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洛溦入內(nèi)，見?里面甚是寬敞，廂房浴室，一應(yīng)陳設(shè)俱全。
扶禹最后叮囑道：“觀星殿里典藏很多，所?以樓內(nèi)忌火。姑娘這里的?燈燭皆用琉璃盞，炊室雖有食具等物，但萬不能生火。每日餐點(diǎn)，小人會(huì)把食盒送到外廂。若姑娘不喜歡樓上送的?涼食，也可以去璇璣閣外的?廚廳，小人讓他們開灶另做。”
洛溦頜首致謝，送走了扶禹。
她忙碌一整天，著實(shí)累得有些不輕，也不擇床，簡單洗漱完，上榻倒頭就睡。
一夜夢里光怪陸離，眼前?全是漫天星星在旋轉(zhuǎn)。
第二日，擁被而起，人依舊還有些懵懵然。
待完全清醒過來，想起自?己來玄天宮的?目的?，還有臨行?前?跟哥哥的?對話，振奮起精神，迅速用完了早點(diǎn)，就上樓去了觀星殿。，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白日的?觀星殿，穹頂密閉，寂靜空蕩。
洛溦上到八層，開始搜閱起書架上的?典籍經(jīng)文。
十日之?限，至少，不能被沈逍罵得太狠才行?……
她吃早飯的?時(shí)候就想通了，自?己基礎(chǔ)不夠，就只能拿笨辦法來湊。
別的?技巧她不行?，但因?yàn)閺男≡谒帍]幫郗隱整理草藥，記憶方法被訓(xùn)練得不錯(cuò)，暫時(shí)理解不透的?東西，就先強(qiáng)行?記下好了。
眼下一邊觀星，就一邊準(zhǔn)確無誤地記錄，對她來說還是太難。但她可以提前?找出從前?的?星圖，記熟星宿方位，輪到自?己畫時(shí)，腦子?里已經(jīng)知曉大致的?方位和角度，速度就能快很多！
洛溦取下幾本書，逐一翻閱，尋找春日星空的?記錄。
連翻數(shù)十本，卻大多是些歷史記錄——
“建極三?年十二月，牛星不顯其常色，其歲五谷不成。”
“彭化二十七年三?月，營室二星動(dòng)搖，陳王兵反。”
偶爾也有提及t?方位的?記載，譬如什?么?“角宿一，去極九十一度”，“房宿四，距房西南第二星，去極一百八度”，但又沒標(biāo)注日期時(shí)間。
洛溦一咬牙，索性笨就笨到底算了！
她把各自?記錄星象日期和方位的?書找出來，抱回居所?，對應(yīng)著找出提及過的?所?有三?月出現(xiàn)的?星宿，記下方位。
到了夜里，再去穹頂，嘗試在夜空中辨別出所?記星宿，畫上星圖。
如此連續(xù)了幾日，倒也漸漸開始對星空熟悉了一點(diǎn)兒。
只是，好像也再?zèng)]看見?沈逍來過觀星殿。
洛溦暗自?欣幸，他不來最好，否則被那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絕品學(xué)?習(xí)方法，還不知要怎么?譏諷！
到了第五日，洛溦又依樣?早起登樓，翻找了一摞書，抱下觀星殿。
走到下六層的?樓梯口，一抬眼見?閣欄外灰霧裊裊。
原來不知何?時(shí)，天竟下起了綿綿細(xì)雨。
她遲疑了一下，用衣袖遮住懷里的?書，微微傾身，擋住飄雨，迅速朝下層走去。
待行?到轉(zhuǎn)角處時(shí)，冷不丁對面也沖過來一人，跟她撞了個(gè)滿懷，袖下的?書“嘩嘩”掉落在地。
洛溦顧不及其他，趕忙蹲身揀書。
那與她相撞之?人，扶欄撐起身，扭過身，看清她容貌，驟然怒道：
“你撞我？”
洛溦聞聲抬眼，見?長樂公主撣著衣裙，半恨半鄙夷地瞪著自?己。
她心頭一緊，重新裹好書冊，站起身，“公主殿下。”
觀星殿只有皇室子?弟才能進(jìn)入，是以長樂沒法攜帶婢女，獨(dú)自?一人爬了許久的?樓，又急著躲雨，正是又累又窩火之?際，偏偏還撞上了最討厭的?人！
“見?本宮上樓，不早早行?禮，還故意相撞！宋洛溦，你以為你現(xiàn)在住進(jìn)了玄天宮，就能高人一等，不把本宮放在眼里了是嗎？”
長樂想起自?己這些日子?苦苦哀求父皇，也同意自?己進(jìn)玄天宮學(xué)?術(shù)數(shù)，卻被父皇言辭冷厲地拒絕，心里難受的?要命。
眼下看到洛溦，長樂積攢了數(shù)日的?火氣頃刻就壓不住了，揚(yáng)著下巴盯著洛溦道：
“本宮告訴你，你少得意！你以為表哥為什?么?要留你在玄天宮？那是因?yàn)閺堎F妃成天在父皇面前?吹風(fēng)，要表哥早日跟你完婚，可表哥根本不想娶你，所?以才讓你留在玄天宮，說你要侍奉玉衡，事關(guān)國運(yùn)，不能出嫁！”
她朝洛溦靠近一步，“就憑你那些下作?不要臉的?手段，還想攀上若存哥哥，你做夢吧！”
樓外細(xì)雨飛斜，落在抱書少女的?發(fā)梢，染得鬢發(fā)微濡。
洛溦沉默一瞬，牽唇笑笑，“既然公主知道我是在做夢，干嘛還要這么?生氣？我再不要臉，如今住在玄天宮的?可不還是我嗎？”
“你！”
長樂氣急敗壞，咬了下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朝洛溦臉上扇去。
洛溦側(cè)身躲開，卻不料被長樂打到懷中書冊，連忙伸手去護(hù)。
雨時(shí)的?梯階原就濕滑，長樂被擋得身形一偏，腳下驟然就失了平衡，尖叫一聲，慌亂中攥住洛溦的?手，朝下跌去。
洛溦只覺眼前?一花，身體旋滾而下。
恍惚間，身后一縷迦南香氣驀然籠至，修長的?手指扶在她的?腰間，穩(wěn)穩(wěn)托住，又轉(zhuǎn)瞬撤了力度。
洛溦剛撐住身，就瞥見?一部先秦的?帛書滾向欄下水洼處，顧不得許多，俯身伸手去抓，膝蓋“咔”地磕在階沿上，人跪倒在了欄邊。
另一頭，長樂撲進(jìn)沈逍懷里，腳踝卻在階梯上崴了一下，當(dāng)?即發(fā)出一聲帶著哭腔的?痛叫。
沈逍看了眼洛溦，問長樂：“怎么?了？”
長樂摸著腳脖子?，淚珠漣漣，“我腳扭了！”
沈逍低頭查看了一下長樂的?腳踝，“沒事�！�
長樂哪里肯信，“我不信，我覺得都要斷了！都是宋洛溦，她推我！我要告訴父皇……”
沈逍望向洛溦。
女孩此刻已被跟過來的?扶禹扶起，沒事人一般的?，著急彎腰揀拾著臺(tái)階上的?落書。
沈逍抱起長樂，朝觀星殿登階而去。
洛溦揀好書，摞在懷里，對扶禹道：“你去照顧公主吧，我得回去檢查一下書頁有沒有打濕。”
扶禹剛才眼瞧著洛溦跪倒在了石階上，哪里肯走人，幫忙把書接了過來：
“那怎么?行?！宋姑娘別管書了，先檢查一下自?己！萬一有什?么?問題，太史令肯定會(huì)擔(dān)心的?！”
洛溦扭頭望了眼沈逍離開的?方向，煙雨迷蒙，一雙人影早已無蹤。
那人哪里會(huì)擔(dān)心她？
她轉(zhuǎn)回頭，扶了把欄桿，對扶禹道：
“我們先把書搬回去吧�！�
扶禹循著洛溦的?視線看了眼，欲言又止。
他這幾日跟洛溦接觸下來，覺得這姑娘又美又和善，且之?前?又已經(jīng)跟太史令那般親密相處過了，那太史令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挺在意她的?吧？
所?以他曾想，也許太史令一聽說公主過來、便也隨之?登閣，是擔(dān)心公主會(huì)找宋姑娘的?麻煩。
但再又想想，太史令對公主，也挺好的?。
以前?會(huì)讓人去買她喜歡的?點(diǎn)心，剛才看到她摔倒亦是悉心照顧。
所?以也許他剛才過來，純粹只是為了見?公主？
而且，宋姑娘在璇璣閣住了這么?久，都沒見?太史令去找過她……
身為話癆的?扶禹，發(fā)現(xiàn)自?己也想不太明白狀況，訕訕閉緊了嘴，收回了視線。
～
觀星殿。
沈逍摒退吏人，將長樂抱到殿角隔室的?矮榻上，松開手：
“你先坐下，我給你找點(diǎn)藥�！�
長樂靠到榻上，眼睛只隨著沈逍一舉一動(dòng)，回想起適才自?己被他抱著的?情形，一顆心怦怦直跳，臉上紅暈嬌顯。
“若存哥哥……”
她一掃先前?跋扈模樣?，“你真好�！�
今日這么?一鬧，加上跟父皇置了那么?久的?氣，讓長樂積壓的?情緒抑到了無可再抑，面對眼前?心儀男子?的?呵護(hù)照料，她突然有種沖動(dòng)，什?么?都不想顧了！
反正，這里就他們兩個(gè)人，她索性拋了矜持，將在心里忍了許久的?問題，徑直問了出來：
“你其實(shí)……”
她顫著聲：“你其實(shí)也是喜歡我的?，對吧？”
沈逍取來藥瓶，用藥匙將藥膏一點(diǎn)點(diǎn)挑到繃帶上。
半晌，眉目沉靜地反問道：“為什?么?覺得我喜歡你？”
長樂見?他沒承認(rèn)，卻也沒有否認(rèn)，心里隱隱升出一絲希望。
她撐起身：“因?yàn)槟阋恢睂ξ液�，照顧我�。【拖裎椰F(xiàn)在受了傷，你會(huì)親自?抱著我，給我上藥！去歲上元節(jié)，你還……還送了我花燈！”
她想到那夜情形，不覺臉頰更?燙，“我從沒見?過表哥你，對其他的?女孩子?那樣?。你……你也根本就不想娶宋洛溦！你故意留她在這里，就是想要拒婚，想要等我……等父皇回心轉(zhuǎn)意，對嗎？她那么?不要臉地纏著你，剛才還敢向我耀武揚(yáng)威……”
沈逍握著藥匙，動(dòng)作?極輕極緩，將繃帶上的?藥膏慢慢抹平。
過得許久，聲平無波地開口道：“肅王和齊王，也對你好，照顧你。你若在沒有婢女的?地方受了傷，他們也會(huì)抱你去就醫(yī)，給你上藥。逢年過節(jié)，他們不但送你燈，還會(huì)送你衣裙首飾�！�
他放下藥匙，“你也覺得，他們喜歡你嗎？”
長樂怔了下，臉色尷尬，“那怎么?會(huì)，他們是我的?親哥哥！”
沈逍淡淡道：“我與他們，沒有差別�！�
他側(cè)身坐到榻沿，用繃帶纏裹長樂扭到的?腳踝。
長樂領(lǐng)悟著沈逍的?言下之?意，癡癡呆呆了片刻，只覺得荒謬無稽。
“你如何?能跟他們一樣?？”
她坐起身，握住沈逍纏繞繃帶的?手，“你又不是我親哥哥！你是我表哥，你姓沈，不姓蕭！”
隔室的?窗戶連通著外廊。
屋外不知何?時(shí)開始漸急的?雨聲，嘩嘩瀝瀝的?，不斷擊打在閣檐上。
天色昏暗，室內(nèi)光影漸漸變得晦沉。
沈逍垂下眼，盯住因?yàn)楸婚L樂驟然攥住了手、而黏上了暗紅藥膏的?白玉指環(huán)。
“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姓蕭呢？”
他牽了下唇角，抬起眼，“或許，我既能是你的?表哥，也能是你的?親哥哥。”
長樂滿臉不可思議，蠕動(dòng)了一下嘴唇，可對上沈逍視線的?剎那，又不禁渾身僵硬的?一動(dòng)無法動(dòng)。
她很少見?沈逍笑。
或者說，她幾乎從不記得見?他笑過。
她一向就最是迷戀他身上那種冷淡的?氣質(zhì)，雖然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卻也因此難以企及，令她越發(fā)地想要得到！
然而此時(shí)此刻，他對她笑了，可眼神鋒利陰霾，似戾似嘲，如同看蠢貨一般地看著她，語氣卻依舊不疾不徐：
“不然為什?么?，圣上不肯讓你嫁給我？”
長樂瞪著沈逍，攥著他的?手越收越緊，像是想以此抵擋t?些什?么?。
是的?，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向疼愛自?己的?父皇，無論如何?不肯讓她嫁給沈逍。
大乾除了突厥，再無外敵，就算和親也不需要她這樣?身份尊貴的?嫡公主，也更?不需要用她去聯(lián)姻世家。
若是因?yàn)橼つ壬?那道天命，她也曾在父皇面前?保證過，愿意讓宋洛溦以平妻的?身份入府，不會(huì)傷她性命。反正將來內(nèi)院都是自?己作?主，有的?是法子?讓她活得比死了還難受！
可父皇，依舊不同意。
還有皇祖母……
祖母無非就是想要表哥娶王家女兒，她蕭長樂身上也流著王家的?血，為什?么?就是不可以呢？
還有，還有……沈逍的?父親沈國公……
明明那樣?尊貴的?身份，卻偏偏躲去深山皇陵修道，十多年不肯回長安……
長樂突然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
她促著氣，搖頭道：“表哥你……你不要再胡說了……”
她的?頭，都快炸裂了……
沈逍將長樂攥著自?己的?手掰開，重新捋平繃帶，一圈圈在傷處纏好，繼續(xù)發(fā)問：
“你知道，王皇后是怎么?死的?嗎？”
長樂聽他提到自?己的?母后，意識(shí)清明一瞬，抬手捏住胸前?衣襟，竭力平順氣息：
“母后？母后她是病死的?啊……”
沈逍面無表情地系完繃帶，在長樂耳邊緩緩低語一句，隨即起身，走去了凈手的?盥盤前?。
長樂仿佛被雷電擊中，徹底崩塌，人凝固在原處，瞪大的?雙眼，幾乎要奪眶而出。
“不是的?……”
她喃喃道，“不是的?，你騙我……”
她生在皇室，縱然驕橫任性，卻并非對皇家的?腌臜骯臟一無所?知。
然而沈逍剛剛的?話，委實(shí)超過了她能承受的?范圍！
長樂腦海里翻攪閃過無數(shù)飛馳的?畫面，那些曾經(jīng)無解的?疑惑，在這一刻仿佛豁然明亮起來，卻也在同一瞬間，裂斷了她所?有的?理智與神志。
她捂住頭，發(fā)出一陣瀕死般的?凄聲慘叫，緊接著掙扎著從榻上起身，似乎想要逃離這里的?一切，卻忘了腳上的?傷，人從榻沿上翻滾落下，頭重重撞到案腳，頓時(shí)癱軟在了地上。
盥盤前?，沈逍沉靜地洗著手，恍若未聞。
指間的?藥膏，在水中漸漸剝離，蕩漾出血一般的?紅垢。
或許，是他高估了長樂的?承受力。
不是每個(gè)女孩，都能像那人一樣?，膽子?大的?要命，永遠(yuǎn)掛著笑，成日抱著一摞錯(cuò)書斗志昂揚(yáng)地在觀星殿里竄來竄去。
那個(gè)人，若在此處，至少……是不會(huì)哭的?。
他好像，都從來沒見?她哭過。
小時(shí)候割開了手，鮮血汩汩的?流，還依舊撲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殷殷地望著他……
又也許，他曾在夢里見?過她哭。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那雙明亮而殷切的?眼睛，在夢里變得氤氳濕潤，濡嫣宛轉(zhuǎn)，哀求漣漣……
沈逍取過巾帕，慢慢拭凈雙手，轉(zhuǎn)過身，從長樂癱倒的?身體旁漠然走過，行?至窗前?，猛地推開了窗扇。
窗外，大雨淋漓。
風(fēng)卷著雨水，飄灑而至，落在他的?臉上、衣襟上……，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沈逍闔上眼，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氣。
再睜眼時(shí)，目光幽冷無波，如神瞰世人，萬物皆為芻狗。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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