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可能是他。絕不能是他。蘇櫻聽見自己干澀的語聲,像失了水的魚,掙扎著不肯認命:“竇郎君說他今天有事,可能來不了。”
裴羈垂目:“昨日南川郡主從遂王府帶走了晏平�!�
隨即閉門謝客,郡主府內外嚴加戒備,音信隔絕。但他早早安排了人手,因此知道竇晏平絕食了,自昨日午間至今粒米未進,以此要挾南川郡主答應他與蘇櫻的婚事。
蘇櫻余光里瞥見盧元禮側耳聽著,身后不遠處崔思謙按轡上前,分明也是在聽�?伤荒茏屌崃b再說下去,崔家肯收留她全是指望她能嫁給竇晏平,若是知道南川郡主如此反對,又怎么肯在她身上下注?極力掙扎著,一點點找回神智:“遂王殿下極是疼愛竇郎君,不會有事。”
“那就好�!迸崃b頷首。
撥馬向后,崔思謙察覺到異樣,連忙上前詢問:“裴郎君不到寒舍坐坐嗎?”
“有些公務,”話已點明,崔家和盧元禮必定會追查竇晏平的情形,這崔家,她待不住,“先走一步�!�
照夜白撒開四蹄載著他遠去,盧元禮笑起來:“竇晏平來不了,裴羈也走了,好妹妹,到最后還是我陪著你�!�
裴羈走了,可他今天過來,又是為了什么。蘇櫻沉默地坐著,他從不做無用的事,那么今天,為什么突然來送她又突然離開,為什么要當著盧元禮和崔思謙的面,提起竇晏平?
門內,崔琚帶著失望,快步走回廳中坐下。裴羈走了,原以為他親自送蘇櫻返家必是對她還有兄妹之情,這樣看的話卻又不像。
“崔伯父好呀,”盧元禮大搖大擺走近,“我來送送櫻妹妹�!�
崔琚頓了頓,不冷不熱道:“辛苦�!�
他并不想跟盧家人打交道。當初崔家與崔瑾斷絕關系固然是因為崔瑾行為放縱,另一方面,卻是因為盧家。崔家數(shù)百年士族,非名門望族絕不通婚,盧家卻是胡人,崔瑾下嫁盧淮,根本就是辱沒家聲。
“舅父,”蘇櫻跟著進門,福身一禮,“兒回來了。”
崔琚看見她身后還跟著個清瘦少年,是盧家那個沉默寡言的婢生子盧崇信,末后一個是崔思謙,竇晏平并不在,若是他當真看重蘇櫻,今日難道不該親自送她過來嗎?失望越來越濃,崔瑾頷首:“回來就好,屋子都收拾好了,你去后面歇著吧�!�
蘇櫻答應著正要走,盧元禮伸手攔�。骸奥 �
他擋在身前,一雙眼乜斜著,看向崔琚:“我立刻就要啟程返鄉(xiāng),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著櫻妹妹,所以想向伯父討個情面,讓櫻妹妹留下,我們兄妹敘敘舊情,如何?”
崔琚猶豫了一下。他不想跟他打交道,卻也不想惹他,他雖無官無職丁憂在家,但誰都知道他是王欽的黨羽,況且胡人哪有什么規(guī)矩?一言不合就敢動手,也無謂在這種小事上跟他較真。道:“也好,櫻娘再留一會兒,與你兄長說說話�!�
蘇櫻也只得留下,見崔思謙在末座相陪,便挨著他坐下,盧元禮便又挨著她坐下,似笑非笑一雙眼:“妹妹要么跟我說說,竇晏平在忙些什么,怎么又見不著人影?”
蘇櫻猜得到竇晏平的情形,卻不愿意深想。
他正直良善,絕不會用卑劣的手段達到目的;他生性純孝,因為她的緣故不得不與南川郡主對抗,心里必定愧疚萬分,所以也決不會鬧得激烈,讓南川郡主顏面盡失。蘇櫻猜他大約會絕食,以自身的苦楚,換得南川郡主心軟憐憫,盡快、盡可能不張揚地解決這件事。
南川郡主只有他一個孩子,愛逾珍寶,見他受苦,必然會妥協(xié)。當初她就是這么籌劃的,即便竇晏平?jīng)]想到這點,她也會想法子誘導,讓他這么辦。
這樣卑劣的,連愛人都要算計的自己。蘇櫻端然坐著:“我們自有安排,大兄不消掛念。”
“我們?”盧元禮笑容一滯,如今都敢當著他的面,公然自稱我們了,“妹妹如今,膽子越來越大了�!�
“大母一再催促,族老們也都翹首盼望,大兄還是早些返鄉(xiāng),盡快安葬父親吧�!碧K櫻淡淡說道。
盧元禮輕哼一聲。如今她離了盧家攀上崔家,以為他拿她沒了辦法,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慢慢起身:“成,妹妹讓我走,那我就走�!�
看向崔琚,半真半假:“我櫻妹妹就拜托伯父了,我很快就會返來,要是她跑了或者有別的事,我可是不依的�!�
崔琚一陣慍怒,自持身份不肯搭理他,盧元禮提了馬鞭,忽地兜頭向著盧崇信就是一鞭:“還不走?!”
啪!鞭子連耳帶腮重重抽下,蒼白的皮膚上立時就是一道血痕,盧崇信看著蘇櫻。她依舊保持著先前端坐的姿勢,連眼皮都不曾抬過,她現(xiàn)在,是全然不管他了�!敖憬悖北R崇信啞著嗓子,“我才打聽到一件事,伯母過世前一天,訂了一批上好的畫筆�!�
蘇櫻猛地抬頭,盧崇信慢慢站起身:“我走了,等我查到消息,立刻來告訴姐姐�!�
他一步一回頭,只等她來追問,蘇櫻沉默著,在他走出廳堂時淡淡開口:“不必,我自己會查�!�
門外一陣大笑,盧元禮推了把盧崇信:“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踉蹌的腳步聲走得遠了,蘇櫻定定神,起身告退:“舅父,若沒有別的事,兒先告退。”
崔琚猶豫著:“竇晏平那邊,沒事吧?”
“遂王殿下疼愛竇郎君,郡主膝下只有竇郎君,”蘇櫻笑了下,“舅父放心�!�
他們已經(jīng)起了疑心,因為裴羈的提醒。他是有t?心,還是無意?
崔琚掩飾著尷尬,輕咳一聲:“我隨便問問,你去吧。”
蘇櫻快步走回房間,砰一聲關上門。
強撐多時的神經(jīng)突然繃斷,扶著書案大口喘著氣,眼前發(fā)著花,腦子里嗡嗡直響。
是不是裴羈?她吻的人。為什么這么多年他從不曾有過任何異樣?為什么今天突然來又突然走,突然提起竇晏平?為什么他的臉那么像那晚的人,甚至,有點像竇晏平。
“娘子怎么了?”葉兒緊趕慢趕才追上她,慌張著扶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事�!碧K櫻長長吐一口氣。不能再糾纏這件事,于事無補,只徒增煩惱,她還有許多正事要做,“得查查母親在哪里訂的畫筆。”
極力將思緒轉回盧崇信的話。母親去世前一天訂了畫筆,有心思安排這種事,就是說那時候母親根本沒想去死,那又是為什么,一夜之間改了主意?“她常去的是東市的汲古閣和平康坊的博文齋,你去那邊問問。”
葉兒去后,蘇櫻歸置了行李,又將各處細細收拾一遍,忙忙碌碌直到黃昏,再找不出一丁點兒事可以分心,檐前的白梅隨風落著花雨,昨夜幾乎是片刻也不曾睡著,此時獨坐窗下,疲憊恍惚,半夢半醒。
她又看見了裴羈的書房,隔著緊閉的院門,隱在院外的烏桕樹下。
那是她在裴家的最后一天,那時崔瑾已然與裴道純反目,只等簽好和離書便要離開,裴羈總不在家,她很少能見到他,但她不想與裴羈結仇,想在離開之前見一面說說話彌補一番,給自己留個退路。
她趁著夜色悄悄來到書房,院門從外面鎖著,但她總覺得裴羈就在里面,于是扒著門縫向里一望。
滿院的尸體,未曾干涸的血跡,裴羈提劍站在階前,素衣潔凈,纖塵不染,如遺世的佛陀。
階下是張用,押著一個黑衣人:“郎君,是否再審問一番?”
“不必�!彼犚娕崃b淡淡的語聲,看見他揮出手中劍。
尸體翻滾著落下臺階,落入庭中的血泊,她想吐,想叫,死死捂著嘴,隔著門扉的縫隙,看見裴羈抬眼,望向她。
“娘子�!庇腥嗽趩�。
蘇櫻猛地驚醒,葉兒回來了,拿著一匣畫筆:“找到了�!�
第
13
章
崔思謙踩著最后一絲暮色回到家中,崔琚等在書房,急急問道:“怎么樣?”
“打聽不出來,郡主府閉門謝客,說是南川郡主病了�!贝匏贾t吹亮火絨點著了燈,“遂王府沒有門路,探聽不出來�!�
光線驟然一亮,照出崔琚憂心忡忡的臉:“裴羈臨走時怎么說的?”
“他說,昨日南川郡主從遂王府帶走了晏平�!贝匏贾t猜得出他的打算,他嘴上說念著骨肉之情幫蘇櫻一把,其實無非覺得這門親事有利可圖,但崔家這些年深受崔瑾所累,怎能還想著與虎謀皮?“其實何必再打聽?猜也猜得到郡主不會同意這樁事,不然竇晏平為什么今天不露面?”
“門第懸殊,一開始必然不會順當,”崔琚沉吟著,“昨日竇晏平過來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只要竇晏平不松口,南川郡主遲早得認了這樁婚事。”
是的,昨天他們在花園的情形他全都看見了,蘇櫻緊緊跟著竇晏平,腰是細的唇是紅的,好幾次幾乎要貼在竇晏平身上。崔思謙一陣厭惡:“崔家門第清貴,不輸宗室,父親又何必如此巴結這門親事?兒子雖然不才,將來未必不能出頭,何必指望蘇櫻?”
“放肆!”崔琚被他說中心事,又羞又惱,“她是你妹妹,至親骨肉,幫她一把,說什么巴結不巴結的?”
“我沒有這種妹妹�!贝匏贾t不覺又想起蘇櫻緊緊挨著竇晏平的細腰,連定親都不曾便如此親密,著實輕浮,“蘇櫻輕浮無行,留著必然辱及門第,父親若真是想幫,不如送她回錦城投奔蘇家�!�
“行了,”崔琚打斷他,“我心里有數(shù),退下吧�!�
崔思謙退出門外,心中郁結未解,踩著暮色漫無目的走著,等反應過來已經(jīng)到了蘇櫻門前,燈亮著,人影投在窗紙上,不盈一握的腰肢。
這等輕薄女子,若不送走,必生禍患。崔思謙擰著眉,拂袖而去。
門內,蘇櫻細細檢查著匣中的畫筆,狼毫、羊毫、兼毫,斗筆、提筆、大小紅毛、鼠須、葉筋樣樣俱全,白玉筆桿,斑竹筆簾,母親有心情定制這么精致的畫筆,又怎會突然赴死?“在哪里找到的,店里怎么說?”
“在汲古閣,那里新來了一個有名的制筆師,夫人聽說后特意上門定制的,交了定金,約好取筆時結尾款,奴沒有定金的憑據(jù),店主一開始并不肯給奴,”葉兒頓了頓,“是裴家阿郎幫著說話,店主才肯讓奴帶走的�!�
裴道純?蘇櫻心中一動:“他也是為了夫人的事去的?”
“看著像是,奴進門的時候他正在打聽夫人的事�!比~兒道。
也就是說她先前的猜測沒有錯,裴道純對母親還有舊情,也在追查母親的死因。萬一將來走投無路,也許可以找他。一念至此,眼前突然閃過裴羈隱在昏暗中的臉,蘇櫻呼吸一滯。
不,只要還有一絲出路,她就再不要跟裴羈扯上任何關系了。
起初她雖然怕他,總還存著妄念,想做他妹妹。從那次隔著門縫窺見他殺人,那種模糊的怕突然便有了實質,原來她從不曾有一丁點兒看懂過裴羈,君子與殺戮,坦蕩與莫測,她從不曾見過任何一個人能夠同時兼具這些特質,她在他眼前耍的那些把戲,他早就看穿了吧,他一言不發(fā)任由她像跳梁小丑一般表演了那么久,或者在他眼中,看她跟看那些他劍下的亡魂沒什么區(qū)別吧。
而此時。蘇櫻閉了閉眼睛。對他的畏懼幾乎是深入骨髓。假如真的是他。
他不會無緣無故隱瞞至今,她得做最壞的打算。
裴府。
“竇郎君還不曾進食?”裴羈問道。
“是,”張用已從盧家撤回,如今盯著郡主府,“郡主極是惱怒,勒令任何人不得相見,今日竇老夫人想去探望也被勸回去了�!�
南川郡主性子剛強,此時怒大于憂,必是不肯妥協(xié)的,等再過幾天竇晏平餓倒了之后,南川郡主必定沉不住氣,到那時候,便是他出手之時�!皣烂鼙O(jiān)視,一旦有變,即刻報于我�!�
張用領命而去,侍從吳藏上前,低聲道:“阿郎白日里去了幾處書畫坊,在汲古閣找到了崔夫人去世前一天訂的畫筆,還碰到了葉兒,她是奉蘇娘子之命,過去取畫筆的。”
所以她也開始追查崔瑾的死因了么。到底年輕,雖然看起來不在乎,終是不能無動于衷。裴羈想起今日相見時的情形,她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白絹衫子,領口大了些,依稀可見纖細的鎖骨。她比從前清瘦了許多,衣服都不合身了�!叭ゲ椴榇掼ナ狼暗男雄��!�
“三郎。”門外傳來裴道純的聲音。
裴羈起身開門,裴道純站在檻外,并沒有立時進來:“你母親跟你說過了吧?王家的事�!�
他雖是做父親的,但兒子太出色太有主見,又兼崔瑾的事他理虧在前,所以在裴羈面前并不能揚眉吐氣,此時見他沒有拒絕,這才邁進門來:“你母親傳話過來,讓你三天后去王家赴詩會,到時候兩個人見見面�!�
“好�!迸崃b頷首。
“若是沒有什么不妥,那就趁你在家的時候把婚事定下來吧。”裴道純道,“你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了�!�
“好�!迸崃b又道。見不見都沒什么要緊,他查過王六娘,知書達理,秀外慧中,這種世家大族精心培養(yǎng)的女兒,做裴家的主婦不會差�;橐瞿私Y兩姓之好,如今政局動蕩,多事之秋,以一樁婚事串聯(lián)裴、王、韋、杜數(shù)家,顯然利大于弊,至于他個人的意愿么——只要堪為裴家的冢婦,他娶誰都沒有差別。
“那就好。”裴道純看得出他的冷淡,不過從崔瑾之事后,父子倆能像今日這般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已是罕見,讓他心里生出希望,試探著又道,“我今天在東市汲古閣查到一些事。”
裴羈漆黑的眸子淡淡一掃,裴道純心中一凜。原是覺得他心思敏銳人脈又廣,也許能幫忙查查崔瑾的死因,此時也不敢再說,硬生生改了口:“聽說蘇櫻從盧家搬出來,回崔家去了,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若是有什么難處,你能幫的就幫一把吧�!�
裴羈看著他,他因為崔瑾淪為笑柄,卻到此時還念念不忘,連崔瑾那個跟他毫無關系的女兒都要操心,沉溺于男女之情無法自拔,實在可恥可笑�!昂��!�
他自然會幫蘇櫻。他會把她的所有的退路一條條斬斷,讓她走投無路,只能來求他。
三天后,南川郡主t?府。
竇晏平將近五天不曾進食,此時閉目躺在床上,聽見臥房簾子一動,南川郡主進來了。
竇晏平撐著床沿坐起來,該當下床拜見的,此時沒有一絲氣力,只得靠著床頭喚了聲:“母、親�!�
短短兩個字就似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累得額上出了虛汗,心跳快得幾乎無法呼吸,竇晏平不得不重又閉上眼睛,聽見南川郡主哽著嗓子道:“你還是不肯吃?你想逼死你母親嗎?”
“兒子,不敢。”竇晏平努力睜開眼,“櫻娘她,很好,求母親,成全�!�
斷斷續(xù)續(xù)幾不成聲,南川郡主看著他明顯凹下去的兩腮,無力垂在身側的胳膊,氣惱夾雜著心疼,忍淚道:“你先吃飯,吃了飯再說�!�
“母親答應了,我就吃。”竇晏平笑了下,他了解南川郡主,她若是答應了就會直接說出來,眼下這么含糊著,明顯是想哄他先吃了飯。
“你!”南川郡主氣結,“都過來,服侍小郎君吃飯!”
侍從連忙上前架住,乳母端著參湯上前來喂,竇晏平?jīng)]有力氣掙扎,便只死死咬著牙關,參湯灌不進去,順著嘴角流下來,染得前襟一片濕,南川郡主一下子落了淚:“你是真想逼我去死?”
“兒子,不敢,”竇晏平喘著氣,“只求母親,成全。”
“你簡直瘋了,你知不知道她是……”南川郡主突然頓住。
頭腦中昏沉沉的,竇晏平本能地追問:“什么?”
“沒什么�!蹦洗ǹぶ鞫ǘㄉ�,吩咐乳母,“服侍好小郎君,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參湯給我喂下去�!�
抬步出門:“備車�!�
她要親自會會蘇櫻,當年她不曾輸,這次她也不會輸。
崔府。
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侍婢氣喘吁吁的通報:“娘子,娘子,郡主駕臨!”
蘇櫻抬頭,隔著半開的紗窗,看見南川郡主挽得一絲不亂的發(fā)髻上兩兩對插的赤金花葉飛鳳簪②。
第
14
章
崔琚聞訊趕過來時,隔著簾子看見蘇櫻跪坐在下首扇著風爐烹茶,主位上南川郡主端然而坐,神色肅然。并沒有預想中的雷霆之怒,難道那事已經(jīng)成了,南川郡主是來相看的?崔琚一陣歡喜,想要進門又被侍從攔住,只得在簾外躬身行禮:“崔琚拜見郡主�!�
“崔員外回去歇著吧,”聽見南川郡主冷淡的語聲,“我有話要問蘇櫻,休讓人來擾�!�
這話聽著,又不像是好聲氣。崔琚心里咯噔一下,想問又不敢問,只得再行一禮道:“崔琚告退�!�
走出幾步,夫人劉氏和崔思謙急急忙忙也趕來了,崔琚打著手勢讓人回去,低聲道:“郡主在說話,莫去打擾。”
方才南川郡主輕車簡從來到門前,沒等通傳便直接進了內宅,劉夫人滿心忐忑:“是不是好消息?”
“不像�!贝匏贾t眉頭緊鎖,若非因為蘇櫻不自重,崔家怎么會被南川郡主如此看低,受這等屈辱?“若是好事,必然投刺之后約期登門,豈會如此無禮?”
崔琚臉一沉:“多嘴!”
崔思謙沒再說,回頭一望,隔著簾子影影綽綽看見蘇櫻纖手握著水勺正往茶釜中加水,舉手投足之間風姿楚楚,端莊嫻雅。她倒是會裝。
屋里,蘇櫻放下水勺,待茶湯再沸,茶色氤氳如水墨山水一般,便用銀勺盛出在越窯白瓷杯中,雙手奉與南川郡主座下女官:“請郡主用茶�!�
南川郡主居高臨下看著她。像,很像,但崔瑾是疏淡高遠的林下風氣,眼前的少女則是幽咽細流,于無聲處,動人心魄。行事也全然不同,崔瑾驕傲固執(zhí),從不曾向任何人低過頭,可她方才氣勢洶洶而來,蘇櫻卻能夠不卑不亢地迎她上座,親手烹茶相待,言談舉止挑不出一絲兒錯處。便是方才烹茶時展露的手法和風姿,遍長安的世家女也沒幾個及得上。
她比崔瑾,難對付得多�!岸纪讼��!�
侍從們悄無聲息地掩門退出,守在廊外,南川郡主端然危坐:“予你千金,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錦城,以后不得再回長安,不得再見晏平�!�
蘇櫻抬頭:“請恕蘇櫻不能從命�!�
她要的,從來不是錢財,更何況即便回去錦城,依舊是盧元禮的俎上之肉。
南川郡主知道不會那么容易,但她也做好了萬全準備:“盧元禮我替你了結�!�
蘇櫻抬眼,對上她洞悉中透著輕視的目光。并不是不動心,她苦苦掙扎,所求無非是安穩(wěn)度日,不淪為玩物,可竇晏平。
她派竇約探聽過,因此知道竇晏平這些天里粒米未進,只靠喝水支持。他在錦繡叢中長大,從小到大不曾吃過丁點苦頭,肯為她做到這般地步,她又怎么能中途變卦,撇下他一個?“郡主的好意兒不勝感激,然郡主之命,兒不能從。”
她盯上的是郡主府,是竇家,自然不會輕易罷手。南川郡主冷冷道:“我能了結盧元禮,其他人,也不在話下。”
蘇櫻心中一凜。天家貴胄想要除掉一個孤女,易如反掌�!皟核啦蛔阆�,只怕傷了郡主與竇郎君的母子情分。”
南川郡主傲然道:“他不會知道�!�
“他必會知道,”蘇櫻抬眼,“郡主敢不敢賭?”
南川郡主不敢。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竇晏平至情至性,若是知道心愛的女子死于母親之手,母子之間的裂痕必然一生都無法彌補。好個陰險女子!“好個陰險狡詐的女子!晏平知道你這副嘴臉嗎?”
“兒的身世郡主俱都知悉,便是想得深些,也無非是為了自保�!碧K櫻低頭,“時局叵測,得一個有頭腦的妻子,好過不知人間險惡的閨閣弱質。竇郎君對兒情深義重,兒對竇郎君敬重感激,郡主若肯成全,兒定然竭盡全力孝敬郡主,服侍竇郎君,哪怕粉身碎骨,也絕無二話�!�
“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過我這一關�!蹦洗ǹぶ骼湫�,“晏平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陰溝里的泥,也敢妄想摘得明月?”
蘇櫻仰頭看她,她高高在上,美麗冷酷。輕視,作踐,種種待遇她都有所預料,可事到臨頭才知竟會如此傷人�?伤共坏脛e人,帶給她那么多無法抹去的污點的,是她的生身母親。
深吸一口氣將涌動的自憐全都壓下去:“蘇家之女,崔家之孫,出身不為卑微。竇郎君是天潢貴胄,兒亦是名門之后。兒常聽竇郎君提起郡主與竇節(jié)度伉儷情深,神仙眷侶一般,郡主仁慈,難道忍心棒打鴛鴦,讓竇郎君遺憾痛苦?”
伉儷情深,神仙眷侶,從她口中說出來,真是可笑。她死死拿捏著竇晏平,逼得她束手束腳,她比崔瑾狡詐太多。南川郡主站起身,冷冷道:“你確定要執(zhí)迷不悟?”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②蘇櫻垂頭,“不為執(zhí)迷�!�
“好,”聽見南川郡主冷冷說道,“但愿你不會后悔�!�
衣衫帶起一陣冷風,南川郡主邁步向門外走去,蘇櫻快步上前替她開了門,南川郡主回頭,她看著她,語聲輕柔堅定:“兒不會后悔�!�
一兩絲光亮從飛檐的陰影里漏進來,照著她柔婉眉眼,眸子是不很深的黑色,黑眼珠大而圓,眼型長而彎,于是她的容顏便呈現(xiàn)出一種介乎天真與狡黠之間的,怪異的熟悉感。前塵往事一霎時洶涌而來,南川郡主猛地轉過頭:“回府!”
侍從簇擁著向外走,蘇櫻默默跟在身后相送,崔琚匆匆趕來:“怎么樣?”
“無妨,”蘇櫻望著遠去的車駕,“舅父放心�!�
南川郡主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再等兩天,必有結果,可是竇晏平,他還支持得住嗎?
車馬如風,快快向郡主府行去,南川郡主打起簾子:“去王府�!�
蘇櫻這條路走不通,還得從竇晏平下手。他一向敬愛遂王,請遂王出面勸解,或者有用。
車駕改道往遂王府行去,南川郡主看著車檐下晃動不停的垂珠,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昨天她已請了竇老夫人來勸,竇晏平絲毫不為所動,就算請父親出面,真的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