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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他其實(shí),只是看不得?她幫沈逍說話罷了。

    灑金的波光倒映著晚霞,猶若萬頃琉璃。

    蕭元胤看著粼粼河水,想起什么,清了下喉嚨,放緩語氣:

    “我記得?你說過,你母親乘船渡洛水時遇見微雨,便給你取了‘綿綿’這個?小名。”

    洛溦頜首,“嗯,臣女大名小名都是這樣來?的�!�

    蕭元胤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依舊凝望著水中夕影,腦海中又浮現(xiàn)?起今晨乍見她時的情形。

    數(shù)百年前,曹子建曾在洛水畔寫下了“華容婀娜,令我望餐”的詞句,然彼時他望著朝陽中素衣緋裙的少女,恍惚只覺,即使曹子建筆下的洛神再現(xiàn)?,相較之下,也必不過爾爾……

    蕭元胤伸手取過酒壺,給自己?斟了杯酒,舉至唇邊,一口飲盡。

    他終究不是蕭佑那等綺襦紈绔之徒,有些酸話,縱是心中輾轉(zhuǎn)千回,也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洛溦見齊王一個?勁兒地喝酒,也有些無所適從。

    她試圖調(diào)換話題:“之前見到隨行?的另一艘船艦,艙下有幾?排開口,是打仗是用?來?射箭的嗎?”

    “那是機(jī)弩艙,水戰(zhàn)時可遠(yuǎn)程制敵�!�

    蕭元胤講到自己?擅長的話題,給洛溦解釋了一番機(jī)弩的原理和用?法,又聽?她好奇追問?探討,心緒漸漸松弛下來?,話也不自覺地說得?多了些。

    洛溦又問?:“那這次去淮州,會跟棲山教水戰(zhàn)嗎?”

    她曾聽?兄長講過棲山教的事。

    大乾的江北道因物產(chǎn)豐富,所承擔(dān)的賦稅也相對更?多。先帝還在位的有一年,因?yàn)樗疄?zāi),幾?乎顆粒無收。官府沒有及時開倉賑糧,還照舊征收賦稅,以至江北一帶民?不聊生。一個?叫衛(wèi)符經(jīng)的佃戶偷偷開了豪族糧倉,救濟(jì)災(zāi)民?,之后被豪族護(hù)院捉住,打得?差點(diǎn)兒丟了性命。

    那些受到救濟(jì)的災(zāi)民?鄉(xiāng)親憤慨不已,集結(jié)起來?,救出?了衛(wèi)符經(jīng),又殺了不少前來?平亂的官兵。事態(tài)演變至此,衛(wèi)符經(jīng)只能帶著鄉(xiāng)民?逃進(jìn)了江北山中,一開始只是避禍,后來?卻因不斷有人來?投靠,形成?了一股防抗朝廷的叛軍勢力,“棲山”二字,也是由此而來?。

    蕭元胤道:“父皇登基之初,就派房潛平叛了江北,衛(wèi)符經(jīng)也在建德被凌遲處死。后來?棲山教的余黨為了給衛(wèi)符經(jīng)報仇,在渭山暗殺了殊月姑母和隨行?的百名宮人,父皇震怒,派兵在江河南北、三十州府剿殺任何可疑之人。我十五歲時,也曾隨崔帥去淮州清肅過余黨,那時衛(wèi)符經(jīng)最初招攬的人早就被殺得?一干二凈,所謂的棲山教眾,大多是托名壯勢的盜徒山匪,根本成?不了什么氣候,更?遑論能打什么水戰(zhàn)。”

    洛溦的故鄉(xiāng)偏安一隅,對于朝廷剿殺叛黨之事并無經(jīng)歷,但殊月長公主命喪渭山之事,她倒是知?道的。

    “既然暗殺了長公主的是棲山教,為什么上次在朝元殿的宴會上,周御史又會說長公主之死沒有定?案,要朝廷重?新徹查呢?”

    蕭元胤道:“周穆是御史臺有名的言官,脾氣又臭又硬,什么事都會想方設(shè)法查找漏洞。他的理由是當(dāng)初棲山教教首已死,余下的只是些烏合之眾,根本沒有能力去行?宮刺殺皇族。但當(dāng)年事發(fā)之事,父皇也身在渭山行?宮,手下的御林衛(wèi)更?與棲山教的余黨交過手,自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誰。至于刑部沒有定?案,是因?yàn)楦富矢揪蜎]讓他們查。父皇與殊月姑母,從小感情就極好,姑母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宮里人都不敢提及長公主這三個?字,刑部的人更?不敢當(dāng)著父皇的面?、去詢問?姑母死時的狀況,久而久之,這案子也就沒人再問?了。”

    “其實(shí)小時候,姑母最疼我。每次我跟沈逍打架,雖然父皇總偏心沈逍,但姑母都會幫我說話,護(hù)著我。”

    蕭元胤想到早逝的親人,亦有些傷感,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洛溦覺得?話題變得?有些沉重?,取過玉箸幫蕭元胤布了些菜,試著讓氣氛輕快起來?:

    “殿下小時候還跟太史令打過架?臣女完全沒法想象那種場面?……”

    主要,是沒法想象沈逍跟人掐架的樣子。

    蕭元胤垂眼,看著盤里的食物,又抬望向洛溦。

    夕陽隱入地平,四周光影變得?朦朧,他感覺酒意有些微微上涌,牽了牽嘴角:

    “怎么就不能想象?五年前你我在長公主府初遇那晚,我不就是準(zhǔn)備找他打架嗎?”

    洛溦夾菜的動作頓住。

    五年前?

    長公主府?

    怪不得?,她什么都不記得?。

    那時剛換了霧藥,解毒劑的量特別大,之后散藥發(fā)燒,大概,燒得?什么都忘了。

    蕭元胤見她沉默不言,笑了下:

    “也罷,之前恨你騙我,總覺得?窩著火,難免霸道強(qiáng)橫了些,讓你一聊到這件事就害怕了是吧?其實(shí)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你若實(shí)在不想提過去的事,我便也不再逼你。到底是我自己?眼拙,那時以為你是沈國公的私生女。誰知?原來?你竟是沈逍的……”

    他頓了頓,倒酒喝了一口,“我只是,心里有些氣不過罷了�!�

    洛溦腦中思緒飛馳。

    既好奇想問?自己?那時到底都做了什么,可又怕泄露了解毒之事。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半晌,斟酌開口道:

    “沈國公……有私生女?”

    蕭元胤啜著酒,沒有立即答話。

    旁人皆道沈國公與殊月長公主鶼鰈情深,是以長公主仙逝后,國公一直留在了皇陵旁相伴。但在他這樣從小長于皇室的人來?看,沈國公對姑母,其實(shí)也沒有那么深情。只是這些涉及長輩私事的話,他不愿過多議論,遂只道:

    “怪只能怪,沈逍那惹人嫌的性子,從小定?是連他父母也受不了。姑母明顯就更?喜歡我,看著沈逍笑都笑不出?來?,沈國公也一樣,幾?乎不怎么搭理那小子。想來?國公出?身門閥大族,若是對獨(dú)生t?兒子失望,又礙于皇家顏面?沒法納妾,有幾?個?私生子女,也不足為奇。”

    “還有你那時的模樣,小野貓似的……”

    蕭元胤摩挲著酒杯的杯沿,抬眼看向洛溦:“哪有尋常女孩敢像你那樣,一點(diǎn)兒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洛溦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撇開頭,暗忖大概那時自己?假冒身份、戲弄了蕭元胤,才讓他一直有些氣不過。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臣女當(dāng)日若有冒犯之處,還望殿下恕罪�!�

    她從小在生意場耳濡目染,也不是忸怩之人,取來?酒杯,斟滿,敬向齊王:

    “此刻便自罰一杯,還請殿下以后都別氣了�!�

    蕭元胤注視著洛溦舉杯一口氣飲盡盞中酒,有些好氣又好笑。

    “行?了,既然話說開了,你以后也別再臣女臣女的,聽?得?我心煩。”

    他站起身,走到船邊,展開雙臂撐在舷上,感受著河風(fēng)撲面?,忽覺有種很久都未曾體會過的暢快。

    她說話做事,總有些太過聰慧,太……稱他的心意。

    以至于此刻遠(yuǎn)望河畔萬頃平原,思及來?日繼天立極,承襲蕭氏江山,正所謂逐鹿關(guān)山,囊盡九州,好一番男兒意氣。

    然若少了身邊的這朵解語花,也不過,只覺悵然若失。

    第

    39

    章

    船隊(duì)沿著洛水,

    一路向東而行。

    不出幾?日,隨行的軍將幕僚,差不多都已知道太史令的未婚妻與齊王同行。

    因洛溦總作?一身道姑裝扮,夜里還時不時在艙門外觀測一番星象,

    掐指計算,

    船上諸人莫不對她肅然起敬,

    不作多想。

    謀士褚奉甚至還向齊王諫言道:

    “軍中之?人多迷信,當(dāng)年又有冥默先生一語退突厥的神跡,對玄天教的膜拜之?心可謂是五體?投地。聽聞宋姑娘的兄長已與張尚書?府上定親,因此也算是殿下的親戚,殿下不妨與她在公眾場合多親近親近,彰顯玄天宮擁戴殿下的態(tài)度!”

    其?余眾幕僚也紛紛稱是。

    蕭元胤掌管著東三道的軍權(quán)、外加京城驍騎營的調(diào)動,素日公務(wù)繁忙,早起便在船艙里?聽了一個時辰的繁冗奏報,此時端坐主位之?上,正研究著水師送來的機(jī)弩箭頭,聞言微微挑起劍眉,

    對褚奉笑道:

    “你倒替本王想得周全。”

    “臣不敢。”

    褚奉知?道齊王向來反感玄天宮妖言惑眾,難得見?他突然肯聽這方面的諫言,

    忙又趁熱打鐵道:

    “此番殿下東行,也是為避開圣上賜婚的壓力。虞相為人太過墻頭草,

    娶他女兒對殿下助益不大。張尚書?的千金本就是殿下表妹,

    用不著特意親上加親。以老臣愚見?,殿下既有消除黨爭、捭闔縱橫之?意,不妨考慮與王家聯(lián)姻,

    以此也能讓太后看到殿下的胸襟!當(dāng)下之?計,殿下或可讓宋姑娘先出一道讖語傳出,

    暗示殿下與王家有姻緣,試探一下太后的態(tài)度。宋姑娘雖只是位女郎,但到底是太史令的未婚妻,在外人看來,他二人夫妻一體?,宋姑娘的讖語,自然也是靈驗(yàn)的!”

    諸人又紛紛稱是。

    蕭元胤依舊垂著眼,把玩著手里?的弩箭頭,眉頭卻漸漸攏聚到一起。

    半晌,將箭頭“鐺”的一聲?扔到案上:

    “本王向來不信神鬼邪說,誰給你的膽子,出這樣的主意?”

    褚奉嚇了一跳,與眾謀士面面相覷。

    可剛才明明……

    不是接受得挺好嗎?

    ~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船隊(duì)經(jīng)過潐縣時,縣令送了幾?個婢女上船。

    蕭元胤將洛溦喚來,讓她親自挑選。

    婢女們被送進(jìn)到船艙,跪成一排。

    洛溦逐一打量過去,心里?有些犯愁。

    她倒是不介意有同齡的姑娘相伴,只不過她眼下要扮清修女道士,這些婢女一個個妝容艷麗,指甲上的蔻丹一時半會兒都洗不干凈,感覺實(shí)?在跟自己人設(shè)有點(diǎn)兒不搭,且她又不是非得讓人伺候,遂道:

    “馬上就要到豫陽了,到時我跟兄長見?完面便會返京,真沒?必要用婢女,就讓她們回去吧�!�

    洛溦話音剛落,跪在地上的幾?名女子就低泣起來。

    其?中一名年紀(jì)最小的,甚至朝前膝行了幾?步,匍匐在蕭元胤腳下,不斷磕頭:

    “求殿下千萬別送奴回去!求殿下垂憐!”

    洛溦嚇了一跳,忙蹲下身試圖制止女孩,又仰頭去看蕭元胤。

    蕭元胤皺起了眉,揮了揮手,命人將這些女子全都帶了下去。

    旁邊縣令派來的嬤嬤,見?狀戰(zhàn)戰(zhàn)兢兢,解釋道:

    “齊……齊王殿下,這些姑娘都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里?面好幾?個都是以前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家里?犯了事,才被沒?入了賤籍,一直養(yǎng)得清清白白的……剛才不知?怎的,許是見?到殿下威儀,太過緊張,才失了分寸,還求殿下恕罪!”

    齊王派人來要婢女時,沒?有說是給誰用,縣令會錯了意,特意選了美?人送來討好,誰知?弄巧成拙。

    蕭元胤掃了眼嬤嬤,冷笑道:“回去告訴你們縣令,讓他少動些歪心思,省得下回沒?入賤籍的便是他的妻女�!�

    嬤嬤嚇得連連叩首,應(yīng)了聲?,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一旁的洛溦,此時也回過味來,不覺怔怔不語。

    蕭元胤站去窗前的長案旁,取過淮州的軍防奏冊展開,扭頭看了眼洛溦:

    “沒?事了,本王已經(jīng)將她們都打發(fā)?了�!�

    洛溦回過神,有些擔(dān)憂,“她們……為什么那么怕被送回去?縣令會懲罰她們嗎?”

    蕭元胤現(xiàn)在倒想把那縣令綁來重罰一頓。

    “你管那些人做什么?我又不會收,跟我們沒?關(guān)系�!�

    給他送女人的事常有,但當(dāng)著宋洛溦的面送,委實(shí)?讓他有些覺得丟臉。

    洛溦不知?齊王所思,還在耿耿于懷,“我其?實(shí)?……有點(diǎn)后悔,早知?道她們會那么害怕回去,我就該選兩個留下。剛才那個小姑娘看著好小,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

    蕭元胤的臉越發(fā)?掛不住了,捏著奏冊:

    “又不是我讓他們送的!”話出了口,又覺得不對,“我是讓他們送婢女,但沒?讓送那樣的。總而言之?你別再想了,不過是些罪臣之?女,父兄鉆營權(quán)術(shù),命該如此,不需你操心。”

    洛溦看了他一眼,隨即垂了目光。

    蕭元胤也意識到自己或許又說錯了話。

    他低頭將手里?冊子展開,心不在焉地閱過一遍。

    半晌,輕聲?緩緩道:“你也別瞎想,你父親跟的是我舅父,再如何失勢,也不至于落到那等田地。”

    話雖如此,但誰都明白,宋家的際遇,靠的是洛溦和沈逍的婚約。一旦沈逍退婚,宋家遭貶,必然也是難免。

    洛溦走到窗邊,望向夜風(fēng)中的河水。

    “我沒?瞎想,就算想,也是有理?有據(jù)地想,不然,也不會求殿下想法兒提點(diǎn)我父親�!�

    蕭元胤的目光,從?奏冊上抬起,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她此時面朝窗外,身側(cè)琉璃燈的柔光映照在頜邊耳畔,勾勒出異常動人的沉靜側(cè)顏。

    他一向喜歡她機(jī)敏慧黠的模樣,然此刻船外素月柔輝、清河共影,窗畔纖影婀娜、愁語綿綿,蕭元胤一時竟不覺有些心神悸動,想著將來不知?誰能將她得了去,日日含吮那兩片軟軟的櫻唇,夜夜聽她如此刻般哀哀婉語,再輕攬入懷,憐憫愛撫,實(shí)?可謂人間至幸之?事矣……

    “大乾律法,父兄之?罪,不涉出嫁之?女。”

    蕭元胤努力移開視線,“你要是怕了,就早點(diǎn)兒找人把自己嫁出去。”

    洛溦聽齊王一個大男人突然跟自己聊起嫁人,不覺窘迫起來:

    “什么嫁不嫁人的,殿下請勿要拿我打趣。”

    蕭元胤盯著她,“怎么,沈逍不肯娶你,你還打算為他守一世不成?”

    “自然不是�!�

    洛溦垂了眼,“我只是……不想嫁人罷了。”

    那日繼母對她說的話,她其?實(shí)?,也都聽進(jìn)去了。

    只是孫氏不知?,她從?小為沈逍解毒,雖無越矩之?事,但曾在他面前衣衫盡除……按世俗的觀念,就再算不得什么冰清玉潔了。

    照她爹的說法,是男人都會介意那樣的事,以后就算她想嫁人,也實(shí)?在不是什么易事。

    蕭元胤聽了洛溦那句“自然不是”,心情轉(zhuǎn)霽,注視著她,笑道:

    “不想嫁人?我怎么記得,你上巳節(jié)寫的那道箋愿,倒像是挺想嫁人的�!�

    洛溦愣了愣,隨即想起那箋紙上“祈與三郎鳳友鸞交”的幾?個字,當(dāng)即臉頰滾燙。

    “我說了那不是我寫的!”

    她早就想再跟齊王解釋一下這件事,又不好意思主動提,忙轉(zhuǎn)向他,賭咒發(fā)?誓道:

    “我發(fā)?誓真不是我寫的,我怎么可能會對殿下有那種想法?我答應(yīng)過對殿下不會再撒謊,殿下現(xiàn)在需得信我�!�

    上巳之?后,蕭元胤其?實(shí)?也想過,那箋愿可能真不是洛t?溦寫的。

    畢竟天底下排行第三的兒郎又不止他一個,她又否認(rèn)得那么干脆,或許是侍衛(wèi)找錯了也不無可能。

    然而此刻她懇切地望著他,賭咒發(fā)?誓地說她怎么可能會對他有那種想法,蕭元胤臉上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

    他到底是眾星捧月般長大的實(shí)?權(quán)皇子,該有的傲氣?,比常人只多不少。

    “行了,不是就不是�!�

    他撤回視線,似笑非笑:

    “沈逍都不想要的人,本王難道會在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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