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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洛溦能感覺到,他又有些厭煩了。

    她心里鼓著的一口氣懸了半晌,終究還是泄塌下來,收手將食盒收回:

    “我……我是覺得每次完事后都特別餓,才帶了來,準備到時吃!”

    還是算了吧。

    點心到底有些涼了,又因為剛才少了一塊,豁出了一個缺口,現(xiàn)下一揭盒蓋,參差不齊的,又難看,又難吃。

    反正不管怎樣,他多半也都不會吃自己送來的東西。

    所以……還是算了吧。

    洛溦臨場改口,略覺心虛,小心翼翼地,緩緩抬起眼。

    視線沿著面前男子的衣襟,往上,掠過琢玉般的脖頸和下頜,再繼續(xù)往上,直至撞進了一雙寒潭似的墨眸。

    沈逍目光靜幽幽地在她臉上掠過,卻又好似根本沒有看見她,一晃即斂,絲毫漠不關心。

    他轉過身,淡淡吩咐道:

    “脫衣服�!�

    第2章

    沈逍撂下吩咐,執(zhí)燈進了身后的浴室。

    洛溦立在原處呼了口氣,將食盒放到一旁,走到連接浴室的耳房中,在竹屏后解開了衣帶。

    因為早就知道要做什么,所以天氣雖冷,她穿的衣物卻不多。

    解了斗篷,脫下素衫緋裙,便只余褻衣與薄短的襯裙。

    她將褪下的衣物折好,放到竹架上,赤著腳,緩緩走進浴室。

    先前軒屋里那些稀薄縹緲的水霧,到了這里,變得濃煉乳白起來。

    空氣里漾著藥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覺胸肺如浸潤在煮藥燒開的蒸汽里。

    幾丈開外,一點暈黃的燭光,在霧色中彌散著。

    洛溦朝著那燭光行去。

    朦朧的光影間,沈逍高挺的身形慢慢現(xiàn)出。

    他此時也已褪去了衣衫,墨發(fā)濡濕,闔著眼,霧色中隱約可見鎖骨下緊實的胸膛。

    洛溦不敢再往前,駐了足,輕聲開口:“太史令?”

    沈逍沒睜眼,開口示意:“手。”

    洛溦聽話地抬起手,在水霧中與他雙掌相抵,感覺到銀管刺進到掌心勞宮穴的一剎,吸了口氣,凝神也合上了雙眸。

    霧氣中的藥力滲入肌膚,催動著手三陽經(jīng)的血液疾速流動起來。

    她的血,匯入他的穴脈,又從另一只手流轉回來。

    這便是,她與面前原本遙不可及的男子,所謂的“天命”羈絆。

    洛溦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送來京城的時候,大概只有三歲多。

    殘存的模糊記憶里,留著一把白胡子的冥默先生,把她抱進一個裝滿了藥汁的浴桶里,再用小刀割開了她的掌心,叮t?囑她,要緊緊握住旁邊小哥哥的手,千萬別松開。

    小哥哥倚著桶壁,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的,臉色很白,白的就像是雪做出來。

    她好奇地盯了他許久,忍不住抬起能動的那只手,伸指在小哥哥臉上觸了一下。

    “雪”沒有化。

    一雙凝著黑冰的眼睛,卻因此睜了開來,透著難以言繪的暗沉和厭惡。

    后來,雪人似的小哥哥,變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郎。

    或許因為都長大了,冥默先生沒再讓兩個孩子赤身泡在藥汁里,而是將藥汁煉成了藥霧,彌蒸在封閉的浴室之中。

    第一次嘗試使用藥霧時,因為承受不住猛烈的藥性,洛溦半途暈了過去,后半夜迷迷糊糊醒過來,發(fā)覺自己躺在不熟悉的廂房里。

    屋里沒有人,也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她有些害怕,下了榻,摸索著出門,進到連接外廂的隔間里,隱隱聽見那邊有人說話。

    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帶著些許焦慮:

    “到底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將這毒徹底根除了?哀家就不信,普天之下,除了宋家丫頭出生時吃下的那顆血靈丹,就再找不出第二顆了!”

    冥默先生的語氣,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

    “制丹的血焰天芝千年難得,娘娘和圣上找了這么多年,可曾找到過?這毒雖然難治,但如今易血解毒,亦能慢慢根治,娘娘倒也不必擔憂。”

    他合起藥匣,又道:

    “只不過,越到后面,每次換血的時間就會越長,屆時兩個孩子都已成人,依老夫之見,不如早些將他們的婚事訂下,也算對那女孩兒有個交代。”

    太后愣了一下,顯然覺得匪夷所思,冷笑道:

    “那宋家不過是越州小小商戶,豈能攀上哀家的外孫?莫說那丫頭只是露了片刻身子,就算真伺候過逍兒,也是連做妾的資格都沒有的!大不了多賞些銀錢便是,區(qū)區(qū)商戶女,敢向皇室要什么交代?”

    冥默先生波瀾不驚地“噢”了一聲。

    “老夫原也這么想過,但這兩個孩子的宿緣頗深,前段時間老夫用玉衡查探了一下他倆的宮垣,正印‘歲星行中道,陰陽調合’之像。簡而言之,此乃天定的姻緣,若不順應,恐有性命之憂�!�

    玉衡是商周時期就傳下的神器,據(jù)傳可勘天機。上古以來以此推斷的幾樁神諭奇事,皆是神乎其神。

    太后沉默下來。

    半晌,語氣略顯緊繃:“先生可看得真切?不會有錯?”

    冥默淡笑:“娘娘大可不信�!�

    冥默身為玄天教首,是彼時唯一能讀懂玉衡卦相之人,執(zhí)掌玄天宮四十年,正儀立度,建極稽運,又預卜旱澇、防患未然,甚得民心。天泰六年,以單字“颶”一語,召奇風而起,助大乾擊退漠北勁敵,被百姓譽為“一語退突厥”,自此奉作大圣人。

    他的話,就算是太后,也不敢說不信。

    “哀家自是不敢質疑先生的神通……”

    太后的語氣弱了下來。

    可這時,旁邊的少年郎,卻半含譏誚地開了口:

    “不順應,便有性命之憂的天定姻緣?”

    他亦受藥力所累,氣息虛弱,口吻卻似凝著霜,“師父當知,我寧可一死�!�

    洛溦站在隔間的綃窗下,不敢靠得太近,也沒法看見外廂里諸人的模樣。

    但不知為何,她卻能在心里清晰描繪出少年說話時的神情。

    冷幽幽的一雙墨眸,透著幾分涼薄,萬仞雪山似的凜冽。

    寧可死掉,也不愿娶她呢。

    那時十一二歲,還不太懂嫁娶的意義。

    后來才明白,因為自己衣衫單薄地與他入過浴室,在世俗的規(guī)范里,便已等同失了名節(jié),再嫁不得旁人了……

    洛溦在心中暗嘆。

    其實吧,就這樣隔著濃霧,離著兩臂的距離,什么要緊的地方都瞧不見的。

    由始至終,他們觸碰過的,也只有彼此的手罷了。

    碰一下手,算得了什么艷色之事?

    想到手,她的注意力,不自覺地移到了此刻兩人相抵之處。

    男子的手,比她的大許多,骨相極好,手指柔韌修長,關節(jié)處蘊著力度,掌心干燥而溫暖。

    右手的食指上,原本還戴著一枚白玉指環(huán)的。

    上回來玄天宮時,他在屏風后伸指撥調著渾儀模器,食指上細細一圈玉色猶在,抬眼見她到來,便收回了手,曲指壓著玉環(huán)輕輕一轉,將其握入了掌心。

    莫約是什么珍視之物,不愿療傷時被她碰到,提早就摘下了。

    又其實,不僅僅只是珍視之物,就連手,也是不情愿被她碰的……

    洛溦下意識的,忍不住撤了點力,試圖不讓自己的手掌貼他貼得太緊。

    可兩人的力度原本就男女有別,且對方的手又比她的大,這一撤力,便遽而有些失去平衡。

    沈逍在霧氣中闔著眼,忽覺得對面女孩的手像是動了一動,細柔的十指朝外偏挪,驀而交錯著,滑進了他的指間。

    仿佛……是要與他十指相扣。

    他皺起眉,睜開了眼。

    洛溦也意識到了不妥,忙抬起眼簾,恰觸到了沈逍嫌惡的目光。

    她想要開口解釋,卻忘了霧氣中的藥力正是最濃重之時,一張口,便吸了好些進去。那藥霧專為催動血流而制,頓時令她熱氣上涌,心跳如鼓,雙頰泛起濃郁嫣色。

    沈逍受了冒犯似的,厭惡擰眉,闔上了眼。

    洛溦提著口氣,小心翼翼地動了動手腕,試圖將手指挪回到原位,勾著他掌緣的小指,使不上力,只能摩挲著朝內蹭了蹭。

    指腹那小小的一點兒圓軟,凝珠般輕輕地拂過……

    沈逍陡然甩開了手。

    連接在兩人掌心的銀管拔落出來,鮮血頓時噴濺而出。

    “滾�!�

    他冷冷道,轉過身,朝燃著燭火的銅枝燈走去。

    金霧水色之中,濺落滿地殷紅。

    洛溦的掌心,也浸滿了血。

    她回過神來,連忙蜷緊手指,快步退出浴室,進到更衣的耳房,迅速拭干皮膚上的藥霧,用巾帕將手掌包裹住。

    藥力的作用退得有點慢,洛溦抬高著手,等了很久,感覺再沒有血涌出,方才放低雙臂,重新整理一番,換上了來時的衣物。

    浴室里的霧氣散去了大半。

    四下靜謐無聲。

    沈逍應該已經(jīng)走了。

    洛溦取出提前備下的藥膏,貼到掌心的傷口處。

    傷口其實挺小,但先前的藥霧催動手三陽經(jīng)血流疾馳,被驟然地撤開了銀管,委實讓她噴濺出不少血,眼下頭暈眼花的,視野都有些黑茫茫的。

    她找到放在上的食盒,揭開盒蓋,取出一塊糕點,放進了嘴里。

    熱糕早已涼透,咬上去沙沙硬硬的。

    但沒關系,里面有蜜糖,能止暈。還有茯苓,茯苓補血,他們宋家從前在越州做藥材生意,她又從小被送到冥默的師弟那里養(yǎng)傷,各種藥譜都背熟了……

    不多時,先前引路的侍從,匆匆找了過來,催她離去:

    “太史令讓小人送姑娘出宮�!�

    洛溦前兩次來的時候,都是她自己走的。今日竟有人來送,大概自己真的是惹到沈逍了,等不及立刻就讓她滾。

    她緩了下精氣神兒,直起身,收好食盒,對侍從笑了笑,“走吧�!�

    侍從轉過身,在前領路,忍不住暗忖這姑娘有些沒心沒肺的,居然還笑得出來?

    這侍從并不知沈逍病況,只知太史令身邊向來沒有女人,但最近這一年,卻接連三次召同一個美貌姑娘入軒室相陪,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想來到底是年輕郎君,血氣方剛的,少不得需要人伺候……

    只是今次這姑娘待的時間,還不及往日的一半,且剛剛見太史令臉色泛白,顯是心情不虞,估摸著多半是這姑娘做錯了事、或者伺候得不好,惹他動了氣。

    像這種被偷偷送來的女子,出身必然不高,全靠著一副好容貌才入了貴人的眼,被臨川郡主選中來服侍太史令。如今得罪了主子,回去少不了要被郡主責罰,以后也未必能有機會再來。

    換作旁人早就哭死了,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侍從回首叮囑道:“齊王殿下和穎川王殿下來了,我?guī)銖暮竺娴幕乩瘸鋈�。你小心莫要弄出動靜、驚擾到客人,又再惹太史令不快!”

    洛溦聽說過齊王,知道他是當今圣上的第三子,也是眾多皇子中能力最為出眾的一位。

    最近京里一直在傳,說因為來了許多外地流民,滋生出不少趁機做亂的事端,京畿衙門忙著到處抓人,應接不暇,齊王殿下歸京,就是打算要接管驍騎營。

    洛溦遲疑一瞬,駐足攔在了侍從面前:

    “那個……你能幫我個忙嗎?”

    侍從猛不丁被洛溦攔住,詫然抬眼看她,見少女站到了自己近前,雪膚剔透、明眸楚楚,不由得面皮頓時一燙,竟有些不敢再看她。

    “什……什么事?”

    他想起,太史令吩咐自己來送人時,沉默許久,最后倒是冷著臉說過一句“她若要什么東西,予她便是”。只是自己后來見這姑t?娘一臉漫不經(jīng)心,又是啃點心、又是笑意盈盈的,也就全然沒覺得她會討要什么東西,徹底淡忘忽略了。

    洛溦神色殷懇:

    “我聽說,太史令喜歡吃渡瀛軒的玉芙糕。原本,今日我做了些相似的帶來,想讓他嘗嘗,可臨到頭了又擔心不及渡瀛軒的好吃,沒敢拿出來。渡瀛軒的點心太貴,我實在是買不起。聽說若是貴人們的府役去買,因是�?�,價錢就能便宜一些。所以我想……能不能請你給我出份憑信,就說是買給玄天宮的,讓他們算便宜些?”

    侍從領悟過來。

    原來這姑娘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不在乎,還是一心想要討好太史令的!畢竟那等尊貴的男子,若能得其垂青些許,一輩子的命數(shù)就不同了。

    他猶豫了會兒,斟酌勸道:

    “我不知你從哪里打聽來的消息,太史令其實并不喜歡吃甜食的。渡瀛軒的玉芙糕是長樂公主喜歡吃的點心,好像有兩次太史令讓人去買過,也是因為公主來找他,要特意買給公主吃的�!�

    洛溦道:“公主喜歡吃也行呀,我只是想獻個心意,讓太史令知道我花了心思,是有誠意的就行!”

    侍從突然覺得這姑娘有些傻,又有些可憐。

    但大抵人都很難拒絕一個長得好看、又謙恭和氣的女孩子,且太史令有過交代,要賞她些東西,他想了想,遂道:

    “行吧,待會兒我去膳房問問�!�

    兩人穿過一方翠竹幽曇的內庭,踏上璇璣閣后的回廊,忽見對面有一隊人快步行來。

    當前之人,二十出頭,玄甲戎衣,沉著臉,行動間有種常年沙場征戰(zhàn)磨礪出的鋒利。

    稍后的另一名年輕男子,亦是差不多的年紀,流云藍袍,眼似狐眸,遠遠望見洛溦,略帶驚艷地挑了挑眉梢。

    侍從一驚,忙上前見禮:“參見齊王殿下,穎川王殿下�!�

    他奉命去送洛溦的時候,聽說兩位殿下剛到,沒想到才沒多久的工夫,人竟已經(jīng)出來了。

    齊王蕭元胤此時的臉色很是難看,像是剛跟人打了一架,手扶著劍柄,不耐地抬了下手指,示意免禮。

    他昨日剛從雍州回京,一入城便聽說了圣上已經(jīng)頒下了罪己詔的事,之后再詢問細則,更是有些壓不住怒意,帶著人殺到玄天宮興師問罪。

    誰知剛到宮門便吃了癟,手下幾個戰(zhàn)場經(jīng)驗豐富的部屬,不敵玄天宮的一個小護衛(wèi),被戲弄得人仰馬翻,顏面盡失。

    進到璇璣閣,又被推脫說什么“太史令在用玉衡演算天機,不知何時出來”,偏那璇璣玉衡還真是個寶貝,沒法沖撞,等了半天,再壓不住火氣,索性拂袖離去。

    他是今上寵妃張氏的兒子,性格雖不算跋扈,卻頗有幾分傲氣,想起先前在宮門丟臉的一幕,干脆正門也不走了,帶著部屬折回,打算改從閣后繞道司天監(jiān)出去。

    剛上回廊,又撞見了玄天宮的侍從,后面還跟著個年輕的姑娘。

    齊王此時本是一肚子的火,抬眼瞥見宋洛溦的剎那,卻不由得思緒一恍空白。

    面前的少女,殊色中有種山林隱逸所養(yǎng)出的風流蘊藉,素衣緋裙,靜靜臨風立于廊下,眉眼間一抹靈秀夭秾之意,有種似曾相識的撩人心魄。

    第3章

    齊王失神了片刻,轉念想起今日身邊還跟了個綺襦紈绔的堂弟,下意識轉身朝身后的穎川王蕭佑掃了一眼,果見那廝目不轉睛,舉扇抵頜,正向侍從開口問道:

    “那位姑娘是……”

    侍從循著蕭佑的視線朝宋洛溦望了眼。

    “她是……”

    侍從頓時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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