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崔老夫人過世后,他徹底與崔瑾斷絕了來往,前些天聽說崔瑾自盡,拋下蘇櫻孤苦伶仃,但蘇櫻姓蘇,便是投靠也該去找蘇家,他并不想接手這個(gè)包袱,沒想到蘇櫻竟然主動上門,身邊還有竇晏平陪著,讓他不得不琢磨起今日會面的用意。
“舅父容稟,”蘇櫻放下茶盞,起身再拜,“母親已然過世,兒再留在盧家太不合適,想請舅父接兒回家�!�
崔琚皺眉,下意識地看了眼竇晏平:“這個(gè)么……”
“兒不會留得太久,”蘇櫻輕聲道,“等出了孝,還請舅父為兒主持婚事�!�
“婚事?”崔琚立刻又去看竇晏平,“你母親給你定了親?”
“如今還在孝期,自然是不行的,”蘇櫻含糊著說辭,兩靨適時(shí)泛起紅暈,“總要等出了孝以后吧�!�
心里七上八下。這些話她事先并不曾跟竇晏平商量過,怕他不愿意公開他們的事,也怕他怪她利用他來說服崔家。此時(shí)忐忑著去看竇晏平,他也正看著她,明亮的眸中似有些驚訝,但只是一瞬,很快便向她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是同意的,哪怕她存心利用,先斬后奏。蘇櫻鼻尖一酸,轉(zhuǎn)過了臉。今日不得不讓他看見自己卑劣的一面,但愿以后,再不會有這種時(shí)候。
崔琚聽懂了她含而不露的意思。她定了親,未婚夫婿便是竇晏平,等出了孝就會成親。她竟有這個(gè)本事?以她的出身和崔瑾的名聲,竇家和南川郡主竟會同意?崔琚有些狐疑,再看蘇櫻時(shí),她端坐榻上眉目低垂,不言不語便自有一種風(fēng)露清愁的柔媚之態(tài),崔琚突然有些恍惚,眼前人與崔瑾的模樣漸漸在腦中重合。
崔瑾以再嫁之身還能讓裴道純、盧淮這樣的人物為她爭搶不休,她的女兒,又怎么不能使竇晏平為之折腰?崔琚點(diǎn)頭:“好,我知道了,外甥女想什么時(shí)候去接你?”
崔家日漸式微,若能攀上竇家和南川郡主這么強(qiáng)有力的姻親,對他的仕途,對崔家因?yàn)榇掼柺茉嵅〉穆曌u(yù)來說,都是難得的好事。
蘇櫻松一口氣:“若是明天能接,兒不勝感激。”
越快越好,今天一早竇約來報(bào)說昨夜有人在院外窺探,多半是盧元禮。她一天也不想再留在盧家了。
“好,”崔琚起身離開,“我去跟你舅母商量一下,外甥女陪著竇小郎君坐坐吧�!�
廳中安靜下來,蘇櫻咬著唇,看向竇晏平:“對不起,我方才,方才……”
又一次利用了你。
“跟我有什么抱歉的?”竇晏平笑著擦去她眼角的淚痕,“我也正想這么說,況且我們本來就是這么約定的。”
蘇櫻在袖子底下緊緊握住他的手,這是最后一次了,等她安全了,等她嫁給他,她會成為他心中的蘇櫻,她再不會騙他了。
“帶我去外面走走吧,”竇晏平低聲道,“我看看這邊怎么樣�!�
也許她得在這邊住上很久,他得知道崔家是什么情形。
“好�!碧K櫻起身,帶著他向外走,“你放心,我在家里住過一年多,各處很熟悉的。”
那是她跟著母親剛回長安的時(shí)候,外祖母還在,母親還不曾再嫁,僅次于錦城的一段好時(shí)光。
竇晏平與她并肩走著,前庭,中庭,書房,夾道長長,盡頭處一扇小門,隔住偌大一個(gè)花園。
蘇櫻推開門,順著木香花籬笆往里走:“這道花籬是我外祖母年輕時(shí)親手種的,從前她常帶我到這邊玩�!�
春日未深,此時(shí)木香都還未開,當(dāng)年盛放之時(shí)滿園都是香氣,她拉著外祖母的手,在香氣和花雨里走啊,走啊。
“你喜歡的話,將來我們也種一道�!备]晏平輕聲說著,目光瞥見不遠(yuǎn)處一抹山色,眼睛一亮,“你看�!�
蘇櫻抬眼,看見花籬外假山玲瓏,臉上驀地一紅。
她知道竇晏平也想起了裴家的假山。大抵長安各府中假山的模樣都差不太多,譬如眼前這座,跟裴家一樣是太湖石堆疊,山前清池,細(xì)竹掩映著洞口,曲曲折折,通向另一面。
“念念�!备]晏平的語聲低下去,他靠得很近,灼熱的呼吸拂著她的鬢發(fā),“我昨天去裴家的時(shí)候就在想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就在山洞里�!�
流螢明滅,水聲幽細(xì),她踮起腳尖湊近了,蜻蜓點(diǎn)水的吻。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瘋狂跳動,幾乎要蹦出來,他慌張著,沖動著,又拼命克制著,捧她的臉,笨拙地回吻。他至今還記得她的肌膚握在掌心中那輕軟到讓人暈眩的感覺。
蘇櫻漲紅著臉,聲如蚊蚋:“記得……”
心里驀地一跳,第一次?可她第一次吻他,分明是在裴羈的書房。
崔府門外。
照夜白從街角走過,裴羈回頭,看向半開的側(cè)門。
她在里面吧,跟竇晏平一道。
心魔難破,可若不曾親身嘗過滋味,又如何能破。
第
10
章
“你舅父明天就來接你?”耳邊聽見盧老夫人的問話,蘇櫻恍惚著答道:“是。”
“這樣最好,”盧老夫人點(diǎn)頭道,“你有了去處,我也能放心了�!�
半晌不見蘇櫻回應(yīng),盧老夫人抬眼:“櫻娘?”
“是,”蘇櫻回過神來,“大母的庇護(hù),兒沒齒難忘�!�
腦中反反復(fù)復(fù),始終不能放下竇晏平那句話: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就在山洞里。
不,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書房,昏暗的傍晚,他垂首坐在書案前,她輕手輕腳走近,喚了聲哥哥。她嘗到了他微涼唇上淡淡的酒香。
“都是自家人,不用這么見外。”盧老夫人笑著,因?yàn)槿锹闊┑娜私K于要脫手,心里輕松了一大截,“竇家小郎君明天也一起過來接你嗎?”
“是�!碧K櫻點(diǎn)頭。方才竇晏平送她回來后便趕著去了外祖遂王的宅邸,臨走時(shí)說好明天過來送她去崔家,但竇晏平也說了,若是事情不順利,那么接下來可能要很多天他們都不能相見。她不很確定他籌劃了什么對策,但她知道,他對她忠貞不渝,一定會想盡辦法使家中同意他們的婚事。
他是那么好。蘇櫻望著窗外,又是憂傷,又是疑慮,他為什么說山洞那次,是第一次?是他記錯(cuò)了,還是她記錯(cuò)了?
遂王府。
竇晏平下了馬,快步向內(nèi)走去。
遂王應(yīng)璘,太和帝的嫡親叔父,現(xiàn)任宗正卿,在朝野中頗有威望。外人提起這位皇叔很是敬畏,但對于竇晏平來說,因著父親常年不在長安的緣故,他有一大半時(shí)間都在遂王府度過,應(yīng)璘通情達(dá)理,和藹可親,與尋常人家的長輩并沒有什么不同。
進(jìn)門看見應(yīng)璘穿著家常衣服坐在榻上吃茶,竇晏平快步上前,親親熱熱叫了聲:“外祖,我回來了。”
“來了,”應(yīng)璘抬眼,臉上并沒有往日慈愛的笑容,“我正要找你。”
屏風(fēng)后衣衫一動,南川郡主走了出來:“早知道你會來這兒。來人!”
侍衛(wèi)魚貫而入,將竇晏平團(tuán)團(tuán)圍住,南川郡主沉聲道:“送小郎君回郡主府�!�
竇晏平不動聲色:“母親�!�
他也猜測南川郡主可能會在這里堵他,但不來不行,他還得賭一賭外祖會不會幫他�,F(xiàn)在看來都t?是徒勞,只能用最后一招了�!拔視赣H回家,不過從今天起直到母親同意,兒子不會再吃飯。”
若是激烈對抗,傳揚(yáng)出去難免會引起物議,無論對南川郡主還是對蘇櫻都不好。絕食較為溫和,也能把影響控制到最低,母親一向疼愛他,咬牙堅(jiān)持幾天,母親一定會松口。
“你敢!”南川郡主怒道。
竇晏平?jīng)]說話,邁步向外走去,南川郡主躊躇著,看向應(yīng)璘:“父親,你說晏平他會不會真的……”
“少年人性子執(zhí)著,不撞南墻不回頭,當(dāng)年你不也是這樣嗎?”應(yīng)璘看她一眼,“如今這因果,落到你自己頭上了�!�
南川郡主抿著唇,半晌:“不會的,晏平不會這么對我。”
她十多年含辛茹苦,獨(dú)自一個(gè)把竇晏平拉扯大,他怎么可能因?yàn)橐粋(gè)輕浮女子,讓自己的母親傷心?
“晏平正直真淳,你把他教養(yǎng)得很好�!睉�(yīng)璘看著水面上漂浮不定的茶色,“但越是這樣的孩子越容易執(zhí)著,這件事不會容易辦到,你還是有個(gè)準(zhǔn)備吧,一味強(qiáng)硬肯定不行,再想想別的法子�!�
南川郡主沉默著,許久:“再看看吧,若是不行,我親自去見見蘇櫻�!�
無依無靠的孤女,美貌聰慧,野心勃勃,她很清楚這樣的女人想要的是什么。
***
為著竇晏平那句話,蘇櫻一整天里心神不寧,夜里果然失眠了。
月色極好,透過小窗照得床前一片空明的水色,蘇櫻默默躺在枕上,一遍又一遍,反復(fù)回想當(dāng)時(shí)的情形。
六月炎夏,流螢如火,白晝與黑夜交錯(cuò)之際,竇晏平飲了酒,在裴家小憩。
那時(shí)她已經(jīng)處心積慮,花了幾個(gè)月的功夫接近他。她很清楚竇晏平對她有意,一天幾趟往裴家跑,她愛作畫,竇晏平便時(shí)常送來名貴的畫筆顏料,通過裴羈轉(zhuǎn)贈。她愛去花園閑步,竇晏平每次都會同時(shí)出現(xiàn),與她說說活,陪她走一段。他會為她做所有的事,除了向她表明心跡。
她知道竇晏平是不敢褻瀆她。他太正直,便是婚姻也只會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路子,他必是在籌劃如何說服家里上門提親,可她心如明鏡,他家里絕不會同意這樁婚事。
她不敢再等,她決定由自己打破僵局。這第一步,要大膽深刻,要讓他一輩子都忘不掉,要讓他從今往后,都死心塌地愛她。
遠(yuǎn)處隱約有人聲響動,蘇櫻抬眼望一,窗紙上清透的月色已轉(zhuǎn)為灰蒙蒙的白,天快亮了,她竟這么翻來覆去,一整夜未曾合眼。
這樣不行,今天還得回崔家,必須打疊起精神,好好應(yīng)對。
強(qiáng)迫自己合上眼,將千頭萬緒全都拋下,一點(diǎn)點(diǎn)陷進(jìn)空白恍惚的境地。夢里依舊是紛紛亂亂,昏暗的書房,案前垂首坐著的男人,帶著酒香的微涼雙唇。是誰。是不是竇晏平記錯(cuò)了。
“娘子�!倍呌腥溯p喚,蘇櫻猛地醒來。
葉兒等在帳外:“老夫人已經(jīng)起床了�!�
平時(shí)都是她先起來,服侍盧老夫人起床的。蘇櫻連忙起身穿好衣服,她素來利落,飛快地洗臉漱齒,也不要葉兒幫忙,三兩下已梳好了頭,來到里間臥房時(shí),盧老夫人剛洗完臉,坐在妝臺前準(zhǔn)備梳妝。
蘇櫻上前拿過梳子,含笑道:“我來吧�!�
盧老夫人從鏡子里看她:“沒睡好嗎?眼底下發(fā)青。”
“翻來覆去大半夜都沒睡著,”蘇櫻輕著手勁兒梳著,小心翼翼將白發(fā)編進(jìn)發(fā)髻里面不露出來,“舍不得離開大母�!�
“我也舍不得你,”盧老夫人使個(gè)眼色,夏媼連忙遞過一個(gè)小匣子,盧老夫人回頭看著蘇櫻,“這是大母給你的,拿著吧。”
蘇櫻有些意外,推辭幾句沒推掉,只得接過來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是首飾還是什么。她倒是沒想到盧老夫人會給她東西。
“大母,”門外有男子的聲音,“孫兒回來了�!�
盧崇信。他前些日子與盧元禮一道送盧淮的靈柩返鄉(xiāng),竟也擅自回來了。
盧老夫人沉著臉起身,蘇櫻連忙跟上,盧崇信等在起坐間里,恭恭敬敬上前請安:“伯父安葬之事俱都安排好了,大哥一直不露面,族老們鼓噪不滿,命我來請大哥回去主持下葬�!�
蘇櫻默默聽著。這理由挑不出毛病,盧元禮是孝子又是這一輩的嫡長,他不回去,盧崇信一個(gè)三房的庶子的確不敢做主下葬。盧老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把盧元禮給我叫來!”
“姐姐,”蘇櫻聽見低低的喚聲,抬眼,盧崇信正看著她,“聽說姐姐要走?”
他生得并不像盧家人,盧家是胡人,盧元禮幾個(gè)都是高鼻深目眸帶異色,唯有他相貌俊秀眸色偏黑,此時(shí)沉沉地望著,天然便是無辜可憐——可他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cái)r下她給竇晏平的信。蘇櫻看著他,心緒復(fù)雜。裴羈絕不會弄錯(cuò),那么就是她過去對盧崇信的判斷,錯(cuò)了�!熬烁该一丶��!�
“可我舍不得姐姐�!北R崇信低著頭,少年身軀單薄,個(gè)頭卻比她高了大半個(gè)頭,此時(shí)靠得極近俯身來就,是種依戀又微含壓迫的怪異感覺,“這世上只有姐姐待我最好。”
他是侍婢生的,父親死后,生母被嫡母發(fā)賣,下落不明。他生得文弱,盧家兄弟都是身強(qiáng)體壯的漢子,時(shí)常欺凌他,蘇櫻同病相憐,看見了不免安慰,許是因?yàn)檫@個(gè)緣故,他對她一直言聽計(jì)從,十分乖巧懂事�?伤尤粫䲠r下她的信�!笆悄隳昧宋业男牛俊�
“我不是有意的,”少年寬而薄的肩膀垂下來,無辜溫順一雙眼,“我只是想幫姐姐查點(diǎn)事情�!�
蘇櫻并不相信他。能在她眼皮底下隱藏這么久,盧崇信絕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么無害:“查什么?”
“老夫人,櫻娘子,”夏媼恰在這時(shí)上前稟報(bào),“崔府派人來接了�!�
來的是崔琚的長子,蘇櫻的表兄崔思謙,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仆從抬著往車上放,盧崇信沉默著擋在車前,一雙手攥緊韁繩,怎么都不肯放開。
車夫見此情形便也不敢起行,蘇櫻上前抓過韁繩,沉聲斥道:“讓開!”
韁繩粗糙,她手指纖細(xì)嬌嫩,看看已磨出紅痕,盧崇信猶豫一下松開手,紅了眼圈:“姐姐別走,不要丟下我�!�
蘇櫻抬步上車,隔著窗戶冷冷說道:“信給我�!�
盧崇信從懷中取出信,蘇櫻伸手來拿,他又縮回去,琥珀般的眸子帶著執(zhí)拗看著她:“竇晏平為什么不來接你?他對你好嗎?”
“與你無關(guān)�!碧K櫻一把奪過,關(guān)上窗戶,“走開!別跟著我。”
她或許不了解盧崇信,但她了解自己,柔弱可欺的外表之下掩藏的都是涼薄算計(jì),這種人,離得越遠(yuǎn)越好。
“姐姐!”車子起行,盧崇信緊緊跟在窗邊,一聲聲哀懇,“我真的不是有意,我只是覺得伯母的死有些蹊蹺,所以幫姐姐查了查�!�
蘇櫻聽見車輪碾過土地,緩慢沉悶的聲音,聽見鳥雀在枝間亂啼,風(fēng)過樹梢,沙沙的聲響,那些深藏在心底,幾乎以為不曾存在過的哀傷彷徨此刻突然全都涌上,嘈嘈雜雜,沒個(gè)開交。深吸一口氣推開窗:“有什么蹊蹺?”
耳畔聽見遙遙隨風(fēng)的鑾鈴聲,蘇櫻抬眼,不遠(yuǎn)處照夜白轉(zhuǎn)過街角,裴羈跨馬按轡,不疾不徐向她走來。
心臟突開始然狂跳,蘇櫻望著他漆黑如墨的鳳眸,一個(gè)從未有過的可怕念頭浮了上來。
第
11
章
那個(gè)白晝與黑夜交替之際,她第一次吻竇晏平的時(shí)候。
她決定由自己跨出這一步,以身體的親密接觸,為他打上她的烙印。他喜愛她,不可能拒絕她,他正直良善,經(jīng)過這一次,即便只是出于責(zé)任,也定會給她一個(gè)交代,護(hù)她將來安穩(wěn)。
黃昏薄暮,竇晏平隨裴羈自曲江赴文會歸來,薄醉之中騎不得馬,裴羈去前面安排車子,留他獨(dú)自在書房小憩。
她在暮色掩映中悄無聲息走近,推開虛掩的房門。
***
“妹妹�!倍厒鱽淼统恋膯韭暎K櫻抬頭,對上裴羈修長的鳳眸。
這是他第一次,喚她妹妹。他看她的目光冰冷審視,像把刀,剖開她的臟腑,看穿她的一切。
照夜白長尾一甩,將盧崇信趕出窗邊,裴羈按轡徐行,轉(zhuǎn)過目光。
蘇櫻一動也不敢動,呼吸凝滯著,怔怔看他。
假如竇晏平?jīng)]有記錯(cuò),假如那個(gè)傍晚,不是竇晏平。
***
光線昏暗,酒香彌漫,案前的男子垂首坐著,醉中玉山傾頹,袍袖半掩峻拔的側(cè)臉。
她悄悄走近,喚了聲,哥哥。
竇晏平大她幾天,在那些無人窺見的角落里,他們并肩走在花間小徑中時(shí),他曾半真半假,要她喚他哥哥。她知道他會喜歡她這么叫。
哥哥。案前人袍袖微動,她低了頭,在他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之前,吻了上去。
***
“阿兄�!眛?喉嚨里干澀得厲害,蘇櫻努力著,喑啞的聲。
裴羈回頭,看見她霧蒙蒙的眸子睜得大大的,是極力掩飾也掩飾不住的恐懼。
她在怕什么?她狡詐機(jī)變,便是沒有路也要硬闖出一條路,他認(rèn)識她這么久,從不曾見她這么害怕過�!昂问拢俊�
何事。那天書房里的人,她在黑暗中喚著哥哥,她第一次親吻的人,是誰。蘇櫻深吸一口氣:“有勞阿兄相送。”
不,不會是他。如果是他,怎么會放任她繼續(xù)那個(gè)吻,怎么會隱瞞至今,只字不提。他端方高潔皎如云月,又怎么可能與妹妹,哪怕只是曾經(jīng)的繼妹,有這種不齒于人倫的關(guān)系。
死死掐著手心,極力讓神色聲調(diào)保持著平靜:“阿兄公務(wù)繁忙,要么先回去吧?有我表兄在,不會有事的�!�
不會是他。那個(gè)吻之后,她還約了翌日傍晚在花園假山相見,第二天竇晏平準(zhǔn)時(shí)赴約,假如是他,竇晏平怎么會知道幽會的時(shí)間地點(diǎn)?不,不會是他,她都在瞎想些什么。
可她真的怕了,怕到寧可放棄他的庇護(hù),遠(yuǎn)遠(yuǎn)逃開。
裴羈回頭,看見蘇櫻低垂的長睫,她神色與以往沒什么兩樣,可她竟拒絕了他。她有變故,是什么?“無妨,送你一程。”
今日須得走這一趟,他要一條一條,斷絕她的退路。
他的心魔,他親手來斬。
***
崔琚接到通傳時(shí)大吃一驚:“裴羈來了?快快有請!”
昨日竇晏平還好,雖然身份尊貴,到底只是后輩,但裴羈不一樣,他深受太和帝倚重,在魏博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還有傳言說下一任節(jié)度使或許就是他,是以他雖然年輕,崔琚也不敢托大,急急起身迎到門前,就見街角處人馬一簇,裴羈跟在蘇櫻車邊慢慢走來。
竟然真的是他。便是當(dāng)初裴崔兩家做親之時(shí),他也從不曾登過崔家的門,更何況后來和離還鬧得那樣難看,可他如今為了蘇櫻,竟然親自來了。崔琚退回門內(nèi),正要吩咐相迎,忽地看見裴羈勒住了馬。
車內(nèi),蘇櫻抬眼,對上裴羈低垂的鳳目:“阿兄?”
身后馬蹄聲急,盧元禮幾乎是一眨眼便沖到了跟前:“妹妹走得好急,也不等我送送你。”
熱烘烘的男人氣味劈頭蓋臉砸下來,蘇櫻下意識地向裴羈身邊躲了下,他垂目看她,語聲幽淡:“不問問晏平的情形么?”
流云恰在此時(shí)遮住日色,他的臉有一霎時(shí)隱入昏暗,蘇櫻的呼吸猛地一滯。黃昏,書房,案前垂首坐著的人,此時(shí)此刻,驀地與他重合。
第
12
章
腦中似有無聲的尖叫,銳利細(xì)密,無休無止,蘇櫻四肢冰冷著,一動也不能動。許久,也許只是一瞬,此時(shí)已完全感知不出時(shí)間,只覺恍惚沉悶,似有什么從極遠(yuǎn)處飄來:“妹妹�!�
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稍稍抬起眼皮,是盧元禮,從馬背上俯身向她,綠眼睛帶著嘲弄:“我也想問問你,竇晏平怎么又沒來?”
蘇櫻說不出話,后心里冒著冷汗,怔怔望著裴羈。流云散去,日色恢復(fù)了明亮,那令人驚懼欲死的相似此刻消失了,他沐在陽光之下,蕭蕭肅肅,如山巔雪,松下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