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這是你畫的?”溫韶華的臉色從看到畫的那一刻起就有些不穩(wěn)定,像是繃緊的弦,忽然被人撥了一下,發(fā)出久違的震顫。
溫汐垂著眼,小心翼翼地“嗯”了聲。
溫韶華也不過隨口一問。
親自盯著她畫了這么多年的畫,是不是她親手畫的,溫韶華自認還是看得出來的,何況方檸也說了,她上午的確是在東湖寫生。
這幅畫與以往的差別其實也不算大,刻板的構圖、灰暗的色彩,非要說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多了一層意境,隨心所欲的意境。
畫畫原本就是一件隨心所欲的事情,而一向拘謹?shù)臏叵�,最欠缺的莫過于此。
面對今天突如其來的變化,溫韶華把它理解為“開竅”。
或許正是自己長年累月堅持不懈的調教,終于讓量變引發(fā)了質變。
大約真是太久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了,溫韶華沉浸在升華的幻境里,一時有些忘乎所以。
忽而看向廚房,一臉的慈母心腸:“陳姨,再加一道小汐最喜歡的荔枝肉�!�
話音剛落,陳姨的面色卻是一白,下意識看向呆站著的溫汐。
憑誰都看得出溫韶華現(xiàn)在興致很高,也沒誰敢打斷這難得松弛的氛圍,溫汐愣過一秒,回了她一個淡淡的笑。
陳姨:“……好的,太太。”
飯菜上桌。
荔枝肉擺在溫汐的正前方。
她一貫恪守飯桌禮儀,不挑食,也不貪食,這會兒卻一塊又一塊地夾著荔枝肉。
一副如她所愿,非常愛吃的樣子。
溫韶華結束用餐,罕見的沒有直接離席,而是維持著端莊得體的笑容,靜默注視著溫汐悶聲清盤。
直到她慢條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塊肉,溫韶華才終于滿意,放話下午的時間可以讓她自由支配。
“謝謝媽媽。”溫汐起身離開餐桌,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平靜地回到三樓,卻還是沒能忍住走完最后幾步,拔步?jīng)_進了衛(wèi)生間。
甜膩中帶酸的肉味自胃部上涌,沒頂?shù)膼盒母写怪必灤┥窠?jīng),又像個炮彈一樣瞬間炸遍全身。
她狼狽地跪坐在地上,像是要把整個胃吐出來似的,抱著馬桶吐到眼前昏黑,兩頰落滿生理性淚水,整頓飯都付之一炬后,干嘔都還是止不住。
“那畫不是你畫的吧?”方檸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審視她:“你也根本不喜歡吃荔枝肉�!�
溫汐勉力撐著馬桶起身,在盥洗臺前抽了兩張紙巾,由衷地喟嘆:“還是你了解我�!�
她慘白的臉上寫滿了虛脫,卻還有心思泛起些許微笑:“既然都知道,剛剛怎么不告發(fā)我呢?”
“你當我傻嗎?”方檸對這副模樣嫌惡至極:“但凡有證據(jù),你以為我會包庇你?”
“哦。”溫汐淡笑著表示遺憾:“那就辛苦你,下次再細心一點了�!�
“……”方檸沉著臉,靜默地與鏡前的虛偽假面交火,半晌才咬牙撂話:“溫汐,說謊是沒有好下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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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汐緩了一會兒后,就出門去了文印店。
從初中那會兒起,她少有的空閑幾乎都待在這兒,多數(shù)時候悶在角落里研究自己的事,偶爾幫忙打印一些文件或檢修機器故障。
相安無事地度過一下午,新的一周就又開始了。
溫汐隨著人流來到操場,愈發(fā)小心地藏匿在隊伍里,剛剛因為今天的旗手依然沒有某人而松了口氣,就見教導主任身邊跟著個清薄落拓的身影。
懶洋洋的邁向主席臺,自然垂落的手??x?里拿著張檢討。
長風一吹,紙頁翻飛。
“臥艸,白紙?!”前排議論聲里的震驚壓都壓不�。骸肮植坏美侠钅樳@么黑,聲哥這波屬實是有點囂張了��!”
“這你確實是誤會老李了,他那臉天生就黑。”
“不一樣,今天確實是忒黑了點……”
“不就上回競賽的事嘛,這都過去多久了,老李是不是年紀大了?心里素質真是越來越差了�!�
“板上釘釘?shù)囊坏泉勛兂扇泉劊装鬃尭舯谝恢袚炝吮阋�,換你你氣不氣?”
“��?佟思媛只拿了三等獎��?”
“對啊!昨天剛出的成績,氣得老李一早就蹲在校門口,見著人就給逮來念檢討了。”
“直接來念檢討?這他媽誰來得及寫?”
“所以嘛,能抽空撕張白紙來,都說明他很尊重老李了。”
“……可問題是,他一會兒念啥?”
溫汐聽著這些議論,忽然也萌生了點好奇,他那樣一個似乎一切盡在掌握,占著觀察力細微就隨意揣摩別人心思的人,面對這樣的突發(fā)情況,會不會也表露出一點難堪?
視線穿過人群落在主席臺時,那人正接過麥克風,不期然地抬頭看向臺下,半垂的眸光頓在某處,忽而驟縮了一下。
像在聚焦視力確認什么。
溫汐心跳竇停一瞬,飛快錯開視線。
而后不知是不是錯覺,麥克風連接的音響在一道刺耳的“滋啦”過后,傳來了低低的一聲笑。
“尊敬的老師、同學們,上午好,我是高三一班的江聲,抱歉耽誤大家的寶貴時間,在此為個人的過失行為做出檢討。
關于上月底擅自缺席生物競賽造成的后果,我進行了深刻的反省……”
大約是念過不少檢討,類似的經(jīng)驗還算豐富。
他的聲音從容淡定,即便手里拿著的是張白紙,面上也絲毫不顯,通篇都像是套了模板似的流暢。
說不上誠不誠心,更看不出深刻與否。
檢討結束,學生會的幾個人在臺下商量各班紀律檢查的事,原定的人員里有一個突然不舒服,另外又安排了一個陪同去醫(yī)務室。
統(tǒng)籌的正愁找不到人頂班,扭頭撞見了一個“閑雜人等”,立馬就把人攔住了:“聲哥,要不你幫個忙唄?”
江聲頓了頓:“哪個年級沒人?”
“高三!你反正也不用上課,就當去溜達一圈,溜達完回自己班就行�!�
江聲不疑有它地點點頭,卻冷不丁道:“我去高一�!�
那人愣了一下:“高一有人了,而且……還有點遠�!庇绊懩阊a覺。
“溜達不得走遠點?”
“……說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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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散后回到班級,溫汐還略有點恍惚,總覺得他突然抬頭掃視的那一眼有點不妙。
心里剛升騰起一種不詳?shù)念A感,走廊外就忽然響起兩道交談聲。
“聲哥,你稍微快點,后邊還好幾個班要檢查呢。”
“來得及,多少也給人點時間準備�!�
“準備什么?”
溫汐提著一口氣,好半晌,才聽那道泛著笑的聲音懶懶道:“把尾巴藏好。”
“……”
“那有什么藏不藏的。”另一個聲音又說:“我們不就是來突擊檢查的嗎?”
“嗯�!苯暤脑捓飵е悍旱男σ猓骸罢f得也是�!�
話音剛落,走廊上的身影就沒過窗沿,不緊不慢地來到前門,眼見著就要拐進教室。
“程曜!”情急之下,溫汐也來不及領會這番話是否別有深意,扭頭就喊了一下自己的同桌。
“……啊?”程曜回頭。
“幫個忙�!�
程曜也沒來得及問是什么忙,就見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地趴到桌上,疏忽之間,整張臉都埋在了臂彎里。
他懵了一會兒,又看見兩個學長進了班級,從第一組開始逐個檢查儀容儀表,一個負責檢查,一個負責登記。
在接連抓了兩個沒戴胸牌和一個偷吃早餐的同學后,停在了第三組第五排。
“叩叩——”修長指節(jié)輕輕扣響桌面,不過微弱的反響,卻愣是震得溫汐頭皮都有些發(fā)麻,手指的主人卻還不依不饒:“怎么回事?”
“……��?”程曜見她一只手捂在肚子上,下意識回答:“她、她肚子疼!”
“哦?”頭頂散漫的聲音里帶著探究:“需要幫忙送醫(yī)務室嗎?”
“不用了——”這個年紀的學生,尤其是異性之間,總是存在著一些相對忌諱的敏感詞,即便清楚溫汐這個動作代表的是再正常不過的生理現(xiàn)象,也真的很難輕易宣之于口。
程曜漲紅了臉,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說:“她就是正�!5亩亲犹�!”
溫汐整張臉都密不透風地埋著,卻還是能詭異地感知到頭頂?shù)囊暰,于是連后腦勺都不得不跟著緊繃。
好在后者沒再深究,只表示理解似的點了點頭:“這樣啊�!�
盡管語氣聽著有點意味深長。
等人離開,溫汐脫力地抬起頭時,額角已然沁出一層薄薄的汗。
程曜的臉還紅著:“你……認識他們��?”
溫汐搖了搖頭:“不認識�!�
程曜:“那你干嘛……”躲他們啊。
“剛剛謝謝你�!睖叵鍦\而疏離地笑了笑,意味著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程曜怔怔地饒了饒頭:“沒、沒什么的�!�
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同桌,看著溫柔沉靜、很好相處,可同桌近一年來,他們之間的對話其實很少。
像今天這樣,她主動開口,又主動結束的情況,更是史無前例第一回。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她像是一尊被居于高閣、只供觀賞的瓷器,不論外界發(fā)生多大的動蕩,全都與她無關。
而剛剛,好像有人觸碰到了這尊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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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無恙地過完一個上午,溫汐的神經(jīng)卻依然處于高度戒備的狀態(tài)。
她其實并不確定,江聲是不是真的沒有認出自己。
雖然早上成功避免了正面交集,但她見識過那雙眼睛的洞察力,也從來不敢抱有任何的僥幸心理。
而面對未知,她習慣于躲藏,所以中午連食堂都沒去就鉆進了畫室。
附中的畫室寬敞又有格調。
因為樓層較高,入口又正對著兩扇通透的落地窗,只要坐在窗邊的藝術沙發(fā)上,就能以獨到的視野囊括大半個校園的風光。
室外陽光和煦、綠蔭繁茂,爬山虎從樓頂落下,洋洋灑灑點綴著窗框。
室內窗明幾凈、色彩紛繁,斑駁的墻上粘貼著歷年的優(yōu)秀畫作,新舊不一的畫架錯落在石膏像周圍,地面散落著各類畫具,和總也清掃不完的顏料與鉛筆屑。
畫室沒有固定位置,溫汐卻習慣待在后門的最角落。
遠離光線、遠離人潮。
她把伏爾泰的石膏像轉了個角度,回到自己的畫架前,靜默地開始新一天的任務。
靜謐空間里,鉛筆一下下刮擦過紙頁,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舒緩地綿延半個午后,卻忽而被一道“啪嗒——”聲突兀的打斷。
溫汐筆尖一頓,視線繞過畫架,警覺地朝聲源望去。
蓋在臉上的美術賞析滑落,江聲耷拉的眼皮掀開一條縫,不偏不倚,與一雙受驚的杏眼隔空相撞。
難得在睡醒后還有好心情,他稍愣了一秒,而后不自覺地溢出一聲低啞的笑。
“……”溫汐下意識攥緊鉛筆,拉鋸了一上午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乍然繃斷:“你怎么會在這!”
說完才意識到不妥,畫室又不是她的,更何況……是她撒謊在先。
“很明顯啊——”江聲勾了勾唇,支著手肘坐直了些,而后頗有耐心地向她坦白:“守、株、待、兔。”
“……”溫汐垂了眼簾,悶悶地縮回畫架后。
他果然早就發(fā)現(xiàn)她了。
江聲嘖了一聲,緩了下神起身,也拖了張板凳來到教室后方,低眸掃過畫紙里扭曲的伏爾泰。
溫汐抬眼,避無可避地與他對視。
然后她就看見,自己辛苦躲了大半天的人,視線經(jīng)由校服上的銘牌悠然抵進她的眼底,而后以一種“原來如此”的散漫口吻對她說:“高一(7)班,溫汐同學——”
“很高興認識你�!�
溫汐:“……”
第
8
章
江聲這個人,好像總喜歡踩在臨界點上做事。
說他守規(guī)矩吧,他能自作主張把競賽名額讓出去,說他不守規(guī)矩吧,他又老老實實做完了一份檢討。
要說有禮貌呢,他不由分說就闖進了別人的世界,可要說他沒禮貌,人又一臉真誠地跟你問了聲好。
“……”
溫汐張了張唇,又很快癟了下去,像是自認藏法拙劣,也怨不得會被發(fā)現(xiàn),可又實在不太愿意回應這聲招呼。
江聲眉梢輕挑,也沒有糾結于此,隨手從邊上扯了個空畫架,翻出鉛筆,也開始在畫紙上描摹同一個參照物。
畫著畫著,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美術生?”
溫汐聲音冷淡:“不是�!�
“?”
江聲筆尖一頓,偏頭又看了過來。
“……”
溫汐想說這回真的不是,又覺得自己現(xiàn)在說實話的效果基本無異于
“狼來了??x?”,而選擇悶聲不語。
江聲卻像是看懂了她的意思,不由點了點頭:“挺好�!�
“?”
溫汐抬頭,又聽見他說:“確實也不合適。”
“……”
溫汐不太想說話,一方面是因為被抓包了理虧,一方面則是在等他的質問。
可等了半天,他卻似乎完全沒有要舊事重提的意思,倒是她自己有點過不去了:“你早就知道我是附中的?”
“嗯�!苯暺鸶搴芸�,幾句話的功夫,就把人物頭骨的比例定好,還粗略地描好了輪廓。
溫汐卻停了筆,語氣有點執(zhí)著:“為什么?”
前兩次見面,她確定自己沒有穿著校服或攜帶任何暴露身份的物品,她也并不認為,在偌大的校園里,橫跨著兩個年級,他會認得自己這么個籍籍無名的邊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