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好在還有六安這樣沉得住的?人,上前應(yīng)付。
崔循親自將蕭窈抱上馬車,淡淡瞥她一眼,吩咐了幾句,令他?們送蕭窈回宮。
蕭窈那時睡得昏昏沉沉,對此毫無?印象。她斜倚著迎枕,好奇道:“他?說什么?”
“崔少卿叫我們小心伺候,若公主仍有不適,應(yīng)請及時請醫(yī)師看診;再有就是請您放心,此事他?會查清,不日給您一個交代。”
蕭窈“哦”了聲,對此將信將疑。
她倒不認(rèn)為崔循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只是此事牽扯王旸,他?又能如何?有表兄弟這層關(guān)?系在,血脈相連,左不過就是小懲大誡罷了。
若真要對王旸做什么,他?那位姑母豈能同意?便是崔翁,只怕也要護短。
青禾坐在腳踏旁,抬眼看她,欲言又止。
“想什么只管說就是,難道我還會罰你不成?”蕭窈難得見她如此,失笑?道,“若是擔(dān)憂,那就大可不必�!�
這樣的?事情落在女子身上,與天塌下?來也沒多大區(qū)別,故而翠微愁得一宿沒能合眼。既怕她心中委屈,也發(fā)?愁此事該如何收場。
青禾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也知道不好。
只是話還未說出?口,先被蕭窈堵回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
“我心中并無?委屈,更不會因此折磨自己,所以你們不必?fù)?dān)憂�!笔採簩⑹种械�?碗給了青禾,“別干坐在這里發(fā)?愣了,既無?事,叫小六給晏游遞個消息”
說著看了眼天色,“今日應(yīng)當(dāng)來不及了,叫他?明日若無?事,來接我�!�
王氏如此行事,想是篤定了無?論成或不成,她礙于名聲總不敢聲張,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咽下?這悶虧。
可蕭窈從不是這樣的?人。
她誠然無?法大張旗鼓追究,卻也沒準(zhǔn)備忍氣吞聲,就這樣算了。
第?二日一早,六安回報,說是晏游今晨須得出?城巡營,午后才能來。
蕭窈左右無?事,便先去了祈年殿。
往常這時辰,重光帝已經(jīng)?上罷朝會、召見過朝臣問話,該在批復(fù)奏疏。甫一進?門,蕭窈嗅到艾草的?味道,回頭?問內(nèi)侍:“醫(yī)師來過?”
內(nèi)侍小聲道:“是�!�
“前回去學(xué)宮時,不是說病情大有氣色嗎?”蕭窈繞過屏風(fēng),打量著重光帝的?氣色,問隨侍在旁的?葛榮,“阿父何處不適?”
重光帝搖頭?:“入夏后濕熱多雨,老毛病犯了,便宣醫(yī)師來看看罷了�!�
蕭窈松了口氣,卻并未完全放心。
又陸續(xù)問了幾句,見不似作偽寬慰她,這才作罷。
她來時曾猶豫過,究竟要不要將風(fēng)荷宴上之事告知重光帝,經(jīng)?此倒是歇了心思?,只說些不疼不癢的?閑話。
內(nèi)侍送上蕭窈夏日喜歡的?冰碗,碎冰乳酪鋪底,其上灑著桃干、杏脯、朹梅切碎的細(xì)丁,清爽可口。
她執(zhí)湯匙,慢悠悠地吃著。
重光帝滿是慈愛地看了會兒,緩聲道:“再過些時日是你的?生辰,窈窈想如何過?”
旁的?士族女郎,生辰時大都會擺一兩桌酒席,約姊妹、好友同來祝賀。如王瀅這般家?世煊赫,又備受家?中寵愛的?,每年生辰都辦得極為熱鬧,出?盡風(fēng)頭?。
自阿姊去后,蕭窈便不大講究這些。
從前在武陵時,有時會邀請相熟的?女郎們來家?中吃酒,有時也會索性出?門玩,并沒一定之規(guī)。
她一手托腮,思?忖片刻,興致闌珊道:“我在這里并沒什么好友,真遞了帖子請人來,只怕彼此都不自在。”
“我也不想生辰時還要強作笑?容,與她們寒暄,還是算了。”
“若那日天氣好,叫晏游陪我射獵去;若天氣不好,就在宮中叫青禾她們陪我吃酒�!�
重光帝稍一猶豫,還是頷首道:“既是你的?生辰,自然依你。”
父女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話,屏風(fēng)外傳來內(nèi)侍通傳:“回稟圣上,崔少卿于殿外求見�!�
重光帝還沒說什么,蕭窈先咳嗽起來。
她端起茶盞灌了半盞水,勉強順了氣。對上重光帝疑惑的?目光,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有粒杏仁碎,嗆著了�!�
“年紀(jì)不小,卻還是這般不當(dāng)心�!敝毓獾蹮o?奈地?fù)u了搖頭?,吩咐她,“阿父這里有正?事商議,你先回去吧。”
蕭窈原想著進?內(nèi)殿躲一躲,聽此,只得行禮告退。
腳步比以往要沉重些。
她不大想見崔循。
雖說她并不似翠微那般,將所謂的?“失節(jié)”看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稍一想,總難免尷尬。
那夜之事,尤其是進?了船艙之后的?,蕭窈已然忘得,甚至連崔循那夜是怎樣的?衣著打扮都不大想得起來。
印象最深的?,是神?魂顛倒之際切身體會到的?愉悅滋味
話本上所言仿佛是有幾分道理。
如果?這只是一場春、夢,于蕭窈而言再好不過�?蛇@并不是。她總要面對崔循,還來得這樣快。
將出?祈年殿時,迎面遇著崔循。
蕭窈垂眼看著地面,目不斜視,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此處。
崔循本來如往常那般側(cè)身避讓的?。可他?卻停住腳步,攔在蕭窈面前,平穩(wěn)而不失恭敬地開口道:“見過公主�!�
蕭窈避無?可避,只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稍顯勉強的?笑?容:“崔少卿�!�
她目光飄忽不定,看東看西,卻總是不肯看他?。
若換了旁人,此舉興許能理解出?幾分“羞澀”,但蕭窈與這詞實在八竿子打不著。她若是喜歡什么,必定大大方方的?,不會藏著掖著。
崔循眸色微沉。
昨日謝昭那番說辭言猶在耳,陰魂不散地纏著。他?雖不悅,但心中也清楚,蕭窈就是這么個性子。
如春日里惱人的?風(fēng),攜著花香拂過,吹亂鬢發(fā)?,卻又絕不肯為誰停駐。
縱然是說過的?話、應(yīng)允的?承諾,也約束不了她。
崔循這樣克制守禮的?人,是不該晾著君王,在祈年殿外盯著一位公主看的?。
可他?并沒能移開目光。依舊看著蕭窈,緩緩道:“臣有事宜告知,不知公主可否稍待片刻?”
“啊?”蕭窈驚訝地抬頭?看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后,復(fù)又垂了眼,支支吾吾道,“好、好吧�!�
崔循待她應(yīng)下?,這才邁過門檻。
及至視野之中的?緋色衣擺消失,蕭窈松了口氣。
她看向一旁候著的?內(nèi)侍,從他?臉上看到了還未藏好的?訝異,心想,被崔循這樣反常嚇到的?果?真不止她一人。
她平心而論,那夜是出?格了些、荒唐了些,但崔循也不至于在祈年殿外便要迫不及待留她說話吧?他?何時這樣沉不住氣了?
內(nèi)侍沒敢多言,整肅神?情,小心翼翼道:“天氣炎熱,公主不若去偏殿稍作等候。”
蕭窈瞥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待崔少卿出?來,告訴他?,對不住,我臨時有事先走了�!�
說完也不再看內(nèi)侍的?反應(yīng),做賊似的?,輕手輕腳離開了祈年殿。
內(nèi)侍這下?子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才抬袖拭去額角的?汗,緊接著又出?一層,向?qū)γ娴?同僚苦笑?了聲。
崔循手中掌管的?事務(wù)繁多,每回來祈年殿面圣,總是會對答許久。相較而言,今日只留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算得上罕見。
饒是如此,他?依舊擔(dān)心蕭窈會等得不耐煩,因而不悅。
待到出?了正?殿,并未見著蕭窈的?身影。
“公主有事務(wù)須得料理,不得不先行一步,還望少卿見諒�!眱�(nèi)侍囁囁道。
崔循收回看向偏殿的?目光,神?色寡淡地下?了臺階。
內(nèi)侍在祈年殿伺候許久,沒少見這位崔少卿,知他?素來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算是長了見識,心中暗自咋舌。
正?感慨著,卻只見葛常侍露面,若有所思?問他?:“方才發(fā)?生何事?”
葛常侍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他?不敢隱瞞,連忙將方才所見如實講了。
葛榮聽著皺眉,折返內(nèi)殿回話。
不多時,又出?殿外吩咐:“去朝暉殿,傳六安來回話�!�
“不必驚動公主�!�
蕭窈幾乎是從祈年殿落荒而逃。
她其實不大拿捏得準(zhǔn)崔循特地讓自己留下是為了什么,
只是本能覺著應(yīng)當(dāng)不是什么好事。
短暫猶豫后,還是果斷溜之大吉。
覷著時?辰不早,她回朝暉殿更衣,
換了身簡單利落的衣裳出?宮。
望仙門外那?條街上大都是些食肆,
晏游曾令她去過賣梅子飲的鋪面,蕭窈便約了他在那?家見面。
午后天氣陰沉,隱約有落雨之象,長街上的行人較之以往要少些。
蕭窈捧著竹筒裝就的冷飲,等待晏游的到來。
然而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輛熟悉的馬車。
蕭窈眼?皮一跳,認(rèn)出?其上崔氏的紋章,
心中已隱約浮現(xiàn)不祥的預(yù)感,但還是“垂死?掙扎”著期盼崔循只是從此路過。
及至馬車在她面前停下,
那?點僥幸徹底破滅。
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挑起青竹窗簾,
露出?張恍若白玉雕就的臉。分明不久前才被她戲耍,放了鴿子,
可崔循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惱意。
漆黑的眼?眸如同墨玉,視線落在她身上:“上車。”
蕭窈雖心虛,卻還是因?他這命令般的語氣皺了皺眉:“我有旁的事情?�!�
“何事?”崔循問。
“這與少卿又有何干系?”蕭窈下意識駁斥,待到隔窗與他隔窗對?視后,
又抬手蹭了蹭鼻尖,語氣稍稍放輕了些,“我并非誆騙你,
只是早就與晏游約好,總不能言而無信�!�
“言而無信”崔循莫名將她這話重?復(fù)一遍,
目光灼灼,
語氣卻還算平靜,“我以為你會想知?道,
誰為始作俑者。”
蕭窈遲疑片刻,輕聲道:“我能猜到�!�
崔循頷首,在蕭窈以為他要就此作罷時?,卻又不疾不徐道:“那?你也已經(jīng)想好,當(dāng)真要將晏小?將軍牽扯其中嗎?”
蕭窈微顫,竹筒中的梅子飲泛起漣漪。
在瞞著重?光帝的情?況下,她能用?的人不多,思來想去,最后還是如往常一般向晏游求助。
從前在武陵,無論遇著什么麻煩,晏游都會幫她妥協(xié)善后。
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可建鄴不是武陵,晏游初來乍到,若為她得罪了王氏,將來在軍中興許免不了會被為難、磋磨。
晏游誠然不會有半分怨言,可她能否心安理?得?
崔循輕描淡寫一句切中了她心底的顧慮,蕭窈低頭?想了會兒,回頭?吩咐青禾:“你在此處等候。待晏游來,告知?他我另有旁的事情?要做,臨時?改了主意,實在對?不住。改日親自同他賠禮道歉�!�
青禾面露猶豫,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蕭窈已經(jīng)將剩下的半杯梅子飲給她,自顧自上了馬車。
車廂中置有冰鑒,涼意沁出?,清冷怡人。
崔循端坐在書案后,朱衣官服分明是妍麗的顏色,他卻依舊如冰雪堆就的玉人,清清冷冷。
將斟好的一盞茶放到她面前。
蕭窈與他相對?而坐,看了眼?隱約冒著熱汽的茶,并沒接。
她夏日只飲涼茶,瓜果也只吃井水浸過的,很少會沾熱食。也實在不能理?解,為什么這樣炎熱的氣候,崔循還依舊喝著熱茶。
崔循只看了眼?,并未多言,只問:“你今日在此等候晏領(lǐng)軍,欲如何?”
“那?日之事與王家脫不了干系,我猜王旸必定知?情?,便想著問問�!�
蕭窈將“問問”二字咬得極重?,顯然并不是打算平心靜氣問詢,而是另有打算。
崔循卻道:“既如此,我陪你去。”
言畢叩了叩車廂,已吩咐下去。
蕭窈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道:“若我要毒打他一頓,打得半死?不活那?種,你也不會阻攔嗎?”
蕭窈還記得前回上元節(jié),王旸脅她去見崔循,場面鬧得并不好看,但最后也只是灌了他一壇子酒,不了了之。
歸根結(jié)底他們?是一家人。
故而這次,她并沒怎么指望崔循。
崔循垂眼?飲茶,徐徐道:“不會�!�
蕭窈下意識想問“為什么”,但咬了下舌尖,還是止住了。
崔循看出?她有意逃避,也看出?她幾不可查的緊張,便沒開口,只在爐中添了幾粒安神的香丸。
與外界潮熱的環(huán)境不同,車廂很舒適。
清涼、干爽,安神香逐漸從青銅爐中沁出?,彌漫開來,令蕭窈原本緊張的情?緒逐漸放松下來。
她便不再規(guī)規(guī)矩矩跽坐,抱膝坐在柔軟的茵毯上,雖低著頭?,目光卻又不自覺地往崔循身上飄。
這種微妙的氣氛實在有些難熬,蕭窈只覺仿佛過了半輩子,馬車才終于停下。
“公子,人已帶到�!�
車外響起的聲音有些喑啞,蕭窈見過崔循常用?的仆役,并不記得其中有人是這般音調(diào),下車時?多看了眼?。
這是個身著墨色勁裝的男子,眉眼?深邃,身形高瘦,通身的氣質(zhì)極為鋒利,叫人一看便知?不可小?覷。
看起來猶如一柄利劍。
而他對?崔循的態(tài)度恭敬,卻并不卑微。
面前是一處看起來清幽僻靜的小?院,四周靜謐無聲,應(yīng)是遠(yuǎn)離鬧市。
蕭窈從未來過此處,疑惑看向崔循。
崔循解釋:“這是我名下的宅院,偶爾會來�!�
蕭窈緊跟在他身后進了門,穿花繞柳,最后在后院的一處涼亭中見著了應(yīng)是王旸的人。
那?人上半截身子被套了麻袋,粗壯的麻繩繞了一圈又一圈,叫人忍不住懷疑是否還喘得過氣。