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葬坑
春風吹徹大地,宮墻里的浮華也不再蒙著一層霧白,在陽光下處處透著生機。
御花園的水仙與月季開得尤其喜人,各個貴人小主們都愛前去賞玩一番。
一個背著包袱的老嬤望著花園中的鶯聲燕語,以及站在鶯鶯燕燕身邊的丫鬟嬤嬤,無一不是好衣好食,氣色飽滿。
而她因為手腳不干凈被抓了個正著,被調(diào)去離宮值守。
這和流放有什么區(qū)別?!進了離宮的,有哪一個不是熬到死了才離開。
她打聽了一番,若不是上一個值守離宮的老婆子跑得無影無蹤,她也不至于被貶到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呸!都怪那老蹄子,分贓不均就賴我頭上,不得好死的東西!”
她狠狠啐了兩口,背著包袱往離宮走去。
說來也怪,這離宮再怎么寥落,它的主人再怎么聲名狼藉,都沒有被拆掉,要知道離宮可不算小,與那些盛寵在懷的宮殿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有人說這是陛下仁德,給五皇子一個悔過的安身之地,也有人說這是陛下在等著,哪一天宸妃娘娘會回來認錯……
眾口再怎么紛紜,都不是她一個下人該思量的。
離宮的大門早已被釘死,偏門不過一扇紅漆小門,枯藤蔫在墻頭,訴說著主人的不如意。
老嬤嘆息一聲,感嘆著自己淪落至此,時也命也。
她推門而入,被院中的寬闊與破敗所震驚,拽了拽自己的包袱,謹慎地觀察著宮殿的布局。
除了鳥鳴蟲聲,偌大的宮殿安靜極了。
曾經(jīng)的曲水流觴早已干涸,枯草叢生,木橋也被曬得干癟褪色,一踏上去便嘎吱作響。
她一雙精明眼睛到處估量著可有值錢的地方,越看心越?jīng)�,最后只好找個像樣些的宮房作為日后的住處。
不過,這地方真像是無人居住,傳說中與宸妃娘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五皇子也不見蹤影……
“你是新來的嬤嬤?”
“啊——”
她驚叫一聲,蹣跚著拿包袱擋頭,好半晌才看清說話的人正躺在秋千上,不仔細看幾乎與身后的枯草堆融為一體。
初來乍到,她還是緩緩伏地,跪道:“奴婢拜見五皇子——”
她遲遲沒有聽到聲音,疑惑地抬起頭來,眼前驀然一雙黑洞洞的深淵,嚇得她又是一聲驚叫往后倒去。
隨著后仰的視野變寬,她看清了這位所謂的皇子不過是個不及她高的小孩,下巴和脖子上還有未愈的瘡疤,因為太瘦,根本看不出宸妃的半點風華絕代,兩頰凹下去,眉弓微隆,一副短命鬼的詭異面相。
在宮中,欺軟怕硬是最平常不過的事。
沒過幾天,老嬤便開始對五皇子拳腳相加,根本看不出誰是主子。
某一日,天光明媚極了,兩個捧著畫軸的小太監(jiān)不想回宮太早,特意繞了離宮門前的遠路,要去御畫坊送畫。
“哎呀!打人了!你個落魄的小賤蹄子還敢還手?!”
兩個小太監(jiān)面面相覷,本不欲多惹閑事,兀自向前走去,誰知那小門開了,探出身來的老嬤發(fā)髻散亂臉上也有血痕,顯然是殺紅了眼。
她一看有人,還有個小太監(jiān)是她的舊相識,大喜過望道:“小順子!你快來,這個無名無分的皇子竟然敢對我動手!”
有關(guān)這個五皇子的事他們自然是早有耳聞,被她這么一攛掇,而且這條道上也沒什么人,兩人便好奇地進了門。
誰知一進門就被人撲上來胡亂撕咬,四個人一時亂成一團。
畫卷也是顧不得拋灑一地,老嬤一邊制住他一邊狠命掐他,兩個小太監(jiān)一開始還不敢動手,只作遮擋。
后來一看這皇子還不如其他宮中的一條狗來得體面,便紛紛動起手來,將平日里在主子那兒受的氣盡數(shù)發(fā)泄。
這可是皇子啊,他們在拿皇子出氣,就算不好說出去也夠在心里威風的了。
“呸!讓你再張狂!還真當自己是個皇子了!”
老嬤扶了扶發(fā)髻,在他死狗一樣的背上又踏了兩腳,轉(zhuǎn)頭幫著太監(jiān)們撿畫卷去了。
“順子,今兒怎么來這邊了,我自打調(diào)到這兒來,好久未曾見你了……”
順子抱起畫卷,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皇子,笑了一聲:“嬤嬤這地方也挺好的,清靜�!�
五皇子盯著夾在草叢里的那卷畫軸,一直到他們的聲音遠去了,也沒有起身。
等呼吸里的血氣不再那么濃郁了,他才翻了個身,吐出一口血水,撐著身子過去撿起那畫軸,展開來擦了擦手上的泥和血。
畫卷上的人寥寥幾筆畫就,眉若遠山目若秋水,身后是一棵低垂的樹木,旁邊用一列墨字寫著——
昌璟二十八年春,霄碧風清,蕭家有女名泉,谷嵩門下徒。
五皇子重新打量起畫上的女子,方才擦手,血染在她周身與搭在腿上的手。
他看著眉目恬淡的女子,猜測她身后是菩提樹。
隨后他將畫卷撕成兩半,擲到了幾步開外的枯井之中,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回了徒有其表的寢宮。
幾日后,他的傷也遲遲不見好,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身上的傷又是另一種疼法。
他黑洞洞的眼睛里沒有半點人氣,老嬤一看到他盯著自己,就忍不住發(fā)怵,抬掌便要打。
“嬤嬤,我娘走之前,其實給我留了不少身家�!�
“什么?”老嬤愣怔片刻,大喜過望道:“此話當真?!在何處?”
他面露難色,一副不敢說的模樣。
老嬤眼珠一轉(zhuǎn),撫了撫他的發(fā)頂,循循善誘道:“殿下啊,你看那錢你拿著也無用,不如告訴老奴,老奴也好拿去給你做幾身新衣裳,看你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老奴我啊,都夜不能寐!”
說著她還悲痛地捶胸頓足起來。
五皇子嚅喏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望著她:“你當真會給我做新衣裳?”
老嬤立馬指天立誓,一臉忠貞。
他心中好笑,面上卻松了口氣,指了指遠處的枯井道:“就藏在那口枯井的水桶里,那轆轤壞了好些年,也不知能不能把水桶搖上來�!�
老嬤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不疑有他,快步上前查看。
他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身體上的痛意,慢慢靠近站在年久失修的轆轤前的老嬤。
還有五六步時他矮身猛沖過去,老嬤一時不察,踉蹌著跌坐在井邊,被他一腳蹬下去。
“啊啊啊啊別,別,五皇子,救救奴婢,求求您——”
她兩手扒在井邊,不住地向他求饒。
有白光在她眼前晃過,只見他掏出了一把掌心大小的匕首,他日日研磨,但不知它究竟有多鋒利。
“啊啊啊啊啊——”
他嫌臟似的,將一刀斬下的那幾根手指用刀尖推到井中,視線轉(zhuǎn)向剩下的一只手。
“求求你了——五皇子——奴婢知錯,奴婢一定好好伺候您——”
他恍若未聞,比劃著下刀的角度,嘲諷地宣判道:“你是來這里的人里……”
“死得最蠢的�!�
伴隨著一聲慘叫,偌大的離宮重歸寂靜。
就像是誰也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