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蘇茜感到徹骨寒意。
在漆黑的望不見盡頭的天空上,似乎有什么正俯瞰著大地,目光猶如實質。
那是惡意嗎?又不完全是。
。
有什么混濁的東西扼住了她的咽喉,越收越緊——
“咳!”
如同即將溺斃之人終于掙出水面,蘇茜驀然睜開雙眼,不慎打翻了桌上的奶茶,她顧不得搶救被洇濕的紙頁,俯身劇烈咳嗽起來。
書桌前的窗戶輕輕叩響兩聲,見沒有回應,從外面拉開,有人關切地拍打著蘇茜的后背:“出什么事了?”
蘇茜好不容易緩過氣,她咳得有些眼花,抬起頭,眼前熟悉的臉逐漸與夢境重合在一起。
蘇茜發(fā)了一會兒呆,伸出胳膊抱住對方,將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做了個不太好的夢……看到一些關于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嗎,拉斐爾?”她低聲自語。
拉斐爾停頓片刻,安慰道:“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幽藍色的魂火在他的胸口靜靜燃燒。
他沒有否認。蘇茜想。
“我看見……”蘇茜話到嘴邊卻突然卡住,她皺了下眉,感到有些迷茫,還看到了什么?
倒是拉斐爾先笑了,他的手指溫和地擦過蘇茜的眉心,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沒必要為已經發(fā)生過很久的事的難過,”他說,“我都不曾拘泥于此,何況是你�!�
從一開始,拉斐爾就幾乎不會提起過去的事。
蘇茜的聲音悶悶的:“誒,你沒有心——”
拉斐爾眨了下眼,居然開了個玩笑:“唔,確實沒有?”
蘇茜:“……”
騎士看著好像呆掉了的領主,笑著揉了下她的發(fā)頂,扶起倒了的杯子,又將打濕的紙頁一一拾起,晾在窗臺上。
他拿起最后一張紙,看清之后愣了一下。
蘇茜瞬間回神,迅速跳起來一把抽回那張紙,“啪”的一聲直接反蓋在桌上。
倒是拉斐爾對她的激烈反應感到有些不解:“那是……我?”
雖然筆觸化開不少,但到底還能認出畫中人像的輪廓,的確是死亡騎士。
“我就摸個魚!”蘇茜不自然地干咳了一聲,振振有詞,發(fā)出社畜的聲音,“在房間里的時間是休息時間,休息時摸魚有什么不對!”畫長得好看的臉,也沒有什么不對!
“沒有。”拉斐爾沒什么意見,他提醒道,“那已經濕透了�!�
桌子還沒來得及擦,那張畫紙洇透了奶茶,所有顏色化成了一團。
“……啊�!鳖I主又呆了一瞬,再回過頭來時簡直就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了,她忿忿控訴,“你沒有心!”
而她的騎士卻忍不住發(fā)出沉沉笑聲:“那么,這時候我應該說——謝謝?”
直到幾天之后,蘇茜在檢視新的公交路線運行情況時,才突然回想起那個時候她看到了什么。
混濁的陰影從粘稠的天空傾瀉,逐漸吞沒了天使的光輝。
在許久以前,蘇茜曾獲得過一個被動天賦。
【女巫的眷顧:被動素質。您將獲得少許靈感,偶爾會看到模糊的啟示�!�
這個天賦時靈時不靈,不靈的時候占了絕大多數,最大的用處是“今天抽卡一定能出貨”的玄學預測,但鑒于蘇茜每次抽卡前都很有這樣的直感,所以難以說清它究竟湊效了幾次。
——
廣場中央的時鐘走到正午的時刻,忙碌了一整個上午的城鎮(zhèn)迎來了短暫的休憩時間。臨街的公寓內飄出食物的香氣,下班的人們走進餐館,思考著午餐的菜單。還有送餐的信鴉,拎著打包好的餐盒飛來飛去,大多數都進了閃金塔。
這是一個與過去沒有太多區(qū)別的中午。
“砰”!
一聲巨響。
來自傳送大廳。
傳送大廳至今擴建過兩次,與不少城市發(fā)展了契約,能夠容納六支來自不同地方的團隊同時抵達。幾乎從早到晚都有旅客或商隊通過傳送陣來到這里。
這座外觀頗有希臘環(huán)形劇場風格的漂亮建筑在劇烈爆炸中塌了一半,飛濺出去的碎石擊碎了臨街商鋪的窗戶。街上的駝獸被驚動,引起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騷亂。
騎士團匆匆趕到,然后是藥師與牧師。
“不是我干的!”阿爾德羅已經退出事故現場好大一截,他見到蘇茜到來,未等詢問就大聲申訴,“不是我!我沒碰!它自己炸的!”
他試圖證明自己,還努力展示肋骨上根本看不清的劃痕:“看!我也被嚇了一跳,那個石頭還砸到我了!”
蘇茜:“……”
真是越說越可疑。
骨龍見狀有些著急,撲打著翅膀想要示范一下:“真的不是我!看,我最多就是撞壞柱子或者門廊,才、才不會弄成這樣!”
他越說越不自信:“……而且我剛剛都還沒落下來——”
蘇茜:“……”
“的確和龍沒什么關系�!苯K于有人及時制止了阿爾德羅造成二次傷害的舉動,“爆炸是從里面發(fā)生的。”
這就有些稀奇了,城市傳送陣是非常成熟的魔導科技之一,經過這么多年的發(fā)展和改進,已經基本杜絕了魔法沖突導致的事故。
何況狗系統也沒有給出任何相關提示。
幸好是在中午,大廳內的人并不多,受到波及的大都是留守登記和指引的工作人員。爆炸聲勢驚人,但沒造成什么傷亡,大多是擦傷與挫傷,還有一個正好駕車經過大廳外,被掀下馬車后踩斷了胳膊。
小心的清理完坍塌的石塊后,始作俑者終于露出了真容。
最先看到的是兩匹鷲馬。
其中一匹斷了一條腿,脖頸也折成了一個非�?鋸埖慕嵌�,顯然已經斷了氣。另一匹也好不到哪里去,它的翅膀被什么粗暴地扯去了一半,猙獰的傷口正向外淌著血。
鷲馬是非常忠誠的坐騎,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候,依舊保護著自己的主人。
凱文小心地搬開鷲馬的身體,將血泊中的人轉過身來,擦掉對方臉上的血,不禁皺緊了眉。雖然已經相別多年,但他依舊認出了熟悉的輪廓,是他過去的友人與同僚,科雷。
而傷得更重的那個則是騎士長萊斯汀。
一旁待命的神官急忙上前,迅速吟詠著禱詞,編織出的光芒堵上仍汩汩涌血的開放傷口。而藥劑師則干脆得多,直接捏開傷員的嘴巴,將一瓶顏色怪異的藥水灌了進去。
“咳!”沒過多久,科雷猛地嗆出一口血,他翻身嗆咳了一陣,茫然的目光環(huán)顧著四周,最后落在凱文身上,原本有些無神的眼里頓時亮起一簇光芒。他坐起身,一把抓住舊友的手腕,急切地語無倫次,“凱文!副都!求你了,請你的領主,救救副都——”
唔,副都。
蘇茜恍惚了一下,才從記憶深處搜刮出那座深灰色的巍峨都城,她太久沒去過那里,對它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
然后,她看見凱文,那個出身副都騎士團的騎士有些不解地皺著眉頭,像是正努力回憶什么,但最終無果。
“科雷,”凱文問,“你說的副都,是什么地方?”
第112章
開業(yè)第一百一十二天
科雷的神情有了一瞬的空白,他抓著凱文的胳膊,說:“……你在開什么玩笑啊,凱文?”
但凱文臉上的迷惑并無作偽,他也并非那種會隨意開玩笑的人。
科雷用力揩去從額角淌下的血:“你還記得你是誰嗎,凱文?羅德尼?還記得你的故鄉(xiāng)在什么地方嗎?”
凱文依舊緊皺眉頭,他盯著舊友身上的輕甲,掛在胸前的紋章他理應認得,可是——
“你究竟是怎么了啊!”
科雷激動起來,他重重咳嗽了兩聲,直接撲上去揪住凱文的衣領:“被洗腦了嗎?��?該死!當初你就不應該待在這里!怎么會連這個都不記得了!”
“別動手、別動手,”一旁的神官連忙勸架,“有話好好說,領主大人在呢,你說的那個什么地方,副都對吧?在什么地方?發(fā)生什么?”
上了年紀的老神官說話慢騰騰的,卻像一盆冷水,直接澆到科雷頭上。這個可憐的副都騎士驟然抬頭,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周圍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平靜的、遺憾中有些迷惑的表情。
這種表情科雷曾見過,當他們以前談論起由于戰(zhàn)火或災年使得某個不知名的偏僻村落流離失所時,也是類似的神情。
科雷怔怔地松開手,不禁打了個寒顫:“你們、不知道副都在哪里?”
“是啊這位騎士小哥,我也算走過不少地方了,但從未聽過這個地方�!币慌缘男猩趟实負u搖頭,隨手從背囊里抽出折成小塊的地圖,“大概是在什么地——呃�!�
他突然閉上嘴。
哪里需要詢問,就在攤開的地圖上,大陸中部的位置,赫然是大城市標識,副都。
旅游景點:獅鷲廣場、舊堡壘遺址、騎士公園。
特產:鷹爪礦制品、金薔薇香水。
近期糧食與武器處于高價。
行商看著上面字跡仍算新鮮的筆記,用力抓抓自己的頭發(fā),滿臉混亂:“這不對啊——我明明沒有任何印象!”
“我也沒有任何印象。”一旁的魔法師插口道,他面色嚴峻,看著手中的地圖,喃喃自語著,“這是什么情況?群體遺忘術嗎,可我沒有感到任何魔法波動�!�
“也不是神術的手筆。”神官補充道。
周圍發(fā)出一陣竊竊私語,不少人匆匆忙忙地翻開地圖或旅行筆記,然后發(fā)出一連串恍然又迷茫的驚嘆。
“那就先去看看吧�!碧K茜說,“至少得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她拽出系統窗口檢查了一番,雖然傳送大廳的外部建筑損壞嚴重,但內部結構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她熟練地支付了一筆維修積分,重新激活了傳送陣。
拉斐爾點點頭,輕聲應答:“是,走吧�!�
副都騎士頓時扭過頭,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他伏下#身軀,顫抖著,低聲哽咽道:“求您了,請您幫忙,還有很多人、還有很多人活著,他們還在那里,還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眼淚混著血水落在他的手背上。
拉斐爾垂下眼看著他,抿了下嘴唇,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
副都是一座深灰色的城市。
這座城市是瑞格瑟王國的第三大都城,有著聞名遐邇的騎士團,它是附近城鎮(zhèn)的貿易中樞,也是王國的最后堡壘——
曾經是。
如今這里什么都沒有。
腳下是成片灰白色的沙礫,這片沙礫突兀地出現在平野上,幾乎看不到盡頭,它毫無生氣,甚至沒有一葉野草生長在上面,與秋季的原野涇渭分明。
風迎面吹來,蘇茜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感到一股細微的、令人不安的涼意從骨子里躥出。
科雷望著過于空曠的平野,臉色煞白,他后退兩步,甚至艱難地笑了一下。他看向蘇茜,低聲喃喃著:“一定哪里搞錯了吧?嗯、比如、比如傳送陣失誤什么的,一定是走錯地方了吧?一定是吧?”
“科雷——”凱文面露不忍,他走上前,輕輕拍了拍故友的肩膀。
“別碰我!”科雷卻猛地甩開他的手,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別叫我——你明明什么都不記得了,可是,你怎么可以忘、你怎么敢忘,羅德尼!這里是你的家��!”
“這一定是假的……”一無所有的副都騎士捂住臉,緩緩蹲了下去,慟聲低語,“大家明明還在這里,所有人明明剛剛都還……”
還怎么了?
他悚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忘記了。
科雷仍記得不遠處那株榭樹,每一次外城巡邏時他都要從它跟前經過,每逢夏天總有商人或附近的村民在它的樹蔭下等候進城,而現在那條他曾走過上千遍的道路上空無一人。
“這不可能!”一同前來的魔法師發(fā)出一聲尖叫,她手里抓著皺巴巴的地圖,“這是怎么回事?這里應該有什么的吧——但為什么我完全沒有印象,不對!不對不對不對!為什么我不覺得這里有過什么!”
“怎么會——偵測不到魔法痕跡、也沒有神術痕跡,太干凈了,這不可能!”這些魔法師仿佛受驚的兔子滿地打轉,接連念叨了好幾次不可能,“為什么這里什么都沒有!這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
“就是沒有�!崩碃栞p聲說。
蘇茜抬起頭,她的騎士臉上仍是平靜的,他展開羽翼,甚至露出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容。拉斐爾看著跪在地上的科雷,眼神里帶著一些難以讀清的憐憫。
“現在,”他的聲音幾乎聽不出什么情緒,“你們已經知道繁星環(huán)域曾經發(fā)生過什么了�!�
蘇茜聞言,突然感到有一絲異樣。
她猛地醒悟過來,打開系統面板:無論是拉斐爾、還是騎士團的黑騎士們,這些屬于她的城鎮(zhèn)的亡靈現在就站在這里,可所消耗的積分卻是“零”。
——畢竟,當你站在一片并不存在的土地上時,自然不需要有任何消耗。
副都是王國最早的都城之一,它見證過王國的幾度易主、累經盛衰,曾在戰(zhàn)爭中付之一炬,最后依舊浴火重生。每一個副都人都會驕傲地講述故鄉(xiāng)的歷史,說起這座城市的累累勝績,以及王朝的更迭。
“流水的王室鐵打的副都嘛�!彼麄冋裾裼性~。
在今日之前,如果有誰認為有一天副都會從世人眼中失落,那一定會被嗤之以鼻:“這座城市可比瑞格瑟王國還要長壽哦!”他們說。
然而,歲月更迭、王權交替、戰(zhàn)火肆虐都不曾做到的,這座古老的都城,在它仍然生機勃勃的時候,與它的人民,連同它經歷過的種種滄桑,無聲無息地被什么從這個世界上、與所有人的記憶中一并剪落。
如果不是出逃的騎士,可能要到很長時間之后,才會有人意識到這座城市的消失,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就此沉寂,無人察覺。
“如果你們還想做點什么,最好還是寫下來。”拉斐爾難得地提醒了群情激動的魔法師們一句,“你們是無法記住不存在的事物的。”
這跟能力或意志毫無關系,完全屬于生物本能,自然規(guī)律。
虛無、空洞、影……管它叫什么,那是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它們彼此共生,相互依偎,永不分離,卻又此消彼長。
在上一次輪回到來之前,眾神為世界劃出了一道界限。
在那之后又過了很長時間,群星之上的女巫看見界限上出現了一道裂縫,她清楚那意味著什么,也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之后發(fā)生了什么,蘇茜已經看到了。
她驟然回想起來:“我已經見過它們了,對不對?”
就在夏都,在那個群魔亂舞的祭壇,從那個被污染的神祇身上,蘇茜曾感受過類似的寒意,只是更加飽含惡意一些。
那個時候,她的騎士說,他們觸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
拉斐爾回答道:“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蘇茜深吸一口氣,看著拉斐爾。
那雙孔雀藍的眼睛依舊非常平靜,僅是對視,蘇茜就明白了他的選擇。然而,拉斐爾卻突然笑起來,他溫和地說:“沒關系,領主大人。在你真正準備好之前,都不需要擔心,我是你的騎士,我會為你而戰(zhàn)。”
蘇茜:“……”
啊,是了,拉斐爾對她永遠都是又溫柔又縱容的。
蘇茜沉默片刻:“那你就當我已經準備好了吧,拉斐爾�!�
“你看,我之前還答應過,總有一天要去副都游玩,都還沒能實現。這種事,還是越少越好。更何況——”蘇茜頓了一下,走上前踮起腳,輕輕抱住拉斐爾的肩膀,“你是我的騎士,所以,作為你的領主,我總得站在你這一邊�!�
第113章
開業(yè)第一百一十三天
與王國的歷史相比,瑞格瑟王國的王城還相當年輕。之前的某位國王晚年昏聵,掏空國庫為自己的愛妾修建這座繁花錦簇的城市并遷都于此。
在遷都后的第四年被自己的兒子造反成功。
然后,傳言那位殺兄弒父的小王子縱馬馳過血流成河的大街上時,曾與一名少女遙遙相望,一見傾心。于是,花都依舊是瑞格瑟王國的王城。
有過這樣的逸聞,整個城市奔放又浪漫。
——不戀愛,毋寧死。
即便已經是深秋,空氣中仍彌漫著甜膩纏綿的花香,一束血玫瑰售價近四十銀幣,只在花都才有的高價,人們相信如果拿著血玫瑰在中央大街上告白就能夠得償所愿。
“真是受歡迎啊。”
臨街的咖啡廳邊,多蘿西打扮艷麗,她沒穿法師袍,尋常旅客般坐在遮陽傘下的座位上,悠閑地攪拌杯中飲料,她將一支血玫瑰湊在鼻尖嗅了嗅,朝對面的拉斐爾拋了個媚眼。
拉斐爾掩去亡靈特征,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個蒼白冷淡的騎士,而且美貌。
哪個少女不喜歡美麗憂郁的騎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