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往日對六品小官不屑一顧的高階官員們,如今皆換了副嘴臉,各種阿諛奉承不在話下。
宋行全一開始,還因為得罪了太后而惴惴不安,漸漸的,也有了些底氣。
新黨就新黨吧,總歸是站到了權勢上峰,且眼下太后年事已高,張家卻有正值盛年的圣上扶持,還有個位同皇儲的齊王,不算吃虧!
唯一的遺憾,就是貴妃的動作太快,自己來不及跟張家談條件,糊里糊涂地就投了誠……
此刻面對著女兒,想到她的前程,宋行全到底有些心緒紛雜。
他沉默了會兒,振奮語氣,試圖激勵:“剛才應對得不錯!爹瞧著圣上對你也很滿意,好像……還笑了一下�!�
洛溦回想著剛才大殿上父親被公主逼問得手足無措的模樣,扭頭看向宋行全。
“爹爹就什么都不怕嗎?”
她努力抑制情緒,“爹爹眼下得償所愿了,那將來呢?你可有想過將來我們一家人會是什么處境?”
宋行全道:“富貴險中求。大乾世家,七八成都是本朝才起家的。爹如今已是圣上親封的三品侍郎,將來積攢政績人脈,未必就不能成為張尚書那樣的人物!我們宋家祖上本就是名門望族,你曾祖爺爺那輩,還做過太子詹事,輔助過東宮繼位呢�!�
”爹知道你一個女兒家,或許不能明白男人大丈夫的雄心志向。但爹爹出人頭地了,你不也沾光嗎?”
宋行全放緩了些語氣,像哄小女孩似的,又道:
“你不是一直想有個帶魚池水榭的大院戶嗎?過幾日爹就叫人尋處新府邸,寬敞、靠近皇城的,照著你的喜好來改建!”
洛溦望著父親,動了動唇,旋又抿住。
小時候,因為要盡“藥人”的職責,她每次去郗隱的藥廬,一待就是好幾年。
父親有意討好冥默先生,叮囑她守規(guī)矩,不許隨便回家,自己也幾乎從不去探望女兒。
許多個挨完郗隱罵、格外孤獨的夜晚里,她也曾天真地希冀,要是山里有座魚塘就好了,爹爹那么喜歡釣魚,就算不為了看她,也會時常來逛逛。
洛溦瞥開視線,沉默一瞬,“我明白爹爹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光宗耀祖、為子女謀個好前程。我也明白,爹爹并不是那種完全不為孩子考慮的人。就像哥哥表面被你罵,實則要不是你在外面陪笑臉、說好話,又哪兒能幫他求到進太學讀書的資格、穩(wěn)定的差事?至于我,從小到大的衣食起居,雖不能跟大家族的姑娘們比,但該花錢的地方,爹爹也從沒克扣過�!�
“只是……”
她抬起眼,“爹爹給的這些,未必就是我們想要的。”
宋行全覺得不能理解,“那你們還想要什么?”
“爹爹如果真的疼惜我們,就……不該拿我們的婚事當籌碼,犧牲一輩子的幸福�!�
換作平時,這樣直白的話,洛溦決計說不出口。
一則她從小跟父親相處時短,算不得特別親密,二則畢竟是女孩,涉及男女婚嫁的話題,到底羞于同父親細談。
但如今已經身陷朝爭漩渦,再不用狠話,只怕勸不住父親。
”我們厚著臉皮去跟太史令攀親,有什么好處?他原就厭惡我至極,現在只怕更甚。太后不會善罷甘休、任由我安穩(wěn)度日,張家看似助力,實則也只是想利用我,將來好送自家姑娘進玄天宮。我若日日活在那樣的婚姻里,爹爹……就不會覺得拿女兒去換了前程,多少有些難受嗎?”
宋行全張了張嘴,一時有些語噎。
“綿綿,你就是這樣看你爹的嗎?覺得我像從前青石鎮(zhèn)上插草標、賣兒女的那些破落流民似的,靠犧牲自己的女兒去換銀錢?”
他和洛溦一樣,平時不太好意思多談她的婚事,此刻被女兒直白質問,不覺也有些情緒上涌。
“是,爹是好強、是想往上爬,但也不至于一點兒不為自己女兒考慮!且不說這樁婚事是冥默先生占出來的‘天命’,不遵循就有性命之憂,就單說你跟太史令吧,你……你打小就跟他一起共浴,十多歲的時候還那樣……你一個姑娘家,名節(jié)早就毀了,不嫁他還能嫁誰?”
“他把你身子都看光了,怎能不對你負責?我宋行全再不濟、出身再低微,也不能任由女兒被人占了便宜,卻連爭也不去爭一下吧?”
“退一萬步說,你不嫁他,讓他拿其他方式補償,可你以后但凡想嫁個像樣的人家,就得一輩子遮遮掩掩!不然萬一不小心讓丈夫知道了,他絕不可能一點都不介意!你爹我是男人,男人的想法最清楚不過!”
“總而言之,爹如今有能力,讓你順順當當地嫁給太史令,別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張家的那些打算,你也不用太在意,到時候爹會想辦法,總之不會讓你吃虧!”
他市井商賈出身,有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倒是比世家勛貴們懂得多!
洛溦聽父親說得直白,禁不住到底有些尷尬,拿腳尖踢著池邊的鵝卵石,低聲道:
“我不介意什么看沒看過的!我從小在藥廬幫著看護病人,什么都看過,早就不在意t?男女之妨……別人要是介意我也無所謂,大不了以后就不嫁人……”
宋行全一輩子好強,最見不得兒女遇事就打退堂鼓,尤其如今他剛嘗過權勢的甜頭,當即斥道:
“你這算什么意思?遇到點不順就嚷嚷不嫁人,那吃飯塞牙還不吃飯了嗎?爹從小就教育你們,要往高處走,看上的東西要盡力去爭取!你不是從小就挺喜歡太史令嗎?以后他就是你的!你們好好相處,時間久了,生兒育女,總會生出感情的!”
洛溦愣住,視線從腳尖上緩緩抬起,錯愕之下,連先前的尷尬都忘了。
“什么我從小就……什么他?”
她什么時候喜歡那人了?
宋行全頭一回跟女兒談這些男女之事,其實也是有些不自在,板著臉清了下嗓子:
“你小時候不就喜歡嗎?第一次進京見到他,就整天‘沈哥哥’、‘沈哥哥’地追著人家,又說他長得白凈漂亮,像雪做的,回越州還央著你乳娘做了個白布雪娃娃給你,說是你的‘沈哥哥’,成日都抱著!”
洛溦頓口結舌。
她整天追著沈逍跑?還說他長得漂亮?
這般丟人的事,她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
從前因為用藥發(fā)燒的緣故,偶爾確實會出現記憶缺失的狀況,但那個白布娃娃留在她身邊許多年,明明一直都覺得像景辰,跟沈逍能有什么關系!
宋行全被女兒睜大眼地盯著,只覺身為一家之主的嚴厲老父親,跟女兒討論這種“喜不喜歡”的感情問題,還要舉出細節(jié)進行分析,也實在是要命!
他終止討論,“算了,這些事昀厚應該還記得,你回家問他去!”
這時,不遠處的池畔旁風燈搖曳,幾名錦衣華服的貴客,在宮人的簇擁下朝這邊走來。
為首之人,是正低聲交談著的長樂公主與齊王兄妹。
長樂神情帶著些撒嬌的怨懟,對皇兄絮叨地抱怨著什么,視線游移間掠向對岸,頓時沉了臉色,對隨行內侍令道:
“那姓宋的怎么跑到女眷出入的地方來了?去給我攔下他!”
離開了父皇和重臣的視線,長樂的公主脾氣就不需遮掩了。
洛溦此時也發(fā)現了對面來人,忙拉了父親退開,轉身沒走幾步,卻被內侍攔住了去路。
她心頭暗呼不妙,轉回身,朝公主等人行禮。
宋行全也忙收起剛才教育女兒的架勢,一臉恭敬,彎腰深揖拜下:
“參見殿下!”
長樂疾步而來,鄙夷地掃了眼保持著行禮姿勢的洛溦父女,絲毫不予搭理,扭頭對蕭元胤道:
“三哥,這里是去蓬萊池的必經之路,宮中女眷也會路過,外臣杵在這里明顯是居心不良。三哥一定要狠狠懲罰這種登徒子!”
轉過頭,又白了洛溦一眼,“女兒不要臉,當爹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洛溦的唇線,微微抿緊一瞬。
她自己的爹,她可以埋怨,卻不愿讓別人隨意亂安罪名。
“殿下明鑒,”
洛溦抬起頭:“此處雖然是宮中女眷出入的道路,但適才圣上口諭,讓賓客今夜在苑內自行游玩放燈,可見并無男女之妨的禁忌。臣女往日行事不端,但蒙圣上寬宥,言明大乾并無律法責罰臣女的過錯,所以更無需牽扯到家父身上�!�
她望著長樂公主,和緩一笑,“而且,剛才在大殿上,公主并不避諱以真容相示,特意坐到簾外向家父請教,足見公主也覺得家父略具才德,值得公主‘近距離’地謙卑下士,不是嗎?”
長樂睜大眼瞪著洛溦,待徹底回味過來對方的言下之意,勃然大怒。
“你,你放肆!”
她一番搜腸刮肚,卻也找不出能反駁的說辭和罪名,只得求助似的扯住齊王的衣袖:
“三哥,她……”
蕭元胤一直注視著對面的宋洛溦。
依舊還是那副表面恭敬、實則像只小野貓的慧黠模樣。說話時言語緩緩,逸然自若,兩片看上去那么柔軟的嫣唇,竟總能……翕合出無所顧忌的狂放言辭來……
傾慕沈逍已久,輾轉難寐,恨不能日日得見?
長樂見蕭元胤冷然不語,卻似乎并不打算出手,不由得心中委屈�?伤偃绾悟溈v,也不敢得罪極有可能成為下任君王的兄長,只得松開他衣袖,忿忿地跺了下腳。
這時,一個內侍快步走到宋行全身邊,彎著腰,行禮道:
“宋大人,圣上在望月臺與六部官員賞燈,張尚書讓您也馬上過去!”
洛溦循著內侍過來的方向望了眼,見張妙英站在公主和齊王隨行隊伍的側后方,正看向自己,微微點了下頭。
這是妙英有意幫忙解圍了。
洛溦朝父親示意,“父親自去御前侍奉,不必擔心女兒�!�
到底是皇帝最大。
搬出“御前侍奉”的理由,想必誰也不敢再生事阻攔。
洛溦等父親順利走遠了些,自己也屈膝告辭道:
”臣女不敢打擾諸位殿下游玩,就此請辭�!�
對面烏泱泱的隊伍里,除了長樂公主和齊王,還有二皇子肅王、四皇子魯王、年紀最小的五皇子,以及張妙英等幾個與皇室沾親帶故的貴女。
洛溦可不想招惹這些人物,行完禮,就打算麻利離開。
誰知齊王和肅王卻在同一時間開了口——
“站住�!�
“宋姑娘……”
蕭元胤側頭看向肅王。
肅王年紀比蕭元胤略長,業(yè)已成婚。他母妃的出身與相貌皆不算出眾,并不受寵,肅王自己也自小多病,性情文弱安靜,大部分時候都沒什么存在感。
但他到底年長。
此時蕭元胤也需禮讓他先說。
肅王客氣地笑了笑,望向洛溦:
“宋姑娘是若存表弟的未婚妻,與我等也沾親,時逢佳節(jié),既然已經遇到了,不如一起去游玩放燈可好?”
許是又怕她拒絕,又道,“此處幾位表妹想要先去水榭下棋,剛好缺了一人,宋姑娘若肯賞光,恰能補了這個缺�!�
一旁長樂頓時黑了臉,立刻就要說“缺誰也不會缺她!”
誰知肅王又已轉頭吩咐隨從:“去給太史令帶一下話,就說宋姑娘在我們這兒。他若有空,也請來同聚。”
長樂溢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若存哥哥要是來的話,最好不過!
剛好讓這個不要臉的丫頭親眼瞧瞧,他真正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第
20
章
司天樓,天臺。
沈逍手中竹筆輕蘸朱砂,在透出幽幽熒光的紙頁上靜靜描繪,半晌,伸指壓了壓在頁角,緩緩開口問道:
“沒人起疑嗎?”
不遠處,御史周穆攏袖肅立,聞言搖了搖頭。
“就算有疑,也是懷疑下官站了齊王�!�
他繼續(xù)道:“上次太史令破了萬年縣的案子,牽扯出萬年縣中郎將府,事后下官隨即領御史臺上奏,逼得圣上不得不誅殺萬年縣縣尹馬氏全族。若有心人非要深究,確實能瞧出一絲聯(lián)系,但那馬豐城到底是替王家辦事的得力之人,明面上怎么看,都像是新黨排除異己的動作。”
周穆頓了頓,”下官為防嫌疑,今日特意當眾反駁了圣上對太史令的賞賜,言辭頗為不敬,之后才又提了渭山案,還望太史令勿怪。“
”無妨。“
沈逍淡然道,
“下次可再說得難聽一些�!�
雨后的漫天星光之下,他長身玉立在觀星案后,靜靜執(zhí)筆而繪,寬袍大袖在夜風中翩飛鼓動,仙姿神徹。
身前的司天監(jiān)觀星案,由夜光石所制,能映出案上紙頁中的筆劃,卻不妨礙執(zhí)筆人同時觀察夜空星宿。
此時那幽弱的熒光,投照在沈逍輪廓精致的側顏上,柔和淡遠,超然出塵。
周穆性情剛硬,是朝廷里出了名的黑面言官,但面對著眼前宛若月下神人的沈太史,說話的語氣也不由得恭肅了起來。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書函,奉至案前,“太史令要下官去查的人,找到了其中一個。按照太史令的吩咐,沒讓人打擾,也沒讓郭酒娘的死訊傳過去。”
沈逍頜首,示意周穆將書函放到觀星案上,一面繼續(xù)描繪著星圖,一面道:
“九娘死前提的那些事,你暫且只當不知�!�
想起什么,又道:“你上次舉薦的那位畫師,很好。若非他單聽描述就繪出死者肖像,我未必能那么快就確定兇手,也未必能斷定郭酒娘就是我幼時的乳母�!�
周穆也很得意:“那畫師是下官門生舉薦的,名叫景辰,年少聰穎,禮樂書數畫無一不精,去年更是一舉就過了秋闈,還中了徽州的解元。只可惜出身低了些,是個孤兒,少時在佛寺由僧侶養(yǎng)大,沒有拿得出手的家狀。從前在州府上倒也罷了,如今來京城應試,只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大乾的科考,分為地方和京中兩級。大部分的普通人,必須先通過州縣的解試,成為鄉(xiāng)貢,才能有資格入京跟幾大官學的生徒們一起,參加京中科舉。
京中科舉的水深,閱卷時考官又能看見考生姓名,因此時t?�?慈讼虏说u分未必公正。
有錢人家的子弟,通常會找貴人行卷,提前打造名望,讓考官在閱卷時不敢小覷。而窮苦人家的孩子難獲重視,有的甚至因為家庭背景有瑕疵,被直接剝奪參加考試的資格。
周穆是個惜才之人,有意提攜景辰將來入御史臺,斟酌一瞬,向沈逍行禮道:
“下官素來被同僚厭恨,說不上什么話,只能請旁人將那畫師舉薦去了肅王府上。太史令若覺得景辰尚有些才氣,不妨……適時替他稍稍進言,將來他若科考成功,或能留為己用�!�
沈逍繪著星圖,半晌,輕輕“嗯”了聲,便算是應允了。
周穆大喜,又覺太史令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冷漠不近人情,不覺添了幾許膽氣,諫言道:
“至于渭山的那樁舊案,其實以下官之見,太史令既然已知真相,大可不必逼得那么緊。”
今晚他當著群臣重提舊事,實在過于冒險,也未免不讓圣上和太后起疑。
“自太史令執(zhí)掌玄天宮,已經借萬年縣案和玉衡讖語,剪掉了新舊兩黨的好幾支羽翼。下官雖然表面與太史令不和,但幾件事連在一起,難保不會讓人起疑�!�
沈逍放下朱筆,換了墨筆,在紙上輕輕描過:
“不逼他們,如何激化嫌隙與猜忌,如何讓新舊兩黨斗得更厲害些,消耗彼此力量,曝露出暗伏的擁躉?周大人畢生志向,不就是捉出污吏權奸,恢復朝廷的清明嗎?怎么,心軟了?”
周穆聞言,臉色頓肅,抬手行禮道:
“非也!下官畢生之志,深銘肺腑,絕不敢移!”
“只是……下官只是覺得,圣上和太后對太史令實是真心偏愛,太史令其實大可借勢壘權,從長計議,比之以身涉險,或許更為便利�!�
書案后,沈逍沉默住。
良久,緩緩開口道:
“若你小時候吃的每一顆糖,都摻著毒藥,那敢問周大人,你現在再看到糖,會是什么反應?”
周穆動了動口,又隨即抿住,答不出話來。
沈逍淡聲道:“你先回去吧�!�
周穆應了聲,拱了拱手,后退告辭。
待走到了階口,又想起什么,躑躅片刻,轉身回來再請示道:
“啊對了,冥默先生為太史令擇定的那位岳家,眼下也卷進黨爭,將來……怕是會時時身處險境。太史令可需下官未雨綢繆,必要時,保他一保?”
沈逍完成了星圖的最后一筆,緩緩放下筆,取過印鑒,語氣平靜無波:
“宋行全既已做了選擇,就該有涉險的覺悟,與你我無關�!�
周穆不敢多置喙沈逍的私事,領了答復,抬手朝他恭行一禮,告辭下了司天樓。
天臺上,只剩下沈逍一人。
雨后的星空湛墨如洗,漫天繁星俯瞰而下,映出蕭蕭夜風中的孤絕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