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幾乎刻進骨子里的儀態(tài),令他沒流露出任何不認同,又?或是輕蔑。
他父親桓大將軍與江夏王交情深厚,盟約在一日,他就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留在建鄴,他日縱有萬一,亦能在其中斡旋�!被妇S一句帶過,嘆道,“世子返程,勞煩代我向伯父問安�!�
“我是該回去了�!笔捨】聪驎干夏菈K出入學宮的牙牌,放蕩不羈笑道,“只是在此?之前,還是得留份禮物給他們,才不算白?來一趟�!�
桓維眼?皮一跳。
但他已經(jīng)回絕過蕭巍,沒有再?三阻攔的道理,索性連問都沒再?多問。
只在蕭巍離去時,額外提醒道:“若當真想動手一試,萬勿牽連公主。”
蕭巍回頭看他一眼?,輕佻戲謔:“存遠慣會憐香惜玉�!�
桓維臉上一貫的從容險些沒能維系住。
深吸了口氣,才將險些溢出的冷笑咽回去,心下?道了句“不知死活”。
一日后,蕭巍率侍衛(wèi)離京。
又?三日,太子將率朝臣駕臨棲霞學宮。
蕭窈這些時日忙得厲害,學宮那邊接駕事宜順勢遣了班漪過去交接,但宿衛(wèi)軍這邊,還是得她自己過問,召沈墉等?人詳談商議。
忙中難免疏漏。
待到前夜翠微提醒,才記起先前接了請?zhí)�,明日原該去喝崔家�?房新生小郎君的滿月酒。
論及輩分,那算是崔循的堂侄。
蕭窈又?看過那張請?zhí)读蒜O環(huán)耳飾,起身往書房去見崔循。講明白?原委后,開門見山道:“我明日須得陪著?阿霽往學宮去,這滿月酒,應是喝不成了�!�
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大應當。
畢竟她如今是崔循的夫人,管著?家中庶務,這等?往來交際算是分內之事。
若是因身體緣故不便露面,倒也罷了,可偏偏是要往學宮去,稍一想便知必然?會為人非議。
只崔翁那里,便不知要如何念叨她。
蕭窈倒不在乎旁人在背后如何議論,斟酌后,只覺應當同崔循說明白?。
“阿霽從前未曾經(jīng)歷過,我先前應了他,要陪著?同去學宮,也好?及時照拂”蕭窈眨了眨眼?,一臉無辜道,“你不會生氣吧?”
她輕聲?細語,又?仿佛帶著?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為此?介懷一樣。
演得十?分不走心。
崔循看著?紙上暈染開來的墨跡,放下?筆,問道:“若生氣呢?”
“那便喝些去火的藥茶,別氣壞了身體”蕭窈收斂了那副可憐模樣,悻悻道,“我總是要去學宮的�!�
崔循失笑:“我便知道。”
蕭窈在崔循對面坐了,水靈靈的眼?望著?他,一言不發(fā)。
片刻后,還是崔循先開口:“去就是,我還會攔你不成?”
蕭窈“哦”了聲?,又?道:“我擔心你會為此?不高興�!�
崔循知她想聽?什?么,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笑道:“沒有不悅�!�
許久之前,他就知道蕭窈注定當不成那等?為人稱道的世家主母,也曾一度想過約束她。
最后還是作罷。
她無需遷就討好?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沒什?么不好?。
他情愿,又?哪輪得到旁人指手畫腳。
“令柏月過去代你解釋。明日若得空,料理完官署事務,我自己也會親自去一趟�!贝扪瓝Q了張新紙,不疾不徐道,“不必擔憂。”
蕭窈心滿意足道:“好?�!�
她原是已經(jīng)打算歇下?,見此?,稍稍提起衣袖,替他研起墨來。
漆黑的松煙墨映著?素白?的手,皓腕如霜雪。
崔循視線微微停滯,隨后錯開,收心寫了幾行字后,開口問道:“你明日有何安排?”
夜色漸濃。
蕭窈已經(jīng)有三分困意,倒像是課上打盹被抽中回話的學生,雖說清醒過來,腦子卻還有些遲鈍。
下?意識反問:“你如何知道我有安排?”
“這幾日,你見沈墉的次數(shù)多了些�!贝扪p描淡寫道,“若只是令他率宿衛(wèi)軍為太子出行扈衛(wèi),只吩咐下?去就足夠,用不著?如此?�!�
蕭窈:“”
她還沒同崔循提過自己的打算,倒不是恐走漏風聲?,只是怕他知道自己的打算,會不認同。
哪知他竟這般敏銳,還是看出端倪。
“是有�!笔採和兄�?腮,慢吞吞道,“我想試試看,若趁此?機會下?餌,能否釣上魚�!�
崔循早就猜了個差不離,聞言,頷首道:“也好?�!�
蕭窈稍感驚訝:“我以為你會攔我�!�
“太子殿下?甘愿當這個釣餌,我并沒有執(zhí)意阻攔的理由。若能趁此?機會,查清除卻明面上的桓氏,江夏王在建鄴還有什?么可供調動的人脈,是好?事�!贝扪潇o分析過,同她強調道,“只一點,你不能以身犯險�!�
他將慕傖給了蕭窈,足夠保她無虞。
蕭窈欣然?應下?。
她掩唇打哈欠,困意又?涌了上來,眼?中盈著?霧氣,輕聲?催促:“還沒寫完嗎”
蘊著?的墨汁的筆尖一頓。
崔循再?次擱筆,抬手捉了她那段雪白?的手腕,拉下?衣袖,低聲?道:“你先回去歇息�!�
蕭窈瞥了眼?書案,困惑道:“不是快寫完了嗎?”
崔循給旁人的書信大都是言簡意賅,一頁紙足夠,片刻功夫應當就能寫完才對。
“你在這里,會擾亂思緒�!贝扪�。
蕭窈瞪圓了眼?,想說自己明明安安靜靜,不曾出聲?打擾。對上他那雙微黯的眼?眸,短促地“啊”了聲?,忽而明白?過來。
她明日還得早起,經(jīng)不住折騰。
紅唇微抿,攏著?大氅,輕手輕腳起身:“那我先回去”
依著舊例,
蕭霽會在朝會散去后,由先前選定的朝臣們陪同,自皇宮往棲霞學宮。
禁軍隨侍儀仗,
宿衛(wèi)軍在城外相侯。
沈墉得了?蕭窈嚴令,
知太子安危何其?緊要,從軍中挑了?知根知底的親兵,親自帶隊護衛(wèi)。
蕭窈對自己的斤兩有數(shù),知道隨行也幫不上什么忙,便沒特地進?宮周折。
晨起,崔循入宮上朝,
她則打算直接往學宮去。
蕭窈無需趕時?間,不慌不忙地斜倚迎枕,
隔著床帳看崔循穿衣。
崔循的身形既不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绔那般單薄,
也不似久經(jīng)沙場的武將那般健碩,是那種?恰到好處的。
肌骨流暢,
蘊著力?氣。
穿衣俊秀風流,賞心悅目。
一大早看這種?,很是養(yǎng)眼,叫人心情都仿佛好了?些。
蕭窈正?欣賞著,
崔循像是覺察到她的視線,回身挑開帷帳。
燭光傾瀉,照出慵懶面容。
“不困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鬢發(fā),
叮囑道,“用過朝食,
再出門�!�
正?要收回手,
蕭窈偏過頭,在他掌心親了?下:“好�!�
崔循:“”
手背青筋跳動,
他緩緩呼吸,將被撩撥起的情欲按下,低聲道:“忙完學宮事宜,早些回家�!�
蕭窈忍笑,又應了?聲:“好�!�
待到崔循離去后,她起身梳洗更衣,依言用了?些朝食,往學宮去。
山間的清晨分外涼些,空氣冷冽,暗香浮動。
蕭窈來得早,從講經(jīng)堂外過時?,還能聽著清清瑯瑯的背書聲。
她攏著厚厚的大氅,懷抱手爐,駐足聽了?片刻,待到見著聞訊趕來的班漪,這才同往花廳。
班漪著青衣,烏發(fā)以一支玉簪盤起。
通身并無環(huán)佩香囊等飾物,于士族女眷而言,太過簡樸,但在此處卻恰到好處。
不失端莊,整個人看起來隨和而自在。
甫一見面,班漪問候過,便將今日安排講與她聽。
蕭窈認真聽了?,有意無意問道:“師姐來此,諸事可還順遂?若有人蓄意為難”
“不曾有這樣的人。”班漪神色自若,笑道,“且不提師父如今還坐鎮(zhèn)學宮,縱沒有,他們知我?是公主?一力?薦來的人,怕也不敢有何冒昧之舉�!�
這話雖是玩笑,也是事實。
學宮與別處不同,尋常士族插不進?手。
在此當值的屬官被篩過幾回,要么長于學問,要么辦事穩(wěn)妥,并沒那等搬弄是非的蠢笨之輩。
但凡心中有點成?算的,就不會同蕭窈,于軍事一道算得上天?縱奇才,故而雖拋出魏三這個棋子,卻沒指望他能同晏游抗衡,實則是將寶壓在?了李叟身上。
晏游接手湘州的時日不?算長?久,但在?百姓中聲名極佳,尤其是在?前任王儉的襯托之下,就更顯得寬厚隨和,事必躬親。
可正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淬毒的利刃。
蕭窈心中翻涌著說不?出的滋味,正躊躇間,崔循覆上她的手,攏在?掌心。
崔循不?是擅長?甜言蜜語的人,也覺那些安慰的話分量太輕,只好?用這樣的方式來提醒蕭窈,還有他在?。
肌膚相貼,蕭窈這才驚覺,自己的手竟涼得這般厲害。
她回握崔循,直至與他十指相扣,溫度浸染,原本懸在?那里的心仿佛也稍稍有了著落。
崔循腕下壓著暗線送回的信,蕭窈方才滿心惦記著晏游,直至此時,才發(fā)覺那仿佛是張畫像。
她怔了怔,疑惑道:“這是?”
崔循展開?畫像:“是蕭巍的門客,江舟,如今是在?為江夏王做事�!�
畫像上的男子生?了張容長?臉,原應是令人倍感親和的面相,卻因太過消瘦的緣故,顯出些超乎年紀的衰頹,猶帶病氣。
好?似災年食不?果腹的窮苦百姓。
但他那雙難掩陰鷙的眼,卻絕非常人所能有。
蕭窈眼皮一跳,心底浮現(xiàn)不?祥的預感。
崔循撫過畫像上那雙眼:“陳恕與他那位叔父截然相反,行?事低調,不?常露面,叛軍之中知?曉他底細的人不?算多。我曾在?機緣巧合之下見過他一面,還是后來才知?,那便是陳恕�!�
只不?過那時的陳恕要年輕許多。
若不?是這雙眼令他印象深刻,未必還能認得出來此人。
“魏三是陳恩心腹,能令其為之賣命的,應當也就只有陳恕這個所謂的‘少?主’了�!笔採簭捏@詫中回過神,“是他算計了晏游�!�
她先前已經(jīng)從崔循那里得知?,陳恕絕非好?相與之輩,直到眼下。才算有了切實體會。
“晏游生?死未卜,若當真不?測”
蕭窈這句話說得極為艱難,不?愿做此設想,卻又不?得不?想。她抿了抿唇,盡可能平靜道:“管越溪不?擅軍務,副將聲望不?足,晏游若有不?測,湘州便無能鎮(zhèn)得住的人,須得盡快遣人接手�!�
若不?然,江夏王伙同陳恕召集的信眾聯(lián)手,趁虛而入,湘州興許撐不?了多久便會潰敗。
但有能耐接手湘州的人本就屈指可數(shù),還需得確保盡心盡力,不?會與江夏王勾連,暗地里倒戈。
就更難找了。
“此事如何值得你這般發(fā)愁?”崔循修長?的手落在?她臉頰,拇指撫過幾乎被咬出血的下唇,“我去?就是�!�
沒人比崔循更適合擔此重任。
自天?師道死灰復燃,不少人也動過這份心思,想著若崔循能再領兵,蕩平叛賊便好?了。
但誰也沒敢提。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以崔氏如今的地位聲望,崔循這個實質上的掌權人根本不需要如當年那般鋌而走險。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縱然有重重護衛(wèi),兩軍對?壘的前線終究危機四伏,哪里及得上建鄴安全?崔氏又豈會容長?公子涉險?
別看崔翁如今當著甩手掌柜,不?問庶務,在?別院養(yǎng)花釣魚。若知?曉誰敢催促自家長?孫上戰(zhàn)場,只怕能抽斷釣竿。
蕭窈對?此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崔翁先前的讓步是京口軍的調撥。老爺子能默許調京口軍前往湘州協(xié)助,卻并不?意味會同意長?孫涉險。
故而方才盤算時壓根就沒考慮崔循。
眼下聽了這句輕描淡寫的“我去?就是”,她下意識的反應也不?是欣喜,而是搖頭:“不?成。”
“為何?”崔循若有所思。
蕭窈微怔,垂眼道:“祖父不?會允準的�!�
“若只是因這個緣由?,倒算不?得什么�!贝扪讣馔兄採合骂M,哄她仰頭。
他平日誠然是個孝子賢孫,但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縱使是崔翁也攔不?下。若不?然,當初與蕭窈的親事如何能成?
落在?她唇畔的拇指輕輕摩挲著。
燭火映在?崔循幽深的眼眸中,映出近乎隱秘的期待。
蕭窈同他對?視片刻,抬手按著胸口,遲鈍地覺出自己那點私心。
她不?愿崔循涉險。
晏游出事的消息令她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