幫她一把。
蘇櫻松一口氣:“東主之恩,蘇櫻銘感五內(nèi)!”
康白肯收定金,就說明此事十拿九穩(wěn)。以他的財力并不會把這些錢看在眼里,但他是講究人,不愿意市恩圖報,所以才收了酬金,讓彼此都安心。
“好說�!笨蛋滋撎撘环�,“不過商隊不是每天都有,蘇娘子先回去等著消息,定下日子后我讓人通知你�!�
他沒問住址,蘇櫻明白,他是要核實她所說的是否屬實。再拜辭行:“多謝東主,那么蘇櫻就不打擾了,等東主的消息。”
康白頷首,看著她戴上冪籬,如一朵輕云,悄無聲息飄出房門。出手就是百兩足銀,卻出不了城,逼迫她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喚過侍從:“去查查她說的是否屬實�!�
***
裴羈趕回家時,杜若儀也已經(jīng)趕到了,握著裴則輕聲安撫:“你放心,有阿娘在,誰也不能勉強(qiáng)你�!�
郡王府提親雖然非同小可,但集合裴杜兩家的力量,傷些元氣也是能夠拒絕掉的,應(yīng)穆貴為郡王,將來側(cè)妃之類自然不能避免,萬一在立儲中勝出……那么裴則要面對的就是后宮爭斗。她嬌養(yǎng)著長大的,性子天真爛漫,如何能跳那個火坑。
“阿娘,我,”裴羈看見裴則漲紅著臉,吞吞吐吐,“其實……”
“什么?”杜若儀極少見她這般扭捏,有些不解。
“我,”裴則咬著唇,看了眼裴羈,“阿兄。”
目光羞澀纏綿,和蘇櫻對他說起竇晏平時一模一樣。裴羈心中突地一跳,脫口問道:“你情愿?”
裴則低呼一聲,急急轉(zhuǎn)過臉,屋里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住裴則,半晌,見她極輕的,幾乎難以看清的,點了點頭。
裴羈眸光一冷:“你什么時候結(jié)識的建安郡王?”
***
蘇櫻回到崔家時,劉夫人正在門內(nèi)等著,一臉焦急:“你舅父什么時候回來?
”
“舅母莫急,再等等吧�!碧K櫻回頭,看見崔思謙也在廊下,福身行了一禮,“我有一事想求表兄�!�
崔思謙冷冷看她。那時候她打了盧元禮一個耳光,他以為她尚且有些廉恥,沒想到一眨眼又與盧元禮言笑晏晏,這女子簡直無可救藥!“何事?”
“我想勞煩表兄明日一早去趟驪山,給南川郡主傳個口信,”蘇櫻抬眼。她很知道崔思謙厭惡她,從她回來后連正眼都不曾瞧過她,只是沒想到危機(jī)之時,竟是崔思謙攔著不肯推她出去。崔氏子弟的風(fēng)骨,總算不曾全然泯滅,“就說上次她提的條件,我答應(yīng)了。”
“什么條件?”崔思謙看見她彎折的腰身,細(xì)得很,像易折的花枝。她不聲不響?yīng)氉耘艹鋈ミ@么久,又是與哪個男人糾纏不清?
“表兄不必細(xì)問,郡主心里明白的�!碧K櫻抬眼,“表兄放心,舅父今晚必定能回來,等此事了結(jié)我就搬走,絕不再連累舅父�!�
他豈是怕受連累的人!崔思謙一陣氣悶,然而又何必跟她解釋?這般輕薄女子,便是說了,她又如何能懂。崔思謙冷冷道:“好�!�
蘇櫻再行一禮,轉(zhuǎn)身往房里走去。
南川郡主不會理會她的,能放任甚至慫恿盧元禮拿女子最錯不得的名節(jié)來逼迫她,南川郡主根本是想置她于死地,她讓崔思謙過去求饒,為的是迷惑盧元禮。
以盧元禮的做派,多半派了人暗中盯著,知道她去求南川郡主,那就不難猜到她已經(jīng)走投無路,盧元禮一向自負(fù),既確定她沒了辦法,自然就會放松警惕,那么她私下與康白的籌劃,就又多幾分保險。
等南川郡主拒絕了,她不妨再哭上幾場,籌劃一次失敗的出逃,讓盧元禮更放心些。
蘇櫻回到房中,關(guān)了門,在妝臺前坐下。
抬手,抽下發(fā)髻上的羊脂白玉簪。
長發(fā)如瀑,慢慢地垂落兩肩,蘇櫻拿起錯金首飾盒。
都結(jié)束了,她和竇晏平。短暫美好的,她過于幼稚的夢。
出身,聲譽,母親,她永遠(yuǎn)跨不過去的鴻溝。下次若再想嫁,便不能這么好高騖遠(yuǎn),總想挑最好的。
打開盒蓋,一剎那間突然有個強(qiáng)烈的念頭,便是此生再無緣分,她也一定要讓竇晏平知道南川郡主對她做了什么,她要讓南川郡主這一輩子都休想再與竇晏平母子和好如初,讓南川郡主這一輩子都承受著與至親兒子離心離德的痛苦,永世不得安寧。
念頭只是一瞬,蘇櫻放下簪子。
南川郡主雖然惡毒,但竇晏平待她,卻是全心全意。這樣的報復(fù)固然能令南川郡主痛苦,但竇晏平的痛苦,恐怕更是百倍。放手吧,本就是她算計了他,這最后一回,就當(dāng)她回報他這么多天的錯愛。
心底一陣刺痛,蘇櫻抬手擦了擦眼角,將要合上蓋子時,忍不住又拿起。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簪子,就如竇晏平一般。
指尖感覺到細(xì)細(xì)的紋路,蘇櫻低眼,看見羊脂般潤澤的簪身上鐫刻的脈脈流水,依依楊柳。
第
20
章
崔琚到家時天已昏黑,門前黑影里突然轉(zhuǎn)出來一人,向他躬身行禮:“伯父�!�
崔琚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卻是盧崇信,頭臉上帶著傷,嘶啞著聲音:“懇請伯父轉(zhuǎn)告姐姐,就說我有要事求見�!�
他先前也曾來過幾次,蘇櫻一次也不曾放他進(jìn)門,此時崔琚疲憊緊張,哪有心情理會他?擺擺手自顧進(jìn)去了。
“伯父!”盧崇信急急喚一聲,想跟進(jìn)去又被攔住,只得向閽人懇求道,“勞煩再跟娘子通傳一聲,就說娘子若是不見,我今天就不走了�!�
閽人關(guān)了門,天色越來越黑,宅中亮起了燈,不遠(yuǎn)處有動靜,是巡夜的武侯正往這邊來,盧崇信一聲不響,站在墻角的陰影里。
這些天里蘇櫻始終不肯見他,但今天非比尋常,她一時不見,他就一時不走,一夜兩夜,三天五天,哪怕死,也要死在她面前。
武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隱約能聽見兵器觸碰鎧甲,冷冷的金屬聲,盧崇信一動不動站著。無故犯夜,笞二十,她是真的不管他了。不,不會的,這世上只有她待他最好,她怎么忍心這么對他。
大門突然開了,閽人探頭:“郎君請進(jìn)。”
終于!盧崇信閃身進(jìn)門,一路小跑著奔進(jìn)內(nèi)宅,又在門前急急停步,整了整衣冠,這才推開虛掩的房門:“姐姐�!�
燈火朦朧,日思夜想的人冷冷抬頭,盧元禮喉嚨哽住了,眼梢發(fā)著燙,在袖子底下死死攥拳:“我以為姐姐再也不肯見我了�!�
蘇櫻看著他,眼窩青了,嘴唇破了,臉頰上高高腫起一大塊,青紫中帶著血痕。是盧元禮的手筆吧。轉(zhuǎn)過臉:“你有什么事?”
“姐姐,”盧崇信上前一步,說話時刻意用力一扯,自己也能感覺得唇上的傷口撕開了,滿嘴都是咸腥的血味兒,“你要嫁給大哥?”
蘇櫻沒有回頭,半晌,幽幽嘆一聲:“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砰,盧崇信聽見心臟重重砸下來的聲響。她果然是被逼的!憤怒中夾著歡喜,急急又上前兩步:“姐姐放心,我便是死,t?也絕不讓任何人欺辱姐姐!”
“別傻了,你不是他的對手�!庇喙饫锟粗恃哪�,蘇櫻回頭,恍如剛剛發(fā)現(xiàn)一般,彎彎的眉尖蹙了起來,“他打的?”
盧崇信心里一熱,忙向燈火亮處湊了湊,好讓她看得更清楚些:“是。他今天提起這事,我跟他理論,他打了我�!�
唇上一暖,蘇櫻柔軟的指尖撫了上來:“疼不疼?”
渾身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炸開,呼吸停滯,腦袋里似有什么嗡嗡作響,盧崇信暈眩著,看見她眼中跳躍的火苗托出他渺小的身形,她帶著憐憫和溫存:“以后再別為了我跟你大哥硬頂了,命該如此,能有什么辦法呢?”
不,他從不信命,若是命該如此,他便逆天改命。盧崇信怔怔的,伸手來握她:“姐姐�!�
她卻突然縮手,恢復(fù)了方才的冷淡:“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來了。”
侍婢上前趕人,盧崇信急急喚了聲:“姐姐!”
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攔在她面前,說話又快又急:“大母不同意,鎖了大哥跪祠堂,二哥三哥也在鬧,姐姐放心,這事成不了�!�
果然,盧家這時候,亂成一鍋粥了吧。盧元禮需得耗些時日才能擺平,她正好安排逃走的事。蘇櫻垂著眼皮:“沒用的,他們攔不住大兄�?熳甙�,讓他知道了又要打你。”
“我不怕�!北R崇信霎時間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不是不肯見他,只是怕他惹惱了盧元禮,吃虧。這世上,果然只有她肯待他好。渾身的熱血沸騰著,“姐姐再等等,我一定會想出辦法�!�
轉(zhuǎn)身離開,身后蘇櫻急急叫�。骸暗鹊龋枷�,你怎么走?”
盧崇信回頭,她蹙著眉,無限憂心:“舅父剛出過事,我也不能留你,怎么辦?”
盧崇信壓住喉嚨里的哽咽:“我沒事,姐姐,我走了�!�
走出幾步回頭,她在窗前目送著,朦朧的身影。盧崇信輕輕揮手,轉(zhuǎn)過頭時,眼中一片陰戾。盧元禮,該死。他會除掉他,再找個地方藏好她,從今往后,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傷害她。
屋里,蘇櫻安靜地等著,盧崇信已經(jīng)出門有一會兒了,外面風(fēng)平浪靜,沒有武侯拿人的響動,他果然有門路。
當(dāng)初她與竇晏平通信,動用的是竇晏平的關(guān)系,夾在公文里由驛路寄送,尋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更不用說攔截,盧崇信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攔下,那時她便知道,他必定不簡單,今夜他能在宵禁時來去自如,也證實了這一點。
他會讓盧元禮好受的。
三更鼓響時蘇櫻猶自醒著,閉目躺在枕上,細(xì)細(xì)推敲此番籌劃。
明面上答應(yīng)婚事,穩(wěn)住盧元禮,挑起盧家內(nèi)訌,若是盧家其他人能壓住他,婚事作罷當(dāng)然最好,但以盧元禮的強(qiáng)勢,多半攔不住。暗地里籌劃逃走。這一逃,又分為明暗兩層,明面上是逃去劍南,給竇晏平的信照常寄,有意無意,仍舊要帶出對竇晏平舊情難忘,那么盧元禮即便發(fā)現(xiàn)她的意圖,也會以為她要去找竇晏平,一切防備攔截也都會對準(zhǔn)劍南方向。
而她真正的計劃,則是跟隨康白的商隊出城,商隊通常是走隴西、張掖一帶,她從不曾去過,與那邊絲毫關(guān)系也無,盧元禮便是想破腦袋,也絕想不到她會逃去那里。
眼下唯一不確定的,就是商隊何時出發(fā)。每多一天,就多十二個時辰的風(fēng)險,但愿康白能快些傳來好消息。
蘇櫻緊緊閉著眼睛。累。身單力薄,天羅地網(wǎng),一步走錯,全盤皆輸。
耳邊不覺又響起竇晏平的話:我已把你托付給裴兄,若有不測,你立刻便去找他。
裴羈,裴羈。以他的智謀和手段,只要他肯援手,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也許她不必?fù)蔚眠@么辛苦,她總還可以去求他。可為什么這些天里她對他的疑慮,竟比對盧元禮還多?
心中突然一凜。不對。
母親的死訊當(dāng)初是裴羈告訴的竇晏平,他遠(yuǎn)在魏州,若不是特意關(guān)注,怎么會知道此事?從魏州到長安,洛陽并不是必經(jīng)之路,他為什么要去洛陽,專程為了告知竇晏平嗎?若是專程告知,是不是說明他贊同他們的事?若是贊同,那為什么到現(xiàn)在也不曾露面?以他的能耐,不可能不知道她如今的困頓。
額上霎時驚出一層薄汗,蘇櫻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裴羈,裴羈。他到底,要做什么?
***
裴羈踩著三更的鼓點來到杜府,抬手敲門:“母親。”
“進(jìn)來�!甭犚姸湃魞x在內(nèi)回應(yīng)。
裴羈掩門而入,杜若儀正在查閱郡王府的卷宗,內(nèi)室簾幕低垂,裴則趴在案上已經(jīng)睡著了。
一家人為了她徹夜奔走,她倒是睡得著。裴羈不覺又想起蘇櫻,若是她,絕不會這般沒有成算。不,若是她,他們也斷不至于這般放心不下,而她,必定也如魚得水吧,畢竟她挑中竇晏平,一半也是圖的顯赫榮華。
在杜若儀對面落座:“查到了。去歲端午宮中賽龍舟,妹妹曾見過建安郡王,想是那時候結(jié)識的。后面斷斷續(xù)續(xù)有些來往,今年上元夜觀燈,妹妹曾與仆從走散小半個時辰,想來是兩人在一處�!�
青年男女偶然邂逅,應(yīng)穆溫文爾雅,必是加倍溫存小意,哄得裴則情愿。甚至應(yīng)穆敢來提親,或者就是先跟裴則商量過。裴則天真爛漫,自然不會多想,但他在朝堂浸淫多年,卻不會相信一切都是偶然,應(yīng)穆只怕是早有預(yù)謀,一步步尋機(jī)接近。
杜若儀怔住了:“竟有這么久了嗎?”
心里懊悔萬分,這兩年多和離,再婚,裴則姓裴,她便是再掛念也帶不走,裴道純又是個靠不住的,為著情傷竟然入山修行,父母都不在身邊,裴則又乍逢巨變心緒不定,也就難怪應(yīng)穆能趁虛而入:“都怪我,是我疏忽了。”
裴羈垂目:“是我不該離京�!�
若他不曾去河朔,必定早識破應(yīng)穆的意圖,及時制止:“眼下說這些無益,明日一早送她去魏州,郡王府那邊我來善后。”
“難,”杜若儀搖頭,白日里她一再追問他們相識的情形,裴則一個字也不肯說,又咬死了要嫁,女兒家情竇初開,怎么可能拋下應(yīng)穆?“則兒這樣子,不像是肯的。”
裴羈淡淡道:“由不得她�!�
長痛不如短痛,應(yīng)穆存心不良,寧可讓裴則此時恨他,也決不能眼睜睜看她跳進(jìn)火坑�!澳赣H歇息吧,我來處理。”
起身告退,喚過侍從一一吩咐下去,夜色蒼茫,無數(shù)人影來了又去,裴羈閉目思索。
送裴則去魏州待上一兩年,立儲迫在眉睫,應(yīng)穆不會有耐心一直等她,裴則雖然此時情熱,但情愛本就虛妄,一兩年不見,到時早該忘了。
耳邊傳來開門鼓的聲響,睜眼,窗紙上透著蒼蒼的白,張用推門回稟:“郎君,崔思謙一早出門,往驪山別業(yè)求見南川郡主去了�!�
是要向南川郡主示弱吧。以她的聰慧,不可能不知道南川郡主不會答允,何必多此一舉?是障眼法,她要逃�!案魈幊情T安置人手,你盯著蘇櫻�!�
“阿兄!”門撞開了,是裴則,用力推開阻攔的侍婢沖了進(jìn)來,“我不去魏州,我哪里也不去!”
裴羈看她一眼,吩咐道:“送娘子上車�!�
幾個力大的婆子上前來拉,裴則死死抓住門框拼命掙扎,庭中有人在跑,裴府的仆從找了過來:“郎君,陛下給小娘子和郡王賜婚,圣旨已經(jīng)到府里了!”
裴羈垂目,看見裴則喜極而泣的臉。
盧府,祠堂。
“去驪山,找郡主?”盧元禮接過劉武遞過來的信,封皮上筆致柔婉,寫著竇晏平的名字。嗤笑一聲,“還給竇晏平寫信?早知道她不會死心�!�
只怕還想著去劍南找竇晏平呢�!岸⒕o點,別讓她跑了�!�
后窗,盧崇信藏在陰影里,沉默地聽著。
崔府。
“娘子,”葉兒閃身進(jìn)門,蘇櫻抬眼,她湊近了壓低聲音,“康東主請娘子準(zhǔn)備一下,商隊明天出發(fā)�!�
第
21
章
明日酉正,城西金光門出京,取道隴西,西出玉門。
酉正日暮,閉門鼓響,趕在那時候出城,便是城中人發(fā)覺了想追,也未必能出得了城門。
商隊出發(fā)的時辰一向極有講究,常常要敬告天地,求神問卜之后才能決定——卻從不曾聽過哪家商隊趕著日暮時分出發(fā)的。蘇櫻沉吟著,康白選這個時辰,也許是為了幫她擺脫追兵。
如果是這樣,那么她就欠了康白天大一個人情。只是此行連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要藏多久,這份人情,卻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了。
起身,吩咐葉兒:“收拾一下,跟我去趟西市�!�
正房。
崔琚正吃著藥,聽見門外蘇櫻喚了聲:“舅父,舅母�!�
心里不覺就是一緊,生怕又出了什么事,急急問道:“什么事t??”
“兒打算后日去大慈恩寺為母親上香,”蘇櫻隔著簾子回稟,“想先去趟西市,買點香燭供品�!�
崔琚松一口氣,只要不是盧元禮又來找事就好。擺擺手:“去吧。”
車子駛出崔府,蘇櫻透過半開的窗戶,暗自記著道路,掐算時間。
西市距離金光門只隔著一個坊,今日這一趟,既要為明天出逃看好路徑,又要置辦路上的東西,布下障眼法。
身后,一人騎著青騾躲躲閃閃,遠(yuǎn)遠(yuǎn)跟著。
半個時辰后。
蘇櫻在西市大門內(nèi)下車,抬眼望去。
櫛次鱗比的商鋪一眼望不到頭,檐下、階前、道路兩旁密密麻麻全是貨攤,高鼻深目的胡商叫賣著波斯金器和大食寶石,瀲滟的薔薇水盛在大秦的纏絲琉璃瓶中,隔不遠(yuǎn)處酒肆門窗半開,絲竹管弦聲中胡姬翩翩起舞,裙裾旋轉(zhuǎn)搖擺,如同繁花。
西市多胡商,胡商行走天下,凡幾道路,沒有他們不認(rèn)識的。
蘇櫻慢慢走著,看著,忽地在一處賣香餅、香球的攤子前停步,余光瞥見遠(yuǎn)處人影一閃,那個先前騎騾跟著的人倏一下縮進(jìn)賣皮貨的架子后面去了。
是盧元禮的人吧。
“小娘子想看什么?”伙計殷勤上前招呼,“咱們有上好的乳香,新來的安息香,還有身毒國比丘尼親手調(diào)制的蘇合香酒,全長安城獨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