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尚書府。
裴羈聽完張用的密報，點了點頭：“把竇郎君的東西送過去。”
南川郡主無功而返，不得不請遂王出面勸說。不會有用的，他了解竇晏平，本就過于誠摯純良，又是平生第一次對女子動心，迷途之中，勢必難以回頭。
“裴兄，”邊上的王家四郎君寫完了詩，笑著提醒，“香快燃盡了�！�
今日詩會以焚香計時，香盡詩未成者便要受罰，裴羈抬眼一望，博山爐中香煙裊裊，只剩最后一星火光，提起筆一揮而就：“幸不辱命�！�
王四郎移步來看，撫掌贊道：“好詩，好詩！”
不遠(yuǎn)處，正在作畫的王六娘王濯聞聲回頭，隔著扶疏的花影，偷偷望向裴羈。
高，比赴詩會t?的所有男子都高，一眼便能看見。雅，修眉鳳目，卓然獨立，如野鶴立于人群。穩(wěn)，因為作陪的都是王家郎君，所以出了詩題后他一直不曾寫，直到其他人做完了他才動筆，分明是謙讓主人，不想過于展露鋒芒。
“如何，”王四郎的妻子在旁相陪，笑問道，“六娘可還滿意？”
王濯臉上一紅，連忙回頭繼續(xù)作畫，只是到底慌亂，錯拿了染色的朱筆，在牡丹葉子上畫出一條深紅的葉筋，惹得女伴們?nèi)夹α似饋怼?br />
笑聲越過花圃隱隱入耳，裴羈抬眼。
今日名為詩會，實則是他與王六娘相看，大家巨族不會像市井門戶那般男女拉在一處對面相見，多是尋個事由，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觀察，既看品貌，又看才學(xué)。
譬如今天，他在牡丹花圃東邊的二層樓臺上，王六娘在花圃西邊的涼亭中，隔著花影彼此都能看見，亭中著藕色衫子的便是王六娘，儀容舉止，確如傳聞中那般端莊大方。
眼前驀地閃過蘇櫻的臉，水眸紅唇，盈盈欲訴。裴羈心頭一燥。
竇晏平是生平頭一遭，他也是，但他并非動心，無非因為不曾近過女色，先入為主，一時失了掌控。有些事須得知曉滋味，才能祛除魅惑，徹底拋卻。
再等一天。明日南川郡主必會來尋他，一切都將回到正軌。
郡主府。
臥房門開了，南川郡主急急迎上去：“父親，怎么樣？”
“勸不動。”應(yīng)璘搖頭，輕輕帶上門，“你若是心狠，就等他餓暈了不能反抗時，撬開牙關(guān)喂下去，這等苦楚非是一般人能忍得住的，等他嘗到飯菜的滋味恢復(fù)過來，多半也就算了�！�
“不，不會的，他能做一次，必然還能做第二次�！蹦洗ǹぶ鞲糁皯敉M去，燭光下竇晏平閉目躺在床上，眼窩和兩頰都已凹了進去，憔悴到了極點，“這癡兒！”
“晏平隨你，固執(zhí)。”應(yīng)璘從上午勸到此時，說得口干舌燥也毫無結(jié)果，自己也驚訝竇晏平竟然有這份毅力，“實在不行就把真相告訴他�！�
“不行，不能告訴他�！蹦洗ǹぶ餍臒┮鈦y，“我再想想還有誰能勸……裴羈！”
真是糊涂，怎么忘了裴羈？白日里裴羈還差人把竇晏平落在裴家的幾本書送了過來，他們相交多年，竇晏平一直把裴羈當(dāng)成兄長敬重，裴羈的話他沒有不聽的，況且裴羈明辨是非人又穩(wěn)重，跟崔瑾又有舊怨，斷斷不會贊同此事，還有誰比他更適合來勸？“我這就請裴羈過來！”
“明天吧，”應(yīng)璘也覺得裴羈合適，只是此時未免太晚了些，“這都什么時辰了，你再著急，也不能不顧禮數(shù)�！�
南川郡主勉強忍�。骸昂茫蔷兔魈��！�
翌日一早。
竇晏平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恍惚聽見門響了下，有人進來了。
熟悉的腳步聲，卻不是家里人，竇晏平勉強睜開眼，憑著直覺喚了聲：“裴兄？”
逆著光看不清臉，聽見裴羈淡淡的語聲：“郡主同意了。”
第
15
章
“我沒事，支持得住，裴兄放心�！�
“這次都是我任性妄為，讓裴兄費心了，多謝裴兄�！�
竇晏平靠著床頭躺著，身體雖然虛弱，精神卻格外亢奮。這么多天南川郡主寸步不讓，他以為還得繼續(xù)熬著，沒想到裴羈一來，局勢一下子逆轉(zhuǎn)。雖然裴羈并不承認(rèn)是自己的功勞，但他猜得到，必是裴羈勸了，南川郡主才肯同意。
他嘴上說不會插手，其實一直都在幫他們。先前專程趕到洛陽告知崔瑾的死訊，后來庇護蘇櫻，如今又幫他說服了家里，這份情義，實在難以報答。竇晏平滿懷感激：“裴兄高誼，弟永志不忘�！�
侍從端來飯食，久餓之人不能吃得太結(jié)實，所以只是一碗雞汁熬的米粥，竇晏平正要吃，忽地哎呀一聲：“我怎么忘了，得趕緊遣人給念念……”
看見裴羈漆黑眸子淡淡一望，竇晏平下意識地停住，這才反應(yīng)過來方才一時忘情叫了蘇櫻的乳名，連忙改口：“給櫻娘捎個信�！�
心里卻有些疑惑，方才裴羈的眼神……有點冷，有點審視，仿佛還有些，憐憫？竇晏平說不清，只覺得脊背發(fā)著涼，相交多年、如父如兄的人突然變得陌生，像冷酷熟練的獵手，打量自己的獵物。
“再緩幾天�！迸崃b開口道，“眼下你狀況不好，見面只會讓她愧疚擔(dān)憂，況且郡主才剛松口，太過張揚難免使郡主不滿�！�
方才那陌生森冷的感覺消失了，他依舊是他熟悉的，寬和睿智的兄長，竇晏平點著頭：“是我欠考慮了，就聽裴兄的�！�
“你吃吧�！迸崃b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邁步出來，南川郡主在穿堂等著，急急問道：“劍南的消息什么時候告訴晏平？”
“再等等，”裴羈道，“過兩天晏平身體恢復(fù)些，劍南的軍報也該到了。”
“好�！蹦洗ǹぶ鲏鹤⌒睦锏慕箲]，“蘇櫻那邊怎么辦？”
“我來處理�！迸崃b道，“晏平這邊郡主依著先前商議好的說辭安撫住，莫要讓他起疑心�！�
“好�！蹦洗ǹぶ鞣畔滦膩�，從前只聽人說裴羈算無遺策，是后輩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這次親自領(lǐng)教，才知所言不虛。遂王府和和竇家?guī)追\劃都無功而返，他一上手就有了眉目，而且劍南這個理由非但能解眼前的困局，對竇晏平的前程也大有益處，這等心機手段，前途必定不可限量。虧得他是向著竇晏平的：“這次多虧有你，我替晏平謝你。他年紀(jì)小不知道輕重，以后你多提點著他，莫要讓他誤入歧途。”
“郡主言重了。”裴羈話鋒一轉(zhuǎn)，“晚輩有一事求教，郡主不同意這件事，除了門戶不當(dāng)，可還有別的原因？”
先前他推測是因為蘇櫻的出身和崔瑾的名聲，但方才與南川郡主交談之時，他隱約覺得并只不是這些原因，南川郡主仿佛有所隱瞞，至于瞞了什么，信息太少，一時也無從推測。
“沒有�！蹦洗ǹぶ魇缚诜裾J(rèn)，“我與她素不相識，豈會有別的原因？”
裴羈看她一眼，她神色看起來沒什么異樣，但他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她有隱瞞�！巴磔呏懒��！�
再問也不會有答案，無謂再浪費時間。裴羈躬身一禮：“晚輩告退。”
南川郡主親自送到二門前，殷殷道別，返來時竇晏平已經(jīng)吃完了粥，閉目躺著養(yǎng)神，南川郡主慢慢來到床前：“晏平�！�
“母親�！备]晏平掙扎著想要下床，絕食這些天里除了身體煎熬，心里的愧疚更讓人煎熬，此時再見到她，油然生出感激，“都是兒子不好，讓母親擔(dān)憂了�！�
南川郡主眼梢一熱，連忙按�。骸皠e亂動，快躺好�！�
屏退左右，親手給他墊了靠枕坐著，又拿起參湯喂他吃，低聲道：“我想了很久，蘇櫻除服之前你們不能定親，這件事也不能張揚，不能讓外人知曉。”
竇晏平怔了下：“為何？”
“守孝時傳出去這種事，蘇櫻的閨譽還要不要？還有你外祖，如今正在商議立儲……”南川郡主依著裴羈先前叮囑的說辭，“稍有紕漏，萬劫不復(fù)�！�
竇晏平心中一凜。儲君擇選雖然不涉及遂王府子弟，但應(yīng)璘是嫡親皇叔，宗室之首，他的意見至關(guān)重要，因為這點，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昂�，就依母親�！�
只是如此一來毫無憑證，只怕崔家不能放心。竇晏平思忖著：“要么就請櫻娘和崔郎中過來一趟，母親當(dāng)面與他們說明一下？”
“不行！”南川郡主一口回絕，待反應(yīng)過來語氣太過生硬時，連忙又放軟了，“兩家從不來往，突然走動肯定招人疑心，到時候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起來，卻不是惹事？我已經(jīng)想過了，定親之前，兩家不能見面。”
她的理由無可質(zhì)疑，可孝期足足有二十七個月，既沒有婚書契約，又不曾口頭約定，卻不是讓蘇櫻憂心？竇晏平踟躇著：“悄悄見一面應(yīng)當(dāng)無妨……”
“你想見蘇櫻我不攔著，別在家里，別當(dāng)著眾人就行，若你還不放心，我這就安排你們見面，”南川郡主轉(zhuǎn)開臉，“但我不想見她。”
竇晏平理解她的心情。她身份高貴性子驕傲，從不曾在任何事情上碰壁的，為了他卻不得不低頭接受一個不滿意的兒媳，此時反感不想見蘇櫻也是情理之中。不過蘇櫻那么好，那么溫柔孝順，將來成了親慢慢相處，母親定然會改觀，現(xiàn)在也不能逼得太急。點頭應(yīng)下：“好，我聽母親的。”
南川郡主依舊轉(zhuǎn)著臉，竇晏平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見她低低的語聲：“不過今天不行，你身體太虛弱不能走動，等你好些了我讓人給她捎信�！�
***
蘇櫻收到消息是在兩日之后，竇晏平來信解釋t?了這些天的情形，約她明日一早在裴家見面。
信不長，能看得出筆跡比以往虛浮了些，他必是吃了許多苦頭，身體至今還未復(fù)原。蘇櫻翻來覆去看著，又是感激，又是疑慮。
她不是竇晏平，竇晏平對南川郡主的話深信不疑，可她這么多年在夾縫里生存，本能地對一切抱有懷疑。不定親，不來往，不見面，看起來更像是為了穩(wěn)住竇晏平的權(quán)宜之計，她手里沒有任何憑據(jù)，南川郡主隨時可以反悔。
而且明天又是約在裴家見面。
心跳突然快到無法呼吸，蘇櫻緊緊攥著信。她不想再見裴羈，這幾天里她想過無數(shù)次，始終無法確定那次的人是不是裴羈，也想不出如果是他，她該如何應(yīng)對。他超出她能力太多，她那些心機手段在他面前簡直是兒戲一般。
“櫻娘，”崔琚在外面敲門，語聲急切，“怎么樣？”
蘇櫻起身，開門的一瞬臉上換成溫婉的笑容：“郡主同意了�！�
“那就好�！贝掼㈤L出一口氣，這些天竇晏平杳無音信，盧元禮雖然離京返鄉(xiāng)，手下的人卻每天都來騷擾，鬧得他也有些后悔收留蘇櫻，如今看來，這個寶總算押對了，“我明天親自去見郡主，商議商議你們的親事�！�
“舅父再等等吧，”蘇櫻拿著拆開的信在他眼前一晃，“眼下局勢復(fù)雜，我又在孝期，竇郎君怕傳揚出去有損崔家的聲譽，因此與郡主商議好了，等我除服后再定親。”
她不敢說是南川郡主的主意，怕崔琚也像她一樣起疑心，明天想辦法讓竇晏平過來一趟，只要崔琚見到了人，自然會打消顧慮。
崔琚果然踟躇起來，既覺得不放心，又挑不出毛病，皺眉道：“這個么……”
“竇郎君約我明日相見，”蘇櫻道，“他這幾天病著，我想去廚房做幾樣點心給他帶去，可以嗎？”
明天要見竇晏平？崔琚這下徹底放了心，笑道：“有什么不行的？你快去吧�！�
往廚房去的路上疏疏落落開著梨花，蘇櫻慢慢走著，思緒紛亂。
信息太少，眼下還無從判斷南川郡主是何打算，只能等明天見了竇晏平問清楚之后，再做應(yīng)對。
也許一切都是她多慮，畢竟只要她與竇晏平還能相見，她就能緊緊抓住竇晏平，那么南川郡主即便再多拖延，又有什么用呢？
***
入夜時竇晏平吃了藥正要睡下，忽地聽見外院有馬蹄聲，跟著是開門聲，仆從們來往奔走聲，又過一時內(nèi)院門開了，燈籠光照得窗紙上一片白，侍婢們簇?fù)碇洗ǹぶ魍庾呷ァ?br />
這情形當(dāng)是有人登門，而且必然不是小事，不然母親不會親自去見，只是早已到了宵禁的時間，是誰犯夜前來，為的又是什么事？
竇晏平放不下心，穿好衣服趕出去時，來人剛走，南川郡主拿著一封信坐在堂中，滿臉憂色。
竇晏平上前問道：“母親，出了什么事？”
“沒什么，你睡吧�！蹦洗ǹぶ魇掌鸺眻�，勉強笑了下，“你身子還沒好，早些去歇著吧�！�
她分明是隱瞞，反而讓人更加擔(dān)憂。竇晏平挨著她坐下：“我已經(jīng)好了，母親，到底出了什么事？”
半晌，才聽南川郡主道：“劍南出事了。”
她遞過急報，竇晏平拆開了正要看，聽她又道：“你父親先前的牙軍②與現(xiàn)任節(jié)度使李璠不和，私下串聯(lián)嘩變，節(jié)度使八百里加急上奏圣人，還想請你出面安撫。”
竇晏平抬眼，她長嘆一聲：“我已替你回絕了�！�
第
16
章
竇晏平自幼時起，便知道父親竇玄威名赫赫，當(dāng)世無二。
當(dāng)年鄭滑節(jié)度使入京朝覲，麾下牙軍因不滿接待官員輕慢，群起嘩變，攻入城中數(shù)座坊市，殺傷公卿百姓，當(dāng)時年僅十七歲的竇玄帥近百神策軍突入重圍，殺死賊首，擒獲從賊，得先帝親口嘉獎，天下聞名。竇玄駐守劍南后，文治則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武功則數(shù)次受命征討叛軍，東西兩川和山南、黔東因此得享多年太平。
那些牙軍追隨他東征西討，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驍將，竇晏平也曾見過不少，小時候父親回長安那些人時常跟隨，一些心腹親信還曾抱過他，教過他武藝。急急問道：“母親為何回絕？”
“軍中變亂非同兒戲，有多少次朝廷派人勸諭，反而在亂軍中丟了性命�！蹦洗ǹぶ骶o鎖雙眉，“你年紀(jì)輕威信不足，先前又一直在禁軍，禁軍多少守些規(guī)矩，不比地方上許多兵痞，不是你能應(yīng)付的�！�
竇晏平知道她說得有理，父親的威望都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那些牙軍敬父親如敬天神一般，他卻從不曾上過戰(zhàn)場，僅憑父親在世時的威望恩義，又怎么能夠收服那些人？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況且此番爭斗必定殃及百姓，父親愛民如子，他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劍南百姓遭受戰(zhàn)亂之苦？試探著說道：“要么我先去試試？有李節(jié)度在，當(dāng)不至于出大事�！�
“不行，”南川郡主搖頭，“這會兒軍報必定已上奏圣人，圣人自有裁奪，你不要管，快去睡吧。”
這一夜竇晏平翻來覆去始終不能合眼，兒時的記憶一樁樁一件件涌上心頭。
雖是父子，他見竇玄的次數(shù)其實十分有限，竇玄極少回京，父子倆很多年里都相當(dāng)生疏，直到父親去世前最后兩年。那兩年里父親回來的次數(shù)多了，停留的時間也長了，父親會跟他講兵法，講兵書上沒有、只能從實戰(zhàn)中得來的經(jīng)驗，講地方的財政、軍政、用人，他聽得如癡如醉，一扇從未看見的大門在眼前徐徐展開。從那以后，父親對于他再不是個模糊的符號，變成了真實的，他發(fā)自內(nèi)心敬仰崇拜的人。
竇晏平起身，望著漆黑窗外劍南的方向。那是父親多年經(jīng)營的心血，那里有父親的同袍，有父親守護的子民，就算他無用，但他絕不能坐視不管。
明天就跟母親說明，無論如何，他都要過去一趟。
翌日一早。
開門鼓敲響沒多久，郡主府迎來第一位訪客，太和帝的親信宦官劉讓。
“奴拜見郡主�！眲⒆屨Z氣謙和，“劍南的事陛下都已知悉，派監(jiān)察御史周穿入川勸諭，陛下說小郎君若是愿意去看看，那就跟著一道吧�！�
南川郡主正要回絕，窗外一聲響亮的回答：“好！”
竇晏平快步進門：“請內(nèi)侍上覆圣人，臣愿意去�！�
“小郎君忠義豪邁，真是將門虎子�。 眲⒆屝ζ饋�，“奴這就回去稟奏陛下。”
劉讓走后，南川郡主怒道：“你不要命了？”
“兒子想了一夜，決不能袖手旁觀，讓父親一生的心血付諸東流，況且兒子也不能一直在禁軍中消磨，終歸還要去軍中歷練才行。”禁軍中一半都是勛貴子弟尋個進身之階罷了，終其一生未必能踏出兩京范圍，他早就想效仿父親和裴羈，到地方上去做點實事。竇晏平語聲懇切，“母親，就讓我去吧�！�
“你不顧念我也就罷了，蘇櫻怎么辦？”南川郡主道，“奉旨辦事可不能帶女眷，她肯放你走？”
莫說不能帶女眷，便是能，他也絕不會帶。軍中變亂都是以性命相搏，怎么能讓她去冒險？竇晏平道：“我跟她解釋，她通情達(dá)理，不會阻攔。”
“但愿吧。”南川郡主搖頭，“這一去少說也要兩三個月，你們的事才剛說定，她怎么舍得放你走？說不定還要疑心是我故意支開你�！�
“不會的，她不是那種人�！币环捳f得竇晏平恨不得立刻替蘇櫻正名，“我這就去跟她說�！�
當(dāng)下飯也顧不得吃，牽馬便往裴家去了，身后，南川郡主長長舒一口氣。
無一不在裴羈預(yù)料，此人心機之深，其實可怖。但愿如他所言，此次只是有驚無險，但愿經(jīng)此一遭，便可徹底擺脫蘇櫻。
半個時辰后。
車子在裴府腰門前停住，蘇櫻踩著小凳下來，抬頭看見熟悉的朱紅門楣，一時間感慨萬千。
一年多來人事全非，這門楣，這粉墻，甚至那高出墻頭盛開的梨花，卻都和從前一模一樣。
緊閉的門扉突然拉開，露出竇晏平明朗的笑臉：“念念！”
他竟瘦了這么多。短暫的怔忡之后，蘇櫻飛跑著奔過去，裙擺翻飛掠過高高的門檻，撲向那日思夜想的人懷里：“平郎！”
余光瞥見遠(yuǎn)處的人影，是裴羈，獨立梨花之下，幽深鳳目無喜無怒地看著她。
將要觸到竇晏平又硬生生止住，蘇櫻強壓著洶涌而來的恐懼，福身行禮：“阿兄�！�
素衣一閃，裴羈走了，腰間一緊，竇晏平擁她入懷：“念念，我很想你。”
瑞腦香氣浸潤著，他暖熱的體溫溫暖著，蘇櫻忘了所有的一切，在他懷中喃喃訴說：“平郎，我也很想你�！�
梨花一片一片落在肩頭，春日的風(fēng)細(xì)細(xì)吹著t?，他擁著她坐在樹下，細(xì)細(xì)述說別后的情形。來時分明想了很多，要弄清南川郡主是否別有用心，要弄清那天傍晚書房里的人是不是裴羈，要商量以后該如何應(yīng)對，可此時都忘了，只是聽他說著，戀戀看他，直到竇晏平眼中突然流露出歉意：“念念，我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他柔軟的唇輕輕蹭著她的耳尖，蘇櫻在恍惚中，本能地生出警惕：“什么事？”
“劍南出事了，我父親先前的部下與節(jié)度使不和，恐怕會生兵變，”竇晏平側(cè)著身，借著身體的遮擋，飛快吻她，“節(jié)度使請我過去說和�！�
旖旎的情思都被打斷，蘇櫻一轉(zhuǎn)臉躲開這個吻：“你準(zhǔn)備怎么辦？”
“我想去�！备]晏平抱她回來，“劍南是我父親一生的心血，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毀于戰(zhàn)火。念念，我可以去嗎？”
蘇櫻知道自己沒有理由阻攔，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通情達(dá)理，又怎么可能阻攔？可事情怎么會這么巧？才剛有些進展，他就立刻要走了�！耙ザ嗑茫ｋU嗎？”
“難說要多久�！备]晏平避開了危不危險的問題，想起南川郡主的話，忙又解釋道，“我母親并不同意，是我再三堅持，又有圣人的口諭才行的。”
蘇櫻怔了下：“圣人的口諭？”
“圣人說，若是我想去的話，就隨監(jiān)察御史一道過去�！备]晏平歉疚著，“一個時辰后出發(fā)。”
一個時辰后就要走。蘇櫻沉默著，心頭的疑慮越來越強烈。說是同意，其實與先前同樣渺茫的婚事，竇晏平立刻要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怎么看，怎么像是圈套�？蓜δ媳�，圣人口諭，這些，是南川郡主憑一己之力能夠左右的嗎？
身后有腳步聲，裴羈不知什么回來了。
蘇櫻下意識地掙脫竇晏平的懷抱，遙遙聽見裴羈的語聲：“周御史已辭別圣人，率眾出發(fā)�！�
“念念，”竇晏平戀戀不舍站起身來，“我得走了�！�
眼淚猝不及防滑落，蘇櫻哽咽著說不出話，感覺到眼梢一熱，不知是他的手還是他的唇，他在她耳邊低聲呢喃：“不哭，念念�！�
裴羈慢慢走來。隔著愈來愈近的距離，看見蘇櫻顫抖的，薄薄的肩，發(fā)絲掩著嬌紅的耳珠，臉看不見，竇晏平給擋住了，但他知道，竇晏平在吻她。
曾經(jīng)他就曾隔著山洞前疏疏落落的細(xì)竹，看他們這般接吻。
意想不到的怒，還有其他陌生的情緒，因為從不曾體驗過，也說不清是什么，只是讓他驀地抬高了聲音：“快些！”
蘇櫻驚得一抖，看見竇晏平突然慌張的神色，帶著羞赧，像被師長抓到劣行的學(xué)生：“裴兄。”
“時辰不早了，”怒惱只是一瞬，裴羈很快控制住了情緒，“走吧�！�
梨花落了一地，踩上去是些微的，讓人莫名酸澀的軟，蘇櫻默默跟在后面，聽見裴羈向竇晏平說道：“有三點，你須牢記�！�
“此次嘩變究其根本，乃是李璠想用自己的心腹，牙軍不肯放棄已得的地位，若不找到平衡之道，再多努力都是無用�！�
“恩義有限，利益才是根本，士兵性命搏殺，為的是全家衣食，對他們來說，錢更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