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男子修長的食指上,戴著她曾遠遠望見過的白玉指環(huán),近處細看,才發(fā)現玉環(huán)纖細、內壁圓凸,并不像普通的指環(huán),倒像是個掛墜。但若單獨做掛墜的話,又似乎太細小單薄了些,依稀恍惚的……好像曾經在哪里也見過相似的飾物,卻一時想不起是什么了。
她將視線,再次投回到沈逍臉上。
世上長得好看的男子,不普遍,卻也不罕見。
就比如她老爹刮干凈胡子,再年輕個十幾歲,也是美男一位。從前郗隱喝多了酒、擠兌她爹,就總罵她爹小白臉,像個小倌兔兒爺。
可大抵再好看的人,都能被挑出些毛病來,線條太分明的,難免顯得瘦削鋒利,輪廓太柔和的,又會被毒舌的人說成男生女相。
偏沈逍這樣的,眉有遠山之勢,目有靜泓之滟,鼻梁精致猶若玉琢,亦英亦潤,即便是郗隱先生來了,也是挑不出毛病的。
洛溦垂了垂眼,收斂思緒,將注意力轉回到沈逍的脈象上。
不知為何,原本已經平緩許多的脈搏,竟又開始紊亂起來。
男子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高大的身軀滾燙灼熱,觸在她腕間的雙唇也驟然加了力度,突如其來般的,抬指將她的細腕狠狠攥緊。
洛溦一驚,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對方愈加用力擒住。
沈逍抬起頭,唇角染血,眼眸闃幽。
洛溦渾身繃緊,探究著迎上他的目光,只覺得那雙黑眸暗沉的可怕,眼底深處像是燃燒著幽火一般的灼意,盯得她渾身發(fā)毛。
“太……太史令?”
她的另一只手,撐扶在他的肩頭,身體卻因為被他攥住了手腕而前傾靠攏,幾乎是倚在了他的胸前。
隔著薄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刻他身體賁發(fā)出來的駭人溫度與力度,像是一頭隨時準備撲殺的野獸,蓄滿著雄性獨有的遒勁與矯健,與從前淡漠清冷的謫仙模樣判若兩人!
第10章
這是……毒發(fā)了嗎?
可看他眼神,又不像失智了��?
沈逍凝視洛溦半晌,攥在她腕間的手指甫一用力,將女孩拽到窗下、緊貼著墻壁,一手將她的手腕拉高,摁壓到窗框上,另一只手捏在她的頸間,試圖跟她拉開一臂的距離,視線卻始終一瞬不瞬,緊緊逼視著她。
“你……”
他想起她與眾妓談笑的那些虎狼之詞,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喉結輕滾,啞聲開口質問道:“對我用了流金樓的穢物?”
洛溦被猛地壓到墻上,手腕在窗框上磕得一痛,咬唇把痛呼聲咽了回去。
她抬起眼,望進沈逍眼中的沉沉闃色,莫名心跳如鼓。
“什么穢物?”
月色透過窗縫而入,灑落在少女仰望的面龐上。
那雙自少時起就格外清亮的眸,蘊著略帶迷茫的疑惑與不安,又漾著靈秀夭秾的嫵媚,如精怪女魅一般,亂人心魄。
好像這么多年過去了,還總能一下子就望進人的心里。
沈逍猛地閉上雙眼。
身體里無法安撫的那團火,集中到了某處,血涌沸滾。
腦海里,浮現出陳舊的影像,交錯混亂——
暗黃的簾,雪白的膚,鮮紅的血……
他遽然直身,一把將洛溦推開,拾起地上的匕首,狠力便朝自己腹下刺去!
洛溦被推了個趔趄,惶亂間剛扭回身抬頭,思維還來不及運作,人已下意識地撲了過去,伸手死死抓住刀刃。
“太史令!”
她使出全身力氣,握住沈逍手里的匕首,又急又怕又氣,“你瘋了嗎!”
洛溦半壓到沈逍身上,指間漸漸浸出了溫熱滑膩的血,卻不敢撤力,伸著小指探尋刀尖的位置。
指下,依稀觸到了什么硬物,摩挲著蹭了蹭,覺得又似乎不像是鋒刃。
身下的沈逍卻如同觸電一般,倏地反擰過洛溦的手腕,將她大力拽扯開。
“滾開!”
他低吼道,聲音抑著喘息,“否則莫怪我取你性命�!�
洛溦被猛地推開,握刀的掌心一陣劇痛,所幸不曾松手,總算是將匕首搶到了自己身邊。
她曾在郗隱的藥廬見過身下受傷的人。
有個辱了別人妻子而被割掉子孫根的男人,因為郗隱拒絕醫(yī)治,在藥廬外哭喊了好幾日,最后還是咽了氣。
適才她不是眼花,明顯瞧見沈逍的刀也是刺向那同樣的地方……
自刺自宮,斷子絕孫,哪兒有正常人會對自己下這種狠手?
他是……毒發(fā)失智了嗎?
洛溦顧不得許多,將匕首扔到屋角,撐身而起,不容拒絕地將自己手腕朝沈逍唇上壓去。
沈逍偏開身,一手鉗住洛溦的胳膊,橫折壓在她胸前,一手支肘而起,翻轉身,“砰”的一聲將女孩推倒在身下,拉開了距離,抬眼俯視著她,語氣森冷,一字一句:
“我-讓-你-滾。”
洛溦抓匕首時割破的掌心,在沈逍的臉上蹭留下血痕,有幾抹勾在了他眼角,宛如夜色中綻放的曼珠沙華,襯得一雙冷眸愈加陰霾。
他此刻自恨自厭至極,目光移到自己撐在宋洛溦頸邊的手掌上,恍然間掠過念頭,或許,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即刻掐斷她的脖子,從此一了百了,所有人都安生了!
“你以為我當真相信師父胡謅的天命,不敢殺你?他固是圣人,憐憫螻蟻,但若知你淫邪本性,亦必除之!”
洛溦被遽然壓倒在地,后腦鈍痛,睜大雙眸聽眼前男子的字字發(fā)沉,漾入耳膜之中,竟讓她有些輕飄飄的懵然。
淫邪本性?
他是……在說自己嗎?
再想起他先前所問的“流金樓的穢物”,洛溦到底是在郗隱藥廬里長大的人,隱約意識到什么。
“你是不是……”
剛才沈逍失了意識,他身邊那小侍衛(wèi)慌亂地喂了許多藥丸給他。起初,洛溦還以為那是鄞況新配的什么抑毒藥,此刻有了疑惑,湊近自己腕間的傷口嗅了嗅,當即辨認出了九芝丹的氣味。
“……吃多了九芝丹?”
沈逍自幼換血,每次解毒必然耗損氣血,鄞況便為他煉制了愈傷滋補的九芝丹,里面藥材用料極其講究,亦不乏鹿t?茸那樣的陽起之物。
適才他失了意識,而扶熒不通藥理,只道是他療毒后必服的藥,想必便慌不擇路地連喂了許多。豈知赤滅毒發(fā)之際血涌翻騰,再服用這種陽起補劑,自是急沖之下,熾行腎經。
沈逍此時身體壓抑得微微顫抖,神智卻是清醒的。
他緊攥著洛溦的手腕,微微垂目,見女孩皓腕處曾被他反復舐吮過的傷口,齒痕猶尚可見,卻不似掌心滲血,反而像是近乎愈合,襯得嫩膚凝脂剔透。
掌心血流不止,腕傷卻愈合極快。
顯然,這令傷口愈合的藥力,并不源于她自己體內。
他盯著她腕上的齒痕,辨出了自己口中殘留的淡淡藥味。
原來這藥……
是從他唇齒間渡過去的九芝丹,而并非,是她用了他以為的不堪手段。
沈逍一向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只是未曾料到,今夜在囚室聽到的那些舊事,會令他情緒失控如斯,以至于毒性起伏,又陷入如今境況。
他目光移向身下少女,見她一雙清眸始終殷懇地望向他。意識到他移來了視線,她連忙翕合著因為失血而漸轉蒼白的唇瓣,有些難掩的怯懼,但更多的是焦灼擔憂,試圖將手腕壓近他的唇邊:
“太史令先解毒吧!毒抑則緩沖,你的……你的別的那些問題也就解決了!世上沒有什么事值得讓你傷害自己,你忍一忍、熬過去,就什么都好了!”
女孩高舉著手腕,瑩白面龐透著殷懇與擔憂,抬起的腕間,暗紅的血順著掌心蜿蜒而下,宛若夜色中一幅瑰麗詭魅的畫作。
沈逍閉上眼,擯抑住腦海里再次涌現的斑駁陸離。
別的那些問題……
真的,也能解決嗎?
倘若這世上沒有宋洛溦,沒有她從小到大無數次的“忍一忍、熬過去”,那或許從一開始,他就能少了那無盡的猶豫與糾結,早早地了斷一切!
不是嗎?
沈逍闔眸良久,半晌,緩緩睜開,視線掃過匕首靜躺的屋角,靜幽幽停歇一瞬,又慢慢移回到女孩的臉上。
那眼神復雜難懂,隱隱蘊著一絲洛溦無法理解的自嘲與自艾。
她來不及考慮其他,忙又將手腕朝沈逍湊近:
“我求求你了,快解毒吧……”
沈逍目光凝濯。
片刻,伸出手,壓蓋住了女孩那雙過份明亮殷切的眼睛。
洛溦吃了一驚,正欲反應,忽又感覺沈逍的另一只手扣入了自己指間,將她滲血的掌心舉至嘴邊,輕輕舐過,繼而移向她的手腕,張開唇,低頭用力吮了上去。
他終于,肯配合了?
男子帶著濡濕微涼的唇舌,帶出夾雜著痛意的顫栗感,令得洛溦一瞬僵滯。
但她始終記得,自己一家大小的命運皆牽系于他身上,只需他肯解毒,安然無恙地活下來,那便是好的!
洛溦放軟了身體,由著沈逍扣著手,忽略痛意,予取予求。
時間一點點流逝,失血的肢體,漸漸愈發(fā)的冷,思緒也開始變得飄忽發(fā)散起來。
這一次,對她來說,屬實是虧大了。
從前只是跟沈逍換血,好歹還能回收一些,眼下純粹是單方面地白白獻血,而且最初割開手腕,找不準喂血姿勢時,還噴濺浪費了許多。就算剛才得他幫忙解圍,欠了再大的人情,也該兩清了吧?
還有她原本打算跟他談的那件事……
他殺她的心都有,也顯然不信冥默先生的姻緣之說,那那件事她提不提,結果都一樣。
但,看在她一直任勞任怨為他解毒的份上,解除婚約之后,或許……能幫忙保下她父親的一官半職,不讓她爹在家里鬧得雞飛狗跳……
還有這次噴了那么多血,補償一點藥材銀子,也不能算她貪心是不是?
玄天宮的醫(yī)師用藥講究,照他的方子來用靈芝、鹿茸、藏紅花的話,至少可以要上百兩銀子。等拿了錢,她再改用自己的藥方,換成當歸、紅棗什么的,賺個差價,說不定就能在越州的小鎮(zhèn)上買處小宅院了。
到時就算她爹鬧起來,趕她出門,她還能跟宋昀厚回越州,兄妹倆一起做點小生意,也是能過活的……
洛溦的腦海里,浮現著各種兄友妹恭,齊力發(fā)家致富、攢銀子的畫面。
可白亮亮的銀子,不知怎的,竟一點點變得晦暗模糊起來。
她渾渾噩噩,泛冷的四肢漸漸沒了知覺。
努力想撐開的眼皮也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恍惚間,她好像看見沈逍抬起了頭,一雙清冷墨眸,眼神深幽的看不見底。
她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么,然而意識一暗,倏地癱軟了下去。
第
11
章
郗隱先生曾對洛溦說過,每次跟沈逍換完血,她的體內便也會殘存一些赤滅毒。
所以小時候每次從長安回到越州,她都會被送去郗隱的藥廬,吃藥調養(yǎng)很長一段時間。
年紀越小的時候,待的日子越久,前前后后加起來,大約有六七年的樣子。
郗隱脾氣古怪,喝多了酒,就會罵人。
先是罵她爹,然后又罵她,說她蠢,說她模樣難看。
洛溦最開始被送去時,還不到四歲,聽見郗隱罵她爹,又氣又委屈,小臉上掛著兩行淚,抽抽噎噎的,再不肯吃藥廬里的任何東西,包括郗隱給的藥。
熬了不到一天,就昏過去了。
終歸人的天性,都是趨利避害。
日子久了,吃的苦頭多了,小姑娘的性子也就漸漸被磨得沒心沒肺、刀槍不入了。
郗隱喝酒發(fā)瘋,那她就盡量不讓他碰酒。
他喜歡她做的飯菜,她就順理成章地掌管起了藥廬里的伙食。
偶爾他又發(fā)癲罵人了,她便給他的膳食里下點黃蓮巴豆什么的,也就扯平了。
唯一再被他氣到的一次,是十二歲那年,郗隱試藥時吃錯了致幻的毒草,又罵罵咧咧起來,罵著罵著,竟然還哭了起來,指著她說道:
“要不是生你的時候難產,阿蘿怎么會死?我明明要把那顆血靈丹給她,她卻給了你!”
“你這個害人精,害死了你親娘,現在又害你哥!好歹那小子長得像阿蘿,不讓人討厭,要不是小時候沒了親娘,沒人照顧,你哥讀書也不至于落后那么多……現在又因為你,搬去長安……”
“那小子長得像阿蘿,腦袋卻跟宋行全一樣的蠢,去了京城,肯定活不了了……”
“你就是個討命鬼!”
洛溦記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出藥廬的,只記得下山的時候,天還是晴的,等她一路跑回到宋家所在的青石鎮(zhèn)時,雨已經下了很久很久了。
十二歲的小姑娘,跑了四五十里地,一身狼狽,鞋也磨破了�?斓郊议T的時候,又才想起,父親最怕得罪冥默先生,斷不會支持她從郗隱那里逃走,遲早還是會把她送回去的。
她不敢回家,坐去了家附近的石橋下,躲著雨,低頭查看鞋上的破洞。
就那樣,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的飄雨,忽然停歇。
撐著油紙傘的少年,敝舊的衣衫浸著雨痕,在她面前慢慢蹲下身,將一雙繡著梔子花的布鞋遞了過來。
她驚愕抬眼,認出來人。
“辰哥哥……”
臥房床榻的四周,罩著里外三層鮫紗帳簾,帳內熏著馥郁寧神的沉水香。
沈逍低頭系好洛溦傷口的繃帶,抬起頭,拂開身側垂落的織錦帳,讓簾外透入的燭光映得更明亮了些。
榻上女孩依舊雙目緊閉,失了血色的面頰瑩白透徹,嘴唇動了動,輕輕喚了聲什么。
沈逍聽得不太真切。
依稀,好像是……
沈哥哥?
他記得,她小時候第一次進京時,軟軟的一個小人兒,無知無畏的,總這樣追著叫他。
后來長大了,懂了尊卑禮數,倒再沒這樣叫過了。
沈逍垂下視線,重新握起了女孩的手腕,確認繃帶上沒有滲血,又將手反轉過來,看了眼掌心的傷口。
紅痂又有些開裂,想來是傷口太深,即便用了九芝丹,亦恢復得有些緩慢。
從小到大,都蠢的厲害,割開了口子,血汩汩的流,還能撲扇著一雙眼睛,跟沒事人兒似的,咭咭呱呱說個不停……
沈逍一手托起洛溦纏著繃帶的手腕,一手取過藥露,緩緩倒入她的掌心。
昏睡中的女孩像是被藥露刺痛,驀然蜷了手指,握住了他的指尖。
沈逍一滯,松開了洛溦的手腕。
洛溦在夢里握住了繡著梔子花的布鞋,剛入手,就覺驟然一空,心頭茫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轉醒過來。
金絲帳暖,沉水香郁,哪里是飄風苦雨的石橋之下?
再定睛一看坐在身前的人……
也不是夢里的那一個。
她懵然片刻,緊接著一個激靈,掙扎著坐了起來。
“太……太史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