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江寧?
留在江寧等他?
他胸口忽然一刺,扎心般疼起。
江寧……不不,她不能留在江寧……
“明舒,跟我走,不要留在江寧!”他不知道突如其來的恐懼為了什么,瘋了般抱緊她。
她不解:“我不能跟你走,我阿爹、我的家在江寧,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留在江寧……”
“不行!你不能留下,你得跟我走!”陸徜越來越害怕,手臂也越抱越緊。
“我不能……我要留在江寧……陪我阿爹……陸徜,再見……”她的聲音卻忽然越來越遠。
他的手臂倏地一空,原本鮮活動人的少女頃刻變成雪人,被他抱得粉碎。
她的聲音就隨著飛揚滿天的雪粉徹底消失。
“明舒——”陸徜猛地睜眼。
雪地消失,只剩燭火昏昏的房間。
“阿徜�!蹦赣H急切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混沌的意識隨著眼前逐漸清晰的景象而慢慢歸位,曾氏擔(dān)憂的面容,熟悉的房間,昏沉的腦袋……他從床上撐起身體,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扶額啞著嗓道:“阿娘,明舒呢?”
曾氏眼眶驟紅,從桌面上取了封信遞給了陸徜:“那孩子……你自己看吧……”
陸徜的頭還很沉,勉強集中注意力看清信紙上的字,片刻后他仿佛被適才夢里的大雪由后頸塞入衣內(nèi),全身冷透,人一個激凌清醒過來,回想起先前發(fā)生的事。
信紙慢慢被攥成拳的手揉皺,他面無表情坐在床上,過了許久才問:“阿娘,什么時辰了?”
“亥時�!�
亥時……
她已經(jīng)走了四五個時辰,早就出城了……
陸徜定定坐了片刻,陡然掀被下床。屋外天色漆黑一片,也不知明舒現(xiàn)下到了何地,此去江寧路途遙遠,別說報仇,倘若路上遇到危險……陸徜已不敢往下多想,那顆心如同架在火上,又似被人懸在高空。
掬起盆中冰涼的水狠狠潑在臉上,鬢發(fā)衣襟俱被打濕,他才稍稍冷靜,披衣整襟,道了句:“阿娘,我去找魏叔�!北闾こ龇块T。
難眠的夜,漫長又難熬,也不知如何過去的。
晨光薄灑街巷,汴京城的城門沉緩開啟時,便迎來遠巷里一串急切的馬蹄聲。
幾匹棗色駿馬踏著第一縷天光,飛縱而出。
————
八月十三,臨安。秋分將至,天已微涼,桂香四飄的時節(jié),馬上就到中秋月圓夜。
從汴京到臨安,和從汴京到江寧,路途差不多。
與汴京相比,臨安也是處繁華富庶之地,一點不比汴京差。若說汴京是位清貴優(yōu)雅的世家公子,那臨安定是位婀娜多姿的窈窕淑女。
富庶之地多商賈,商行開得多了,東南西北貨物銀錢往來,都要雇人押鏢,鏢局生意便也興旺。臨安最有名的三家鏢局,這威順鏢局就占了一席之地。
鏢局是個格局方正的三進院落,除了鏢頭一家子外,還住了不少年輕鏢師,每天清晨都有鏢師們整齊的練拳聲隔墻傳出,常有好奇的孩子扒在墻頭,又或是挨著虛掩的門縫偷看,能看到身強力壯的鏢師光著膀子在大大的“鏢”字壁下整齊出拳的畫面,旁邊負責(zé)監(jiān)督的老鏢師發(fā)現(xiàn)了窺探者,就會沉著臉過來趕人。
“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家家的別亂看!”老鏢師翹著八字胡,瘦瘦高高,一點也不像他在江湖上的名號“震山腳”那么霸氣。
今天也一樣,老鏢師又發(fā)現(xiàn)有人在門外張望,不悅地出來趕人。
門“咿呀”打開,外面站的卻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穿著素凈的衣裙,頭上沒有戴花簪釵,只按了三只白瑩瑩的小珍珠,俏生生的模樣,一點也不怯人地對著兇神惡煞的老鏢師笑。
“老師傅,我找人�!彼婚_口,聲音也好聽。
老鏢師忍不住放緩語氣道:“找誰?”
“趙停云趙鏢頭,是在這兒嗎?”她笑吟吟道。
老鏢師愣了愣:“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找我們總鏢頭做甚?”
“來找他押一趟鏢�!�
“押鏢?押鏢同我談也可以。你想押送多少銀子的貨?”老鏢師并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漫不經(jīng)心問道。
小娘子還是笑著,道:“不多,想押送白銀,三萬兩。”
“多少?”老鏢師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小娘子抬手捋捋耳畔的發(fā),露出腕上的金鐲子。
“三萬兩白銀�!�
————
八月十五,江寧縣。
仲秋節(jié)至,家家戶戶團圓夜,市中新酒沽空,笙歌絲竹聲飄過墻頭,在街巷間遙遙遠傳……
這是個熱鬧的日子,但城郊的清出山卻格外凄清,山上是大大小小的墳塋,在黑夜里望去,透著讓人心里發(fā)涼的陰森。陸徜在山腳的茅屋里已經(jīng)等了七天,他從汴京城追出,一路縱馬狂奔,邊找邊趕到了江寧。他以為就算明舒很狡猾,知道在路上如何躲過他,但只要他比她早一步趕到江寧,在這里守株待兔,就一定能逮到她。
如果她回到江寧,必定要先到這里。
這座山上,埋著她的父親和簡家另外三十六個人。
她一定是要來祭拜的。
可他在這里等了七天,卻沒能等到她。他也派了人守在城中所有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仍舊一點消息都沒有。
陸徜站在屋外,仰頭遠望,天空只有一輪皎皎明月。
明舒明舒,便是明月,她說她是簡家的小月亮,那抹亮,卻也照進他心中。
他抬掌用力搓搓被山風(fēng)吹得冰涼的臉,滿腦子全是他的小月亮。
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莫非在路上出了意外?不不,她那么聰明的人,連他都騙了過去,離開汴京定是做好萬全準備,絕不會折在路上……
難道,是他猜錯了,她沒來江寧?
可她沒到江寧,又能去哪里?
他狠狠擰著自己眉心,等得越久,他便越無法集中心神。
不期然間,他腦中閃過那夜明舒手執(zhí)匕首的模樣——月亮也有光芒全消的時刻,那一夜的明舒,就是失去光芒的月亮,像極了唐離。
唐離?
唐離……
陸徜忽然怔住,手僵在眉心,腦中漸漸浮現(xiàn)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會變成第二個唐離嗎?
陸徜看到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
明舒應(yīng)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單槍匹馬對曹海,毫無勝算可言,所以她離開汴京的目的,如果不是曹海呢?
臨安,她去臨安了。
————
八月十六,中秋的第二天,威順鏢局接了趟大鏢。
三萬兩白銀,十口大箱子,總鏢頭趙停云親自押運,浩浩蕩蕩往城外去了。
隨鏢同行的,還有一輛馬車。馬車遮得嚴嚴實實,里面坐的是誰,外人無從窺見。而這趟鏢的主人是誰,除了趙停云之外,也無人知曉。
沉甸甸的箱子壓得車轍深重,在泥面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鏢行兩日,至人跡罕至的山中,趙停云下令停鏢原地休憩。
天色微暗,四周寂靜,只有山間蟲鳴響起,間或一兩聲尖銳的鳥吟。風(fēng)變得有些大,刮得草木瑟瑟作響,頗有幾分山雨欲來之勢。趙停云站在林間看了片刻,走到馬車前小聲說了幾句,車里的人也不知回了什么,趙停云點點頭退開。
入夜時分,草木間發(fā)出窸窣聲,由遠而近,朝著這處漸漸逼近。
威順鏢局的人似乎早有準備,很快圍作圈子將馬車護在其中,很快的,草木間閃過一兩道刀刃銀光,幾乎是眨眼之間的事,馬車與鏢局的人被草木中突然鉆出的人團團圍起。
來的是伙山匪,看這從草叢間鉆出的密密麻麻人影,不下百人。
鏢局護鏢不過二十余人,壓根不是對手。趙停云咬咬牙,喊了聲鏢號,豈料對方并不給面子,只有人冷聲道:“想活命就留下貨滾�!�
趙停云拭拭額上的汗,問了聲:“閣下可是焦春祿祿爺?”
那人“咦”了聲,從人群中走出,反問:“你怎知是我?”
趙停云抱了抱拳,卻什么也沒說,只揮了揮手,竟是召集手下鏢師,退到車隊外。見他們這副打算放棄鏢物的模樣,焦春祿倒是詫異了。
這是連裝模作樣的反抗也不打算做了?
他亦揮揮手,示意手下上前看鏢,他自己則走到那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前,戒備地用手中長刀挑門簾,簾子還沒挑起,他便聽身后嘩啦一聲巨響,一只大箱子被推倒在地。
“大哥……這里面是……是石頭!”
焦春祿愕然轉(zhuǎn)頭,拿刀指著他們:“全部打開!”
箱子被一箱箱打開,每一箱內(nèi)裝的都是石頭。
焦春祿與他的山匪手下看得目瞪口呆——這么大的陣仗,他們原以為至少該是數(shù)萬兩銀子,怎么卻運了成箱成箱的石頭。
難怪,難怪他們毫不抵搞。
焦春祿大怒:“耍老子玩?!”
他手中的刀揚起,正要下令,卻聽馬車上傳來聲嬌滴滴的叫喚。
“祿爺莫氣。”
焦春祿轉(zhuǎn)頭,看到一只纖細白皙的手挑開車簾子。那只手手腕上圈著只赤金鐲子,鐲身墜著的鈴鐺發(fā)出清脆響聲,一道素凈身影自馬車里鉆出。
“我有樁大買賣想與您談,所以用了這樣的法子請祿爺見面,請您千萬莫見怪�!�
隨著這一句話,明舒輕輕跳下馬車。
荒郊野外又是這樣的情勢出現(xiàn)這樣千嬌百媚的小娘子,別說山匪,就是焦春祿也是一愣。
“你是誰?”
“我姓簡,江寧簡家的女兒。祿爺定然不陌生,那一夜,您也在場吧……”
一句話,就將焦春祿問住。
明舒笑了:“祿爺放心,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的。我來尋祿爺,是想與您談一樁買賣,一樁價格三萬兩……黃金的買賣,不知您有興趣沒有?”
“三萬兩黃金?你好大的口氣!你簡家已經(jīng)滿門被屠,財物俱被洗劫一空,哪里還有三萬兩萬黃金?”焦春祿先倒抽口氣,而后冷笑道。
“你們劫走的,應(yīng)該是我阿爹收在簡家家?guī)靸?nèi)的八萬兩白銀與一些珠寶玉器吧?可我簡家做的什么生意?我家賣的是黃金,藏的也是金�!彼f話間從腕間褪下那兩只累絲的鏤空赤金鐲子,當(dāng)著他的面輕擰其中一只,也不知觸到什么機關(guān),鐲子竟一分而二,她從中輕易抽出了一柄細細的鑰匙,“看清楚了,這才是金庫的鑰匙!這世上除我之外,再沒第二人知道這筆黃金藏在哪里�!�
她越笑越大。
報仇嘛,無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簡家怎么遭的難,她便要曹海親身感受,那種剜心剔骨的痛。
第120章
再逢
曹家在臨安頗有名氣,
不僅是因為曹家出了個有能耐的兒子,更大的原因在于曹家的老太太。
曹老太太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最最虔誠的禮佛人,在這臨安城內(nèi),
沒人不認識曹家這位老太太的。修橋鋪路、派粥贈藥、捐建學(xué)堂善堂……不止臨安城的窮人,
附近城鄉(xiāng)的窮苦人家,
多多少少都受過老太太的接濟,
都管她叫“老善人”。
曹家雖然在城中有座大宅子,
但老太太并不樂意住在宅子里,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祖宗。家中替她在城郊置了塊地,蓋了三間大草屋,
余下的全都開墾成菜田,
老太太閑來無事就在田里勞作,
七十歲的老婦人,扛起鋤頭走起路來仍舊虎虎生風(fēng),
一點沒老態(tài),所種的菜果除了自家留用一點外,
全都分贈了附近的百姓。
曹家祖上并非權(quán)貴世家,
幾代人都務(wù)農(nóng),皆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曹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日子并不好過,上有久病的二老,下有四張嗷嗷待哺的嘴,和丈夫一年到頭辛苦,也就混個勉強糊口,
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也曾拿著碗四處借糧討食,
可村里人都窮,
沒人愿意賒米予她,
所幸遇到個游方的和尚,將化緣得來的兩升米全都贈給了她,這才助她熬過那段艱難歲月,從此大字不識的她便信了神佛。
老太太一共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大字不識的普通莊稼人,最疼的是最小的兒子,就是那很小便參軍從戎的老三曹海。曹海腦袋也最靈光,進了軍營,上了戰(zhàn)場,拼死搏殺掙回戰(zhàn)功步步高升,成了江寧廂軍的指揮使,全家都跟著雞犬得道,建起大宅院、過起奴仆成群的富貴日子。
除了曹海外,老太太剩下的兒女都在身邊,如今長大也都各自成家生子,好幾房人住在一起,再加上曹海的嫡妻二妾與四個孩子,一大家子好幾十口人,熱鬧得不行。
人人都夸老太太有福報,生了個有出息的好兒子,老來享福。老太太卻總覺得兒子在戰(zhàn)場上殺人,手上沾了業(yè)障不好,日日替他念佛抄經(jīng)。
曹海在外頭是威風(fēng)凜凜說一不二的將軍,可在老娘面前還是小兒子,家里最是孝順的就是他,甭管在外得了什么好東西,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娘。老太太生病,再忙他都要趕回來看望,親手伺候羹湯。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殺了簡家三十七口人。
曹老太太興致勃勃地同四周村民講佛經(jīng)中因果報應(yīng)的典故時,坐在她身邊的小娘子心里想的卻是,惡人橫行,報應(yīng)何在?
“舒娘,發(fā)什么愣?”老太太連講三個典故,轉(zhuǎn)頭看小娘子。
她抬頭:“在想您講的典故。天道昭彰,報應(yīng)不爽,可見神佛有眼,惡貫滿盈之人,終有天譴�!�
曹老太太在城郊茅屋住時,常坐在村口招呼村民講些佛經(jīng)典故。她是個有趣的人,講起故事生動別致,很得附近村民與孩子喜歡。坐她身邊的舒娘,是最近才搬來的小娘子,父母雙亡孤苦無依,來的那天就幫了老太太一回——畢竟是年事已高,老太太在田埂間摔著了,正遇上舒娘,她費力把老太太扶抱到旁邊,將自己弄得一身泥污。
曹老太太很喜歡她,覺得她大概就是與自己有佛緣的人,去哪兒都愛叫上她,這小娘子雖然年紀輕輕,但行事穩(wěn)重,每每都能把老太太照顧得妥帖,又有耐心聽老人家說話,一來二去更入老太太的心。
“所以人生在世,莫以為做的惡行能瞞得住人,便是世人不知,老天也看得清清楚楚�!崩咸珦嶂氖�,慈祥笑道。
她也笑了:“每次聽您講故事,總是獲益匪淺�!�
村民已經(jīng)漸漸散去,她還陪著老太太說話。
“那是你與佛有緣�!辈芾咸珳匮缘溃謫柶鹚掌鹁�,末了感嘆,“可憐的孩子,一個人苦了你�!�
“母親既然喜歡舒娘子,又憐她孤獨無依,何不認她做了義女,如此一來,也讓舒娘子有個家可依,而母親也多個女兒排解寂寞。”趕來接老太太回去吃飯的曹家二媳婦走上前來,插話道,手中牽的小女孩七、八歲大小,看到老太太就松開母親的手,飛撲到曹老太太懷中一陣撒嬌,又叫“舒姐姐好”。
曹家人自是不能讓曹老太太一個人來城郊住,身邊總有媳婦孫子孫女陪著,一段時日下來,與舒娘也都熟悉了。
“這怎么成?舒娘身份低微,實在不敢高攀�!毙∧镒邮軐櫲趔@地站起來搖頭道。
曹老太太卻一拍腿:“這主意甚好,我怎么沒想到?什么高攀不高攀,莫不成你嫌棄我這老婆子?”
“自然不是,老太太菩薩一樣的人兒,我親近都來不及,怎會嫌棄,只是……”她為難猶豫地看著老太太,水霧彌漫的眼眸叫人心頭陣陣生憐。
“既然你不嫌,那便這么說定,找個好時間跟我回府見見我這些兒子媳婦,把這親認了�!崩咸秸f越起興,絮叨了半天才被二媳婦給勸回去吃飯。
“再見!”小娘子摸摸女孩兒的頭,笑著同她們道了別,目送她們離去后在原地又呆呆站了許久,才低下頭看自己的手。
比起正正經(jīng)經(jīng)查案結(jié)案,將惡人審之以法,顯然,殺人要來得容易太多,雖然粗暴卻也簡單。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