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珍藏品
太白？我愣在原地。
我依稀記得，第一扇門刻字“壺口”，我們遭遇了類似壺口瀑布的機(jī)關(guān)；第二扇門刻字“沉香”，我們見識了沉香雕刻的木龍。那么，第三扇門所刻“太白”，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一扇石門都對應(yīng)一個墓室或者機(jī)關(guān)......哎徒弟你說，咱們該不會挖到李太白的棺材了吧？”齊師傅在我身后一通胡謅，讓我本就發(fā)懵的頭腦更混亂了。
“胡扯。李白的衣冠冢在安徽呢。再說‘太白’也不一定專指李太白。不要被唐朝這個特殊年代所影響�！蔽遗貞�，古書里“太白”一詞最早是代表長庚星，也就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奶捉鹦恰?br />
“哦——”齊師傅拉長了語調(diào)，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徒弟你的意思是，咱們這回挖到太白金星的棺材了？”
我沉默無語。
我決定跟他絕交十分鐘，不說話。
但等眾人合力推開第三扇石門，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陪我一起變成了啞巴。
這里，竟然全是陪葬的陶俑！
幾乎所有陶俑都是珍貴的唐三彩——那是一種唐朝流行的鉛釉彩陶，通常具有三種以上的顏色，最常見的是黃、綠、白，所以被稱為“三彩”。
由于存世數(shù)量有限，唐三彩也具有很高藝術(shù)價值。我們站在門口，粗略一看，就有文官俑、武士俑、男女侍者俑，牽狗牽馬牽駱駝的使者俑，另有什么杯盤、瓶碗、執(zhí)壺、釉罐......三彩斑斕，遍地開花！
但最讓我們震驚的，并不是陶俑的形態(tài)之美，而是陶俑的數(shù)量之多。
唐朝對隨葬品數(shù)目有著嚴(yán)格的規(guī)定：五品以上的官員可以陪葬六十件冥器，三品以上則可使用九十件。比如，朝中某人只是七品芝麻官，那絕不可以陪葬九百件冥器，除非他不想要腦袋了。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講這種題材的故事都會刻意避開唐朝，唐墓里總共就這么多寶貝，少得可憐，限制太多，不方便吹噓。
可我數(shù)數(shù)眼前的陶俑，大大小小，別說九十件，真是九百件也有了。
“這要都是真品，再找個好買家，夠在京城換十套房了。起床能瞧見故宮的那種�！饼R師傅嘖嘖道。
“想當(dāng)官，就別想發(fā)財�！蔽覠┰甑刂钢盖奥�，說這座天井換師傅你帶路，盡量走快一些。
我目測這第三個天井的占地面積，恐怕比前兩座加在一起都要龐大。可是，要按照我們現(xiàn)在的龜速行進(jìn)，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探索完畢。
更何況，就算我們耗得起，這滿地的古董也耗不起。我是個有血有肉的警察，又不是博物館的玻璃保護(hù)罩子，盡管身后三位考古隊(duì)員一路心急如焚，告訴我這些國寶文物正在快速氧化，我也無能為力。
“遵命，咱們速戰(zhàn)速決。”齊師傅答應(yīng)我，立刻舉高腕燈給大家開路。我從后面看，他仿佛手持一道耀眼的光劍，切割開暗沉的墓穴。
當(dāng)一個人走在黑暗的墓道，兩旁皆是金玉珍寶。周遭無人，全憑自制。任誰都很難抵擋住誘惑。
但齊師傅腳下生風(fēng)，頭也不回。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免產(chǎn)生欽佩。您瞧瞧，貪財?shù)娜诉�真干不了我們這一行。
每件寶貝都是價值連城，每件文物都是國家寶藏。無論是誰，若是偷偷拿走一件，國家遭受的損失就不可估量。
國寶屬于國家，更屬于每一個國人。它們理應(yīng)被妥善保存�；蜷L眠故土，或在博物館大放光彩。它們不該輾轉(zhuǎn)于犯罪分子手里�；虮慌俪霭蚕⒌耐寥�，被迫承受氧化的痛苦；或被鎖在非法收藏的柜子里，永不見天日。
很多盜墓賊被金銀財寶迷了眼，要么凄慘喪命，與墓穴白骨作陪；要么鋃鐺入獄，看十年鐵窗流淚。以命換錢，以獵奇換刺激，那不叫快樂，更不叫冒險。我不希望任何人重蹈那些可悲盜墓賊的覆轍。
真正的荊棘叢中自在人。
萬寶叢中過，寸金不沾身。
我們繼續(xù)穿過密密麻麻的唐三彩，發(fā)現(xiàn)不少陶俑也受到了海水的沖擊，東倒西歪。盡管如此，肉眼還能粗略看出來，這些陶俑的高度參差不齊，甚者居然超過一米。單看這點(diǎn)，說是帝王陵墓都不會覺得奇怪。
“徒弟，讀過西�？h志嗎？你們西海市一千多年前，估計連個漁村也沒有吧，從哪里冒出這么一位帝王來？”齊師傅一句話從隊(duì)伍前面飄來。
我不假思索，說這位戶主應(yīng)該是僭越了。
唐朝盛行厚葬之風(fēng)，雖有法律約束，偶爾也會出現(xiàn)僭越的情況。比如父親是手握重權(quán)的三品唐節(jié)度使，偏偏他最寵愛的幼子不幸夭折了，盡管幼子并沒有一官半職，這位父親也可能僭越規(guī)格，為他的孩子放置一座只適用于三品以上官員的石墓志。
這種小事一般不會傳到朝廷耳朵里。就算真有一些“上書諫者、謗譏市朝者”，朝廷礙于權(quán)勢，礙于人情，礙于各個方面，大概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這位戶主僭越得也太夸張了。八成家里是做大買賣的，錢多的沒地方燒，全拿來搗鼓后事了。”齊師傅猜測道。
古代商賈地位很低，中唐白居易在《琵琶行》一詩里就記載了風(fēng)塵女子找商賈當(dāng)接盤俠的常規(guī)操作，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
不過，古代商賈也有不少富可敵國。他們走南闖北做生意，更是無人起疑。再加上唐代海洋貿(mào)易繁榮，如果他們真能打通各環(huán)關(guān)系，偷偷跑到偏遠(yuǎn)海濱，建造一座超規(guī)格墓葬也不奇怪。
我低頭沉思，腦海中也像浪花一樣翻滾著各種可能性。
浪花謝幕，浮現(xiàn)出一位富甲天下的海商，他乘坐著一艘朱閣綺戶的錦帆樓船，獵長鯨，開天池，泛蓬瀛，穿梭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之上，云旗卷海雪，金戟羅江煙。
他一生與各國商人交易，積累了無數(shù)珠寶。我想象那一艘艘滿載而歸的巨輪，在夕陽余暉下慢慢駛?cè)敫劭�，甲板上堆滿異域的珍寶。年邁的商人依舊神采奕奕，手指劃過閃耀的明珠絲綢，直指西海波濤，宣告他的埋骨之地。
走著走著，忽然，隊(duì)伍停住了。
我收回思緒。原來是齊師傅三心二意，竟跟一只陶俑玩鬧起來了。
他用手勾住一位青面棕衣判官，一手撥弄著判官胸前的琥珀黃色文書，說什么我們是專門保護(hù)文物的警察，下墓見您一趟可不容易了，您就在功勞簿上給我們記個三等功吧。三等功就行。
你還有心情玩？這滿地的珍貴文物都在迅速氧化，咱們要趕緊出去，找人保護(hù)它們啊。我正準(zhǔn)備呵斥他幾句。
下一秒，我卻停下腳步，呆呆看著齊師傅和那位判官陶俑。
怎么啦？齊師傅看向我。
我皺眉。慢慢道出一個疑問：其他陶俑都被水沖得東倒西歪，這具陶俑......為什么偏偏是站著的？
別賴我啊。這哥們兒本來就是站著的，我可沒好心把他扶起來。齊師傅無辜地攤開手。
我再細(xì)看他身后的唐三彩，心中一震——您看，從這位判官開始，后面所有陶俑居然都是站立著的！
這樣啊。齊師傅也放開判官陶俑的手，說一聲害，徒弟你別大驚小怪的。這不就證明，海水正是從附近流進(jìn)來的嘛。
所以，水才會像分流器一樣，把這些陶俑一半沖倒，另一半好端端站著。
“所有人，趕緊找一找。漏水的洞不遠(yuǎn)了！”我立刻吩咐大家。
可是找著找著，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更奇怪的事：這座天井，前面雖然整齊排列著陶俑，但向后遙遙望去，卻又是一大片陪葬的木棺。
黑森森，冷清清，格外可怖。
“奇怪了。這么多陪葬品堆在天井就算了，怎么陪葬棺也全擠在這里呢？”考古隊(duì)員們都一臉疑惑。
不僅是他們，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戶主有能力修建如此龐大的海底墓穴，怎么不再另建幾座陪葬陵？
“唉，生前同舟共濟(jì)，死后靈爽共聚，大伙圍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未嘗不是一樁幸事�！饼R師傅抬手示意隊(duì)伍停下，笑嘻嘻道，“但這里住的戶主確實(shí)有點(diǎn)兒多了，我先去跟他們聊聊，你們都不要過來。”
“聊？聊什么？”我抬頭看他一眼。
但齊師傅一直笑，說你們仔細(xì)聽聽。
我凝神細(xì)聽。突然被一陣“沙沙-嚓嚓”的聲音驚得后退幾步。
墻角，似乎有一口木棺在動。它發(fā)出脆裂的聲音，零零碎碎地，淹沒了墓室的寂靜和我們的交談聲。它微弱，刺耳，卻富有節(jié)奏。
我很難形容這種聲音。不像什么甲蟲振翅，什么鼠蟻啃噬，更像是某種生物，正從木棺里面撓，努力推搡棺蓋，似乎想要爬出來。
*
考古隊(duì)員們無不面如土色。
齊師傅回頭瞧瞧，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悄悄遞給我一個眼色。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身為警察，我們當(dāng)然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堅決貫徹中央指示，不信邪，不怕鬼，不怕壓。
但現(xiàn)在，也需要我們象征性講講話，用“魔法打敗魔法”，才能安穩(wěn)人心。
我率先挺身而出，用響亮的聲音壓過四周的動靜。說咱們可以不信不怕鬼神，但不能不敬先人。
齊師傅也開始一唱一和，說我現(xiàn)在就去跟那些老古董們談判，保證讓咱們過去。放心，我有護(hù)身符。
“你真有護(hù)身符？在哪？”我挑挑眉。
他還真拉起我的手，摸摸他的腹肌，笑著說這兒呢。
隔著他衣服，我能明顯摸到下面有一個卡片狀的硬物。
“這是......什么？”我假裝驚訝，被燙著似的迅速抽回手。
齊師傅也故意吊大家胃口，說這可是我早年京城得來的寶貝。我珍藏好久了。你們都猜猜看，上面寫著什么？
我笑笑：“你這護(hù)身符上面，總不能寫著什么‘尋龍分金看纏山’吧？”
考古隊(duì)員們見我倆一言一語聊天，也漸漸擺脫了恐懼。他們也都好奇地湊近，問難道是“一重纏是一重關(guān)”？
“全錯。”齊師傅樂了，揭開謎底。
說，這是他參加京城掃黑除惡表彰大會的參會卡！
周圍一片寂靜。我咳嗽兩聲，說師傅您這藥下得也太猛了。拿這么一張卡也能護(hù)身啊？
“那當(dāng)然。上面還有一位很厲害的人親筆簽名呢�！饼R師傅自豪無比。
這回不僅考古隊(duì)員們完全不害怕了，我也趕緊立正站直了。
以前，我對齊師傅的身世知之甚少。只聽說他年輕時候也是個名副其實(shí)的“京圈太子爺”，家境背景都深不可測。
按理說，他天天躺家里吃喝玩樂，三輩子也夠了。為什么非要堅持上班，盡心盡力為人民服務(wù)呢？
他對此避而不談。每次單位有不懂事的新人向他請教，他也總是一笑置之。
我叮囑過手底下所有人，就算你們再好奇，也不能違規(guī)使用權(quán)限，查人家的信息，否則一旦被監(jiān)控到，會直接通報到省部批評。
大數(shù)據(jù)時代，個人信息泄露風(fēng)險增加，不少人也受過“開盒”威脅。但如果您敢開我的盒，您只能看到一些虛擬信息。或許有我的警校經(jīng)歷、我工作的警局，甚至我的家庭住址。但這些全是假的。換句話說，是我想讓您看到的。
如果您膽大包天，敢開齊師傅的盒，那您會發(fā)現(xiàn)一個更精彩的事情：齊師傅的虛擬個人信息會像萬花筒一樣，變來變?nèi)ァＣ孔円淮�，刷新一次，其�?shí)就是國家內(nèi)網(wǎng)在鎖定您的IP。很快，就會有警察上門找您。您該進(jìn)去蹲多少年，這時候已經(jīng)確定了。
以上內(nèi)容并不涉密。我只是想強(qiáng)調(diào)，國家對師傅他始終少不了特殊保護(hù)。
即便如此，師傅也從來不搞特權(quán)。他從不擺架子，擺脾氣，平常喜歡開開玩笑，大事絕不含糊。因?yàn)樗L相過分帥氣顯眼，不適合從事國安秘密任務(wù)，才常常在明面上以公安身份協(xié)助專案調(diào)查。
這些年，從警校到警服到警證，我與他從未斷過聯(lián)系。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超級外掛”，也是我珍藏的，一枚真正的“護(hù)身符”。
此刻，我靜靜看著這枚“護(hù)身符”的背影——他還像老母雞護(hù)小雞仔一樣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護(hù)在我面前——就像多年前，他帶我第一次出警，也讓我乖乖藏到他身后，打開執(zhí)法記錄儀固定證據(jù)，反復(fù)叮囑我別生氣、別沖動、別輕易露頭。
眾目睽睽之下。他清清嗓子，大步走到墓室中央，半開玩笑、半莊重地宣布：
“各位被害人，你們都是幾千幾百年的老住戶了，還被入室盜竊，真夠倒霉。我們警方也很能理解您各位的心情，肯定爭取早日破案，還您一個清靜。”
“但冤有頭債有主，您各位可要老老實(shí)實(shí)配合我們警方工作。要是敢把對付盜墓賊的那一套用到我們身上，裝神弄鬼的給我們使絆子......人活著干什么差事，死了也照樣干什么，到時候咱們要在陰曹地府見了面，那對不住，我們可原地出警了啊�！�
齊師傅一語畢，朝四周掃視一圈，眼神霎那間變得凌厲逼人。
我從未見過他那種眼神。銳如鷹隼，清掃墓穴每一個幽暗角落。仿佛一把天賜寶劍，劍柄指九霄、劍鋒刺黃泉，滌蕩了千萬年的塵埃。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氣壓驟降，周圍雜聲也頓時小了很多。
等齊師傅凱旋歸來，他又恢復(fù)了平常的輕松神態(tài)：“嘿，這里躺著這么多目擊現(xiàn)場的受害人，要有哪位愿意坐起來，配合我們警方做個筆錄，就好了�！�
“別貧嘴。真坐起來一個，你該躺下了�！蔽以诳帐幨幍哪故依锒辶硕迥_，不知是因寒冷，亦或別的什么原因，只感覺渾身起雞皮疙瘩。
沒想到，我話音剛落，墓室一角忽然騰地坐起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