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蕭元胤想起?景辰醒來得知洛溦失蹤后,第一件事就?是掙扎起?來,畫她的畫像,求自己張貼尋找。
受過重創(chuàng)的手,握筆戰(zhàn)戰(zhàn)巍巍,可?畫出來的人,竟也有六七分?的神似……
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蕭元胤胸口莫名有些發(fā)堵,一時?也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又看了眼洛溦,緩聲道?:
“你先休息吧,明日,我?guī)惚鄙稀!?br />
眼下東三州的兵亂暫時?控制住了,但朝中的局勢卻開始亂了,蕭元胤需要盡快北渡洛水,一方面安撫災民,另一方面也是為返回長安未雨綢繆。
齊王轉(zhuǎn)身出了門。
洛溦坐回到榻上,一時?還沒完全緩過勁來。
想到景辰總算安然無恙,先前的擔憂稍減,如今齊王打算帶自己北上,待路過潐縣,便能與他重聚!
心中自此,也算有了些可?以倚靠的期盼。
翌日,蕭元胤部署完宣城與兗州的軍防事宜,留下褚修坐鎮(zhèn)督守,點了一支精銳隨行,親自攜洛溦北行而上。
不多日,隊伍便抵至了洛水南岸。
沆漭遼闊的洛水,煙波浩渺,依舊是從前模樣。岸畔渡口的觀廟前,擠滿了船客百姓,煙火焚香四溢。
南岸上,蕭元胤勒馬詢問?左右:
“怎么聚了這么多人?”
幕僚道?:“殿下有所不知,自從太史令那道?‘淮之兵惻’的讖語應了驗,百姓對玄天宮的神跡越發(fā)篤信,加之先前洛西渡口遇襲的事傳開,人心惶惶,如今但凡準備坐船出行的人,臨行前都會來觀廟遙拜玄天宮�!�
蕭元胤聞言冷笑了聲,“拜玄天宮?難不成沈逍那家伙,還能幫他們斬殺賊人不成?”
幕僚尷尬陪笑了幾下,又道?:“除了拜玄天宮和?太史令,好像……也有拜宋姑娘的�!�
蕭元胤面上的冷笑斂了去,轉(zhuǎn)過頭,“拜她做什么?”
幕僚道?:“豫陽縣衙里有位姓許的丞吏,聽說是宋姑娘兄長的同窗。流民涌入南阜關之后,進來不少?染了瘟疫的病人,東三道?藥材難尋,災民的人數(shù)又多,好在那許丞吏拿出兩張方子,說是宋姑娘從前師從郗隱先生學的偏方,用材便宜易得,效果又極好。殿下下令開倉賑災之后,縣衙每天在城門口發(fā)藥劑,救了不少?人,災民們都知道?玄天宮的名號,本?就?懷了份崇敬之心,漸漸的就?把宋姑娘的名字也傳開了�!�
幕僚又道?:“殿下可?還記得,當?初咱們乘船經(jīng)?過潐縣時?,殿下送還了縣令所獻的幾個美人,下令給?她們安排好歸宿,說是玄天宮宋姑娘心慈人善,特意為她們求了情?”
蕭元胤頜首,“本?王記得此事。”
幕僚道?:“其中一名女子乃是州府名伎,歌辭一絕,特意為宋姑娘寫了首歌,如今正在百姓間傳唱開來�!�
幕僚清了清嗓子,學著女郎婉轉(zhuǎn)歌喉,唱了一段:
天垂仙臺八千里,
幽蕙芳蘊,
瓊珉耀殿堂,
豈謂尋常?
由來眾生苦,
望凌波,
慈主生,
手捻天機香滿身。
蕭元胤聽完沉吟不語。
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晚洛溦臨窗而立的情景。
素衣木簪,青色長褶束成道?袍模樣,再樸素纖淡不過,只靜靜凝望著船外的素月清河,卻令得他一時?心神悸動,遐思翩躚。
誠然是……
豈謂尋常。
他在馬背上轉(zhuǎn)身,望了眼身后洛溦的馬車,吩咐幕僚道?:
“歌還行,但你以后不許唱了,回頭另找個嗓子好的歌伎,把這歌完完整整地唱一遍給?宋姑娘聽。”
幕僚慚愧領命:“是。”
隊伍渡過洛水,進入北岸的商州地界。
離潐縣,又近了一步。
齊王府的謀士褚奉,卻在這時?派人快馬傳書給?蕭元胤,言及朝中局勢,催促他盡快返京。
淮州的這場兵亂,將東三州與江北道?的治政紕漏,頃刻間全都掀了出來。
之前江北水患,染了瘟疫的災民都往更富庶的東三州里涌,祈望能混口飯吃、得到救治。包括淮州在內(nèi)的東三州,官員大多依附張家的新黨,而江北道?那邊則多是王家舊黨的勢力。新黨官員不想錯失在朝廷彈劾舊黨賑災不利的機會,眼睜睜看著災民死在南阜關外,也死活不肯放人進州。
如今棲山教帶人沖破南阜關,災民大批涌入,雖得齊王下令,眼下皆被妥善救助,但昔日州府所為,到底也是再隱瞞不住。
各路彈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飛向皇帝的案頭,要求嚴懲東三州的新黨官員,并將棲山教生亂的罪責也推到了新黨身上,說若非淮州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災民也不至于受亂黨煽動,助其妖焰滋長!
新黨反攻亦是不遺余力,說江北道?故意放任流民北上,就?是想讓淮州吃不消,坐等?彈劾的機會。此外之前朝廷往江北道?發(fā)放的賑濟都是按人頭算的,舊黨官員營私貪污,導致該發(fā)的賑濟不曾發(fā)到百姓手中,才?有了之后種?種?。
永徽帝整日被吵得頭痛心煩,又深惡棲山教作亂之事,已經(jīng)?相續(xù)下令將東三州的幾名大員押去了長安。
褚奉向齊王諫言道?:
“眼下朝中的參奏與彈劾不斷,殿下應立即趕回長安,向圣上稟明始末,以免有心之人歪曲事實,最后將失職失察之罪扣到殿下身上!”
隨行的幾名幕僚,亦紛紛稱是,催促蕭元胤盡快返京。
按照原本?的路線,隊伍會先經(jīng)?過潐縣,再轉(zhuǎn)東行。如今出了這樣的狀況,蕭元胤也知輕重,下令調(diào)整了路線,直接便往長安返行。
洛溦在驛館聽說了此事,找到齊王,提議道?:
“殿下返京確實最為要緊,但我兄長還在潐縣,朝堂上的事我也幫不了什么忙,不如就?在此地辭別殿下,自己去潐縣探望兄長便是。”
蕭元胤望著女孩那殷切的模樣,豈能答應。
什么探望兄長?
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她去了潐縣,第一件事就?會想方設法去看那姓景的!
蕭元胤縱然在心里反復規(guī)勸自己,要大量,要t?有男兒氣度,且那區(qū)區(qū)景辰,如何爭得過他這當?朝皇子?但一想到當?日在豫陽,洛溦望向那人的神情,就?又不由得心塞氣堵。
轉(zhuǎn)念又一想,此次改道?返行,必然會經(jīng)?過洛下皇陵。
聽聞沈逍那廝,此刻就?在皇陵。
腹背受敵,內(nèi)外夾攻,朝堂朝外,就?沒有一件事能讓他省心!
第
56
章
改道行路不出?兩日,
隊伍便抵至了位于洛下的大乾皇陵。
皇族經(jīng)過皇陵,按制必是要入內(nèi)行祭拜之儀。
蕭元胤數(shù)日為政事所擾,進到祖陵,見?先祖墳塋蒼涼,
唯剩長巷鴟尾、螭獸張狂,
尚載昔日逐鹿中原的睥睨風采。
眼下正處于政斗漩渦中的他,
思及人生短短,白駒過隙,亦不免心懷悵惘,兀思良久。
一番祭拜耽擱,到了傍晚,一行人留宿在皇陵衛(wèi)邸。
皇陵衛(wèi)邸經(jīng)歷代擴建,倚山傍水,深宅幽曠,最盡頭的一處宅院里?,住著?沈逍的父親沈國公。
沈國公自妻子殊月長公主離世后,一直隱居洛下皇陵,
以皇陵衛(wèi)的身份陪伴亡妻左右,平日煉丹修道,
不問世事。
蕭元胤與這?位出?身門閥的姑父,實?則算不得有多?親密,
但因感?念姑母從前的愛護,
還是?精挑細選了諸多?禮物,前去拜見?,
見?面時,
亦是?執(zhí)晚輩之?禮,問安道:
“姑父。”
沈國公如今四十來?歲,
年輕時曾是?長安有名的才俊,人稱京都佳郎,才華相貌皆無可挑剔,如今在深山中隱居十數(shù)年,依舊能窺見?往昔風采。
他客氣含笑,扶起蕭元胤:“殿下多?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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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掃向?其身后的洛溦,問道:“這?位是?……”
洛溦上前行禮:
“宋氏洛溦,戶部侍郎宋行全之?女,見?過國公大人。”
她今夜,根本就不想來?,無奈被?蕭元胤強逼著?來?作?陪。
依著?她與沈逍的婚約,沈國公原該是?她未來?的家翁,雖說沈逍明確表示過會解除婚約,但眼下如此相見?,終是?有些尷尬違禮。
可蕭元胤非要堅持,說什么“沈國公是?我姑父,你兄長是?我未來?表妹夫,都是?親戚,見?一下不算越矩”。
沈國公示意?洛溦免禮,打量了她幾眼,“宋侍郎的女兒?你就是?逍兒的……”
一旁蕭元胤接話?道:
“她雖與沈表弟有一紙婚約,但表弟已言明不會兌現(xiàn),退婚是?遲早的事,侄兒便?也不再拘著?禮了,還望姑父莫怪�!�
他今夜特意?把人帶來?,就是?有幾分想表明態(tài)度,自己屬意?這?個原本該是?沈家婦的女子,想要提前向?國公和沈家賠個罪。
沈國公飽經(jīng)世故,隨即也明白過來?,淡淡道:
“我已是?方外之?人,你們年輕人的事,我更管不了。既然來?了,先坐下喝些茶吧�!�
他入了座,吩咐侍從上茶。
蕭元胤坐到國公旁邊,問了幾句身體康健的話?,再閑聊起皇陵祭祀之?事,間或談起京中熟人親戚,又交代一番近況,與尋常晚輩無異。
洛溦捧茶坐于下首,聆聽兩人閑談。
沈國公淡雅文儒、知禮客氣,言談之?間,頗有門閥清流的寬綽溫和,與冷冰冰的太史令并不太像。
只是?他們所談的人和事,她大多?一概不知,更插不上什么話?。
她有些百無聊賴,又一直覺得有些尷尬,默然枯坐,視線游移間,被?對面墻上掛著?一幅畫攫住了注意?力。
說是?畫,實?則更像是?個符號,當中一個方框,框中又有一圈渾圓,周圍寫著?“仙、明、霄、漢、壘、層”的單字。
洛溦望著?那圖,恍然有些出?神。
蕭元胤陪沈國公說著?話?,注意?力卻始終不離洛溦,余光瞥見?她轉(zhuǎn)了頭,盯著?某處怔愣發(fā)呆。
他糾結(jié)幾番,終是?移來?視線:
“看什么呢?”
洛溦幡然回醒:
“嗯?沒什么,就是?那幅天元圖�!�
她以前,曾在玄天宮的書里?見?過同樣的一幅圖。
沈國公也抬起眼,循著?洛溦目光看了一眼,神色和藹:
“宋姑娘也懂天元術?”
洛溦搖頭答道:“不太懂,只知是?用?來?建解算學程式的方法,從前在玄天宮的藏書里?見?過。”
她想起那本書上密密匝匝孩童字跡的筆記,頓了頓,道:
“太史令,應該是?很擅長天元術的�!�
她對沈國公淡遠和藹、始終沒讓自己感?到過難堪的態(tài)度心存一絲感?激,也愿意?說些討長輩高興的話?,心想,逢人父母,褒贊其子女,終歸不會出?錯。
就算是?她爹那樣的,在家里?把宋昀厚罵得狗血淋頭,可但凡外人贊一句“大郎頗精明干練”,她爹嘴上“哪里?哪里?”,嘴角可是?根本合不攏的。
然而此時主位上的沈國公,聞言卻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轉(zhuǎn)回頭,又另起了話?題,跟蕭元胤聊了起來?。
仿佛沈逍的好與不好,都跟他全無關系。
辭別?沈國公出?來?,洛溦仍有些奇怪。
太史令要退婚,國公沒什么反應,聽人贊太史令所長之?處,亦沒任何動容。
若說是?方外之?人,不問世事,可跟齊王聊起京中的熟人親戚,也沒見?沈國公全然不關心啊。
身旁的蕭元胤,仿佛看出?了洛溦的疑惑,負手道:
“早就跟你說過,沈逍那性子,從小連他父母都嫌煩。小時候做完先生布置的課業(yè),他巴巴兒地拿去給姑父看,有兩次我瞧見?姑父直接掉頭就走,理都沒理他。這?次聽說他特意?趕來?洛下為姑父侍疾,姑父也只是?見?了他一面,便?打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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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掃了眼洛溦的反應,“今日你也瞧見?了,我姑父出?身世家名門,言談舉止皆令人如沐春風一般。沈逍那小子卻自小孤僻,又愛施陰計,不想娶你,偏要弄出?個侍奉玉衡的借口推延,換作?本王,喜不喜歡,都會光明磊落,豈會那般陰鷙譎詐?”
他今天特意?帶了洛溦來?見?沈國公,一則,是?因為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想放手,而洛溦畢竟還跟沈家有一紙婚約,出?于對姑母的敬重,他有必要在長輩面前坦誠心跡,堂堂正正地表明自己的打算,方不愧大丈夫行事之?坦蕩。
二則,剛才見?她在沈國公面前出?口稱贊沈逍,蕭元胤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所以也不介意?洛溦通過沈國公的反應,徹底看清沈逍到底有多?不討人喜歡!
洛溦暗忖沈國公出?身名門,長公主又是?金枝玉葉,對子女的要求恐怕也是?常人難以想象,否則像太史令那樣聰明又好看的孩子,怎可能有父母不喜。
她思索了一番齊王所言,轉(zhuǎn)念又意?識到他那句“喜不喜歡”的言下之?意?,不覺心頭一緊,放緩了腳步。
離開宣城一路北上的這?段時間,因為蕭元胤忙于公務,周圍又有幕僚將領相隨,與她單獨相處的時間寥寥可數(shù),即便?是?相處,也多?談些譬如清剿棲山教的正事。
洛溦曾以為,他既然受了自己那一耳光,理應也是?為之?前說的那些混話?感?到歉疚,不至于再生糾纏之?心。
他到底是?未來?儲君,不可能總執(zhí)著?于這?些情愛小事,時間久了,自然也就淡忘了。
可就在兩日前,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去潐縣的要求,今日又當著?沈國公,明里?暗里?一頓胡說八道。
洛溦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是?有些壓不住了。
她停下腳步,抬頭望向?蕭元胤:
“齊王殿下�!�
蕭元胤亦駐足,回望向?她。
洛溦道:“我一直視殿下為大乾未來?的君王,真心想要敬重追隨�!�
“那日在玄天宮,殿下痛斥朝中派系黨爭之?弊,說如若可能,只叫人人皆拿實?力做事,以實?績作?評,不講什么出?身之?別?、門閥之?爭。因為這?一句話?,我不再對殿下持有成見?,并且愿意?許下永不欺騙的承諾�!�
溶溶月色中,少女的眼神清亮,一字字鄭重誠懇:
“豫陽一行,殿下與我都親睹過民生之?艱。災情未解,百姓流離失所,新舊兩黨卻忙于推脫責任。這?種時候,殿下理應把時間和精力放在政務上,不要再想無謂之?事�!�
蕭元胤看著?洛溦,一瞬不瞬的目光漸轉(zhuǎn)暗沉。
無謂之?事?
她就是?……這?般看他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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