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舒琢磨著總覺得哪里不對。
高富?不就是剛才被陸徜打暈的人。
想了片刻,她咬牙切齒暗罵——
“好你個陸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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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賊傾巢而出,只剩兩個看守鏢隊的人還坐在關人的房門前喝酒�?蜅@镆黄墙�,昏暗的火光被門外刮入的風吹得晃動不止,有人進來后飛快關上門。
看守的人抬起眼,光線并不充足,那人又頭戴風帽裹得厚實,看不出模樣。
“誰?”他起身喝問。
“我都認不出來?”那人走得近了。
“是高富�!绷硪粋看守者約是看出他的衣裳,拍拍同伙的肩膀,將人按下,“繼續(xù)喝酒。”
那人走到這兩人身邊,趁著二人喝灑的機會迅速出掌。
二人應聲而倒,那人徑直闖進關人的房間后方將風帽拉下,露出張英俊的面容。
不是陸徜,又是何人?
他與明舒分開之后,先將曾氏睡的馬車停到隱蔽處,再折回客棧。托了暴雪的福,山賊們在外也戴風帽,故他換上高富的衣服,戴好風帽,昏天暗地也能蒙混過去,他再在馬尾綁上隨帶的防身雷火彈,放走馬匹引開九哥,再騙說有另一伙山賊覬覦鏢物,引得山賊傾巢而出,他再潛入客棧救人。
至于明舒,還傻傻呆在窗戶外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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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徜不是故意誆騙明舒,他也并非沒有動過讓明舒配合救人的心思。
誠如明舒所言,一人引開山賊,一人潛入救人,是最好的計劃。
那話當時已經到了嘴邊,他還是沒能說出。
他不想讓她涉險,可她那脾氣又怎會輕易罷休,所以他只能將她騙到外頭草叢里,讓她安生呆著等信號。
當然,那個信號他是不會給的。
他已能想像明舒發(fā)現(xiàn)真相時炸毛的模樣,但生氣總好過丟了小命,他還想著帶她入京,給她換身好衣裳,叫她再做回從前的大小姐。
房間不算嚴實,山賊應該沒想多留,窗戶都沒封,只關著。屋里很悶,一股子老霉味,地上橫七豎八躺著許多被反綁雙手的人。
陸徜揀最近的人蹲下,在那人腰間摸了兩下,果然摸出這些人隨身帶的解藥,很快掏出給這人喂下。救完一個,他剛要起身,忽覺后背發(fā)緊,人對危險的直覺忽然竄上背脊,他猛地轉頭,身后一柄長刀兜頭砍下。
原來是山賊們追到客棧外,覺得客棧太空,便又再折回一人,這人進了客棧就發(fā)現(xiàn)看守鏢師的同伙被打暈,遂悄悄進了房間,方有了眼前這一險。
冷汗頓生,陸徜就地一滾。
嘩啦——
刀并沒砍落,他耳畔反而響起瓷碎的聲響。
舉刀的山賊眼一閉倒下,刀也“當啷”落地,露出站在他身后,手還僵在半空的明舒,地上是碎掉的酒壇。
陸徜也怔了怔——這一刀來得兇險,若是沒有明舒,他就算躲過,胳臂也保不住。
“高富?嗯?”明舒回神,果然是氣炸的模樣,語氣不善。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她這是做了回黃雀。
陸徜知道她聰明,但沒想到她悟性這么高,這么快就想明白高富是他假扮。
他剛要說什么,明舒卻狠狠瞪他:“先救人,回頭再與你算賬。”
語畢,她轉身救人,陸徜自知理虧沒有多言,與她分頭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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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到第三人,明舒手里的香丸就用完了,她學著陸徜的樣子在這人身上摸索起來,預備把這人身上的解藥找出來去救第四人。
哪想摸來摸去,腰間袖袋里始終沒摸到解藥影子,明舒便又掀這人衣襟——
“小娘子……摸什么……”
一聲囈語傳出,將明舒嚇了一跳,低頭望去,才發(fā)現(xiàn)救的這人天賦異稟,明明藥才喂下去沒多久,這會已有醒轉跡象,正半夢半醒地咂吧著嘴,仿佛在做一場春秋大夢。明舒正要抽回手,不想這人夢沒做完,竟是一把按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小娘子,好軟的小手……”
他還在說著夢話,明舒已經氣壞,揚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瞧這人長得人模狗樣,做的卻是這不三不四的下流夢,指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被打得雙眼驟睜,無邊美夢碎了,他徹底醒來,捂著臉上的五指印傻傻看明舒。
陸徜被聲響驚動,回過頭來,明舒告狀:“他摸我手!”
“我沒有!”這人被陸徜看得一激凌,也不管當下情況馬上解釋。
陸徜目光寒了寒,只道:“不想死趕緊把你同伴救醒,山賊馬上回來了�!�
這人終于反應過來這滿地躺的都是自己的同伴,立刻跳起叫道:“這是發(fā)生何事了?我記得……我們遇上暴風雪,在客棧落腳,吃了飯……飯,那飯被下了蒙汗藥!”
他一醒,腦袋轉得也快,不待陸徜和明舒解釋就想通。
“知道你還不快救人!”明舒看他著實不順眼,語氣不善道。
“好�!彼贿咟c頭,一這拔下腰間墜飾,也不用解藥,拿著墜飾就往地上的人鼻前湊去。
明舒雖不知道江湖上的門道,但她識貨認寶。
“金籠冰蟾?”
這人,大有來歷。
所謂金籠冰蟾,是以金線掐制的圓籠,用來保存天山冰蟾曬干后所制的特殊香料,這香料只能存放于黃金之中,有獨特的解毒功效。
尋常的富貴人家,用不起這東西。
“小娘子有見識。”這人邊笑邊救人。
金籠冰蟾的藥性比普通香丸強得許多,不過嗅上一嗅,地上的人就已漸漸醒來。
“山賊回來了�!标戓浜鋈坏�。
客棧外傳來腳步聲,山賊知道中計,已經趕回。
好在鏢師們已經醒來十之七八,人數不少,個個抄起兵刃嚴陣以待。眼見就是一場混戰(zhàn)廝斗,陸徜拉過明舒,一掌推開窗戶。
“里面危險,你外頭找地方躲好�!�
明舒還沒回答,陸徜已不管三七二十一,連男女之防都顧不上,雙掌直接架在她腋下,拎娃般將人抱上窗欞。
明舒一屁股坐在窗欞上猶未反應過來。
她的性子陸徜早有領教,趁她發(fā)怔之際,又一把抱著她的腿往窗外一扔。
明舒就這么被轉了方向,然后,跳窗出了房間。
她沒武功,留在里面也是累贅,不用陸敞提醒她也會躲,但他這樣,她就來氣。
氣歸氣,她拿陸徜沒辦法,陸徜已經消失在窗口,屋中打斗聲傳來,她只能找棵大樹往后頭一躲,提心吊膽地藏著。
窗戶里火光大作,人影交錯晃動,看得她心驚膽顫,倏爾一捧鮮血灑在窗紙上,驚得她捂緊了唇。這樣的廝殺,很快從房間蔓延到院子,到處都是拼殺聲,明舒強自鎮(zhèn)定地躲著。
不知多久,她忽聞“砰”一聲,有人被打得撞破窗戶跳出,就地滾了老遠,直到撞上明舒藏身的樹。她運氣不好,這人是山賊,一見不是同伙爬起來提刀就砍,沒有半句廢話。明舒抱頭矮身堪堪躲過一擊,心臟差點嚇停,也顧不上東南西北,撒腿就跑。
四周都是拼殺的人,刀光劍影好不驚心,明舒看得眼花繚亂,想再找個安全之地藏身,可匆匆放眼卻找不出合適地方,身后又是追殺的人,正值六神無主這際,有人在混亂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不是讓你藏好!”陸徜怒聲而現(xiàn),手上提著把不知哪來的長刀,刀刃上鮮血滴落。
明舒委屈,她藏得再好哪敵得上天降山賊。
兩人都沒多余說話的機會,身后的刀光再起,有人嘶吼著:“孫子,受老子一刀!”
聽聲音像是那個九哥。
刀風卷起雪粉,明舒被迷得雙眸難睜,只跟著陸徜左閃右躲,往戰(zhàn)場外避去,但那九哥卻始終咬緊陸徜,恐是認出陸徜騙他,所以非要殺他不可。
二人退到客棧之外,九哥瞧出明舒是陸徜弱點,刀刀都沖明舒來,以此逼迫陸徜。陸徜功夫與他伯仲之間,但因有個明舒,處處吃虧,沒多久手上就掛彩,刀被對手挑落。兩人都被逼到山道之上。
一刀斜來,九哥獰笑著要取明舒性命,眼見再這么下去,明舒難保,陸徜體力也要告竭,他狠狠推開明舒,避開九哥之刀后欺身而上環(huán)抱住九哥的腰,往旁一滾,忽然無聲無息失去蹤跡。
明舒回神,匆匆兩步跟過去,腳下差點踩空,她急煞腳步。
腳下,是懸崖。
風雪太大,夜太深,誰都沒能看出,山道的另一側,是懸崖。
這就勢一滾,兩人無聲無息墜下懸崖。
明舒看著如同無底深淵般的懸崖,怔怔蹲下,這些時日與陸徜的相處一幕幕閃過腦海,悲慟忽然摧心。
“阿……兄……”
這一聲呼喊出口后,原先無法相信的種種,似乎都順理成章。
“阿兄——”
她撕開喉嚨,在懸崖前喊他。
第14章
認兄
暴風雪肆虐,吞噬明舒的聲音。
一聲跟著一聲的“阿兄”,被風吹散,似無聲,消失在幽沉夜色中。除了嘶吼般的風聲,無人回應她的叫喊。
她蹲在懸崖前,朝黑暗虛無伸出手,徒勞無功想要抓住什么。
心,跟著這片黑暗,一點點沉入深淵。
明舒分寸大亂,可懸崖邊的草叢忽然簌簌一顫,露出顆腦袋來,有人艱難攀在懸崖石壁上。天色黑漆漆的明舒也看不清那是何人,她很快醒神,咬咬從地上抱起塊巨石,站在懸崖邊上看著那人。
陸徜絕沒想到,自己踩著石壁外凸的怪石死里逃生,才爬到懸崖頂端,就看見明舒抱著石塊站在懸崖邊上,貌似打算落井下石。
“明舒?”
一聲低喝,明舒認出陸徜聲音,忙把手里東西扔開,大喜:“阿兄?!”
“你在做什么?快拉我上去!”
“我……我怕上來的是山賊。要是他,我拼命也要給你報仇的!”明舒一邊趴下拉他,一邊欣喜若狂。
陸徜費勁爬到山崖上,一邊道:“幸虧叫你認出,否則我還得做你手下的冤死鬼。”一邊拍拍衣上雪沫碎石雜草,眼角瞥見她怔怔站著不說話,便又道,“怎么不說話了?我同你說笑而已�!�
“阿兄……”明舒喃喃道。
陸徜只當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盯著她:“你喚我什么?”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她一疊聲喊著陸徜,人忽如蝶雀飛撲進陸徜懷中,緊緊抱住他,將頭用力埋在他胸口。
陸徜被撲得小退半步才穩(wěn)住,一時也呆若木石,好半晌沒回過神來,連手都不知該擱哪里。
懷中的人抽噎得厲害,肩頭聳動不止,像蝴蝶的翅振,輕而密地敲在他心頭。
“嚇到你了?我沒事。”良久,他才放柔聲音道。
大掌緩緩按在她后腦,輕撫安慰。
明舒發(fā)泄了片刻,總算緩過這股情緒投起頭來,她包著口鼻,只一雙眼露在外面,那雙眼便尤其醒目——通紅的眼眶,蓄著來不及收住的淚水。
沒有來由地,陸徜心弦似被誰狠狠一扯。
記憶里,從簡夫人過世那年起,他就再沒見過明舒哭過。江寧城的分離,他將話說得那般狠絕,她也沒在他面前露過一絲狼狽;數年的相交,他待她疏離客氣,她從來都笑臉相對;重傷醒來,前塵盡忘,她茫然失措毫無安全感,卻也未在人前露出半分怯弱……
今日這淚,若非難過到極點,她萬不會如此。
“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在你面前�!标戓涮郑孔镜夭了劬Α�
明舒“哼”了聲,帶著鼻音甕聲道:“就你愛逞強,差點把命逞沒�!�
“好好,是我的錯,是……明舒,你剛才叫我什么?”陸徜托起她的臉,問道。
明舒咬著唇,不肯作答。
陸徜又道:“剛才叫得那么急,現(xiàn)在收回去來不及了,我都聽到了�!�
“叫就叫。阿兄!阿兄阿阿兄!”明舒把心一橫,噼哩叭啦道。
“你終于肯認我這個兄長了?”陸徜問她。
她的防備,他都看在眼里。從她失憶第一天開始,她沒喊過他兄長,也沒喊過曾氏母親,雖說相處漸漸融洽,但行事依舊透著小心,更沒少往曾氏那里旁敲側擊打探他們的破綻。
明舒望向他——他風帽已除,臉頰上是被凜冽寒風刮出的紅痕,依稀還有幾道細微刮傷,目光很犀利,卻也有與此矛盾的溫柔。
他應該早就看出她的心思,只是看透不說破,從沒勉強她接受。
怎么說呢,懷疑依舊沒有打消,但她……相信他這人。
他說是阿兄,那這輩子就是她的阿兄。
“嗯,阿兄。”她眉眼一彎,笑了。
得這一聲“阿兄”,陸徜有種心要融化的錯覺,風雪中隱約透來幾點火光,他拍拍她的背,道:“好了,可以松手了嗎?”
明舒“倏”地撒手,順便抱怨:“這衣裳是高富的吧?一股子臭汗臭酒味道,難聞死了�!�
這就嫌棄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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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徜帶著明舒回到客棧時,山賊已經落敗。惡斗停止,客棧到處一片狼藉,墻上隨處可見的血跡,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人,也不知是傷者還是尸首。明舒第一回
領教江湖的艱險,遠不是話本里描繪得那般壯闊。
“別看了�!标戓湟徽普衷谒矍�,“馬車停在客棧西邊,你把阿娘扶過來,趕緊進屋避雪,我去會會鏢頭�!�
“哦�!泵魇嫘挠杏嗉�,飛快點頭跑開。
沒多久,曾氏就被扶進客棧。她雖得陸徜交代藏身馬車上,但人依舊嚇得花容慘白。陸徜已與鏢頭見面,不過因為今日損傷嚴重,鏢貨差點丟失,鏢頭正帶著鏢師們清理,并無空暇多談,只互報了名姓再道過謝,見他帶著兩個女眷,便令人勻出客棧的上房給陸徜三人。
“走吧�!标戓洳豢蜌�,帶著曾氏與明舒進屋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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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房頗大,里外兩間,三個人住下倒也寬敞。
“這雪一時半會停不了�!泵魇娣鲈显诖采献�,望了眼窗外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樹影,風似乎又大了。
“阿彌陀佛,幸虧是有瓦遮頭了�!痹想p手合什,想起客棧里的死傷慘狀,又道,“真是造孽啊�!�
“沒事了,你們今晚好好歇息�!标戓浒扬L帽解下,安慰二人。
門外“叩叩”兩聲,有人送東西過來。
“這里是新燒的熱水,還有些吃食傷藥等物,公子命小人給幾位送來。公子說今日多虧幾位舍命相救,這趟鏢才沒出差子,今晚先請幾位好生歇息,等明日他再親自來謝幾位�!�
觀這人衣著打扮與行事說話,明舒料想此人應該是陶家人,她隱約也猜著他口中“公子”是哪個人。接下托盤,她謝道:“有勞小哥了�!�
門再度關上,明舒見盤中除了一壺熱水,一盤熱乎的烙餅,還有一瓷瓶傷藥并一小盒……
女人用的面脂。
“阿娘,喝水�!彼沽吮冗f給曾氏。
曾氏接過,先焐焐手,再抿了一小口,繼而微蹙雙眉迷惑地抬頭:“明舒,你剛……喊我什么?”
得,和陸徜一個反應。
“娘,阿娘,母親大人。”明舒撕下一角烙餅遞給曾氏。
曾氏傻傻接下,看看她,又望陸徜:“我沒聽錯吧?”
“你沒聽錯�!标戓浜c頭,“妹妹在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