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十五分鐘前,臥室。
徐望一進來,就把門嚴嚴實實關上了。證據(jù)當然是要給隊友看的,但藏證據(jù)的地方,實在信息量太大,不宜公開。
確定臥室門鎖好,他才打開衣柜,伸手到最深處摸索半天,摸出個盒子。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餅干鐵盒,約A4紙大小,厚三寸左右,色彩斑斕的盒蓋上,一長串花體英文,像極了跳躍的音符。
徐望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慎重的模樣,就像那里面藏著最珍貴的寶貝。
當然并沒有寶貝。
但也不是餅干,否則根據(jù)盒上的印碼,該過期十年了。
盒子里就是一本書,幾封信,一個鑰匙扣。
書是全英文版的《瓦爾登湖》,吳笙送給他的畢業(yè)禮物,也是他們相處三年,對方唯一送過他的東西。
翻開扉頁,就能看見班長贈言——愿你能讀完這本書。
整本書,就這么一行中文字,每每在夜深人靜里翻開,徐望都想把這些字,一個個摳下來,再乘坐時光機回到分別那天,扔吳笙臉上。
可惜沒時光機。
有,他也舍不得。
信一共五封,都是吳笙剛出國那陣,他們之間通的信。明明已經(jīng)是科技時代了,發(fā)個信息就能跨越半球無縫對接的,吳笙偏在網(wǎng)上問完他地址,再用國際快遞給他郵信,簡直不可理喻。
好吧,收到信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呃,有那么些……咳,興奮得滿宿舍蹦的,差點把大學室友嚇著。
結果吳笙的來信里,就是非常親切友好地問詢了他的近況,簡直一絲讓人遐想的空間都沒留。他也只好有樣學樣,寫了一封“摯友回函”。
就這么不咸不淡地交流五個來回,在他已經(jīng)適應了“白月光”變成“筆友”之后,吳笙不回信了。
起初他以為是快遞郵丟了,還試探性地在網(wǎng)上戳過對方,但對方毫無反應,后來隨著時間推移,這一理由再也站不住腳。因為不管是對方的來信郵丟了,還是自己的回信郵丟了,總之如果對方期待回應,那遲遲沒收到自己的回信,也該問的。
所以就一個結論,吳笙不想和他聯(lián)系了。
勾起了別人的念想,再斷,比一畢業(yè)就不聯(lián)系,還讓人難接受。
眼底的微微發(fā)熱,讓徐望驚了一下,瞬間回過神。
他現(xiàn)在是親完人,都能微微一笑,絕對控場,早從青銅走向王者了,突然懷念青春什么鬼!
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臉,徐望很認真地訓:“你現(xiàn)在二十九,不是十九,早過完花季雨季了,能不能心里有點兒數(shù)?”
捫心自訓完,徐隊長心情舒暢,然后一低頭,又看見了縫隙里的鑰匙扣。
一個三花貓的鑰匙扣,貓是小奶貓,一張白凈小臉,頭頂黑、橘雙色小劉海,蜷成一團,睡得香甜,像個甜甜圈。
這么多年,他一直以為這鑰匙扣是吳笙的。那時還沒畢業(yè),他也不知道,不久的將來,會收到那本拉仇恨的全英文原版書,上了大學,還能通幾封問候信,于是一私心,就把這東西留下了。
惦記一個人三年,他不希望像風過水面,漣漪一散,什么痕跡都不剩。
現(xiàn)在好了,他保存了十年的“漣漪”,根本不是吳笙那股桃花風,而是另外一陣妖風吹出來的。
鑰匙扣上的小貓仍在沉睡,但如果它睜眼,徐望相信,那該是一雙藍綠異瞳。藍的像天,像海洋,綠的像玉,像森林……
……
十年前。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某校高三的走廊上,明亮了走廊墻壁上的科學家肖像,也明亮了教室內(nèi),一張張稚氣的臉。
高三七班是理科班,班風活潑,成績穩(wěn)健,大部分時候,還是讓老師們比較省心的。
此刻,正一派“欣欣向榮”的早自習景象。
有做題的,有背單詞的,有和同桌研究解題思路的,當然,也有趁老師不在,放松一刻,傳播新鮮八卦的——
“徐望今天回來上課?”
“我親耳聽見的。剛才送作業(yè)去辦公室,老章就和他爸打電話呢�!�
“老章也太變態(tài)了吧!”
“唉,升學率比天大�!�
“媽都沒了,誰還有心思高考啊�!�
“不是,我聽老章講電話那個意思,好像是徐望他爸想讓徐望回來,老章還勸呢,說什么孩子心思重,回來了學不進去,不如在家里多休息幾天……”
“嘶嘶——”
“嗯?”
“咋了?”
“什么情況?”
“和你們說個事兒,保密啊。”
“快說吧。”
“徐望他爸媽早離了。”
“真的假的?”
“我和他初中一個班的,當時全班都知道,他爸娶了小三兒,不要他和他媽……哎?什么玩意兒?”
爆料的男同學,捂著后腦勺猛回頭,對上了班長的眼。
“幫我撿一下橡皮�!眳前嚅L一臉無辜。
爆料男同學蒙了:“你這是下多大力氣,能把橡皮擦飛?”
“不是擦飛的,”吳班長坦蕩誠信,“瞄準扔的�!�
爆料男同學連生氣都忘了,傻乎乎地問:“扔我干什么?”
吳班長不語,只瞟一眼斜上方的監(jiān)控器。
每個教室都有這樣一個監(jiān)控器,監(jiān)控,不,監(jiān)督同學們的學習氛圍。
而現(xiàn)在,才早自習,監(jiān)控器已經(jīng)亮著小紅點,咔咔轉起來了,比平時提前的不是一星半點,估計是為慶祝今天這個偉大日子——高考倒計時五十天。
爆料男同學給了班長一個“感謝提醒”的眼神,彎腰在地上摸了一手灰,才艱難拾起橡皮,還給中國好班長。
教室重歸安靜。
吳笙繼續(xù)做題,可剛寫一筆,自動鉛筆就斷了。
他按出新一截,繼續(xù),一個公式?jīng)]寫完,又斷了。
自動鉛筆像是感覺到了使用者的心不在焉,以此發(fā)出抗議。
吳笙以為,最快也要明天,才能看見徐望。
然而下午第一節(jié)
課,上課鈴剛響,老師從前門進來,徐望從后門進來。
老師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同學紛紛側目,他倒大大方方坐進自己座位。
兩個人都坐最后一排,只隔個過道,吳笙緊緊盯著他,但又說不清,自己想在對方臉上看見什么表情。
倒是坐好后的徐望,轉過頭來,沒心沒肺地一笑,一如既往,吊兒郎當。
“想我沒?”他用嘴型問,滿是星星眼的期待。
第56章
笙望
徐望在走廊轉角等了幾分鐘,
刻意等到上課鈴響,老師進門上講臺,
他才踩著一樣頻率,
從教室后門溜進去。
老師沒管他。
可惜,
還是有百分之八十的同學,突然在這一刻和他福至心靈,
整齊劃一回頭看。
那一雙雙眼睛里,倒沒惡意。
平日玩得近的,
關心,擔憂,平日關系遠的,同情,
或是單純好奇。
媽媽去世。
比天塌下來,
還要大的事了。
幸好,徐望想,他們還不知道,
他只在親爸家住了不到一周,就被趕回來的事。不然,生活委員在今天放學之前,
就能做好捐款箱,替他募集愛心。
無視掉所有目光,
他一溜煙坐進自己座位,放書包,拿書,
看黑板。神情自然,身體放松,就像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他照例回宿舍睡午覺,照例第一節(jié)
課踩點到,照例從后門溜回座位。
輕車熟路的敏捷,習以為常的平淡。
老師敲敲黑板,或回頭或側目的同學們,紛紛收回注意力。
那些撤走的目光中,心疼和同情都淡了,更多的是疑惑,茫然,不認同,或者欲言又止,但最終,都歸于黑板。
徐望很滿意。
太溫暖的善意會讓人脆弱,冷漠一點,剛剛好。
“第86頁……”英語老師帶領大家進入今天的復習重點。
徐望低頭翻書,趁機用力眨下眼。
生生把混著熱氣的酸脹感,壓了回去。
旁邊有人在看他,徐望對這視線再敏感不過,平日里要是被這么看,他能樂得腦補一篇《我的班長好像也喜歡我》的議論文。
今天實在是沒那么飛揚的文采了,他只能老老實實看過去,厚著臉皮,無聲地問吳笙:“想我沒?”
可能是他笑得太燦爛,吳笙的眼神不是很美好。
隔幾秒,一摞訂好的卷子扔過來,還附贈一個親吻額頭的紙團。
紙團展開,自然是班長的俊逸字體——上周模擬考試卷。
徐望一張張翻,都是空白卷,答案單獨寫好,放在每科卷末,重點題還附帶講解,顯然讓他先自己做一遍,再對照答案看,細心得……等一下,數(shù)學,英語,理綜……
徐望抬頭,給了摯友一個捂著小心心的疑惑挑眉——我最愛的語文呢?
吳班長低頭刷刷又寫一張紙條,團成團,靈巧一彈。
徐望哪能吃兩次虧,眼疾手快,穩(wěn)穩(wěn)接住,攤開來——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望沒忍住,樂了。
這一回是真樂。
吳笙是公認的總成績年級第一,單科成績也都是第一,從無失手,除了語文。
徐望是公認的偏科,數(shù)、英、理綜都泯然眾人矣,就語文,永遠單科魁首,是教語文的班主任——老章心中最亮的星。
要不是理科的大學專業(yè)選擇面更寬,加上還想和吳笙同班的一點私心,文理分科的時候,徐望就報文了。
見徐望有了笑模樣,吳笙心弦一松,就聽見了英語老師鏗鏘有力的點名——
“吳笙!”
從語氣上判斷,應該呼喚不止一次了。
吳笙連忙起立,迎上老師“來吧”的目光。
來什么?
吳班長一臉茫然。
再看周圍,已經(jīng)站起好幾名同學,蔫頭耷腦的,顯然,老師提了個頗有難度的問題,以至于點到名字的,都不幸中招。
大部分同學都等著看熱鬧,畢竟老師叫吳笙起來,就是為了樹正面典型的,這要是被打臉,老師心態(tài)必須崩。
千鈞一發(fā)之際,坐第一排的錢艾,立書擋臉,迅速回頭,極夸張地作口型,肉滾滾的臉蛋,絲毫不影響信息的精準傳遞:“背——課——文——”
吳笙恍然。
昨天英語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就是背那篇重點課文,說是必考的幾個語法,都在這一篇課文里了,背了就拿分,反正是白送的分,愛要不要。
眼下站著這幾位,用實際行動選擇了“不愛”。
吳笙斂起心緒,集中精神,課文如行云流水而出,發(fā)音標準,語感自然。
看熱鬧的同學,失望而歸。
吳笙答不上才好玩,對答如流是常態(tài),有什么新鮮。
一篇課文背完,老師滿意點點頭,所有站著的同學,終于得以落座。
吳笙再想起去看徐望,后者已經(jīng)立起教科書,趴桌上補眠了。
真睡假睡,吳笙也不知道。
腦海里的畫面,還停留在徐望被紙團逗笑的那一刻,如果他是真睡,吳笙希望,他夢里還能收到紙團。
上課睡覺,下課就去廁所,跑得比誰都快,可吳笙跟著去了廁所,又找不見人。
整個下午,徐望愣是沒給任何同學“關心慰問”的機會。
終于挨到晚自習結束,全班如獲大赦,稀里嘩啦的收拾聲不絕于耳,走讀的急著回家,住宿的也急著回寢。
徐望這時候倒精神了,三兩下收拾好,書包往肩上一甩,回首一個干凈利落的明天見:“Bye。”
吳笙詫異:“不回宿舍?”
“我爸不放心,非讓我回家�!毙焱柭柤�,一臉“我也很無奈啊”。
“哦。”對視半天,吳笙總覺得自己還有話想說,但又亂糟糟地組織不起來語言,末了憋出一句干巴巴的,“路上小心�!�
徐望怔了怔,笑:“劫財?shù)挠錾衔�,破產(chǎn),劫色的遇上我……”他煞有介事地考慮一下,帥氣挑眉,“眼光這么好,可以談談�!�
吳笙:“……”
怎么回的寢,吳笙已經(jīng)沒印象了,等反應過來不對,已是夜里十一點。
宿舍熄燈,各床小臺燈開始工作,室友都在題海里奮戰(zhàn),只自己下鋪那張床,空得冷清。
回家?
以徐望那個死倔的性格,要不是媽媽去世,他根本不可能去他爸家里,如今去了,剛待幾天,又被急忙送回學校,他再遲鈍,也該看懂一二。
何況他根本不遲鈍。
在人情冷暖上,他比所有人都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